第十节 有德(2/2)
荀彧拱手应了一声“唯”,然后才直起身来,微笑着回道:“陛下,草民……”
“哎——”天子有些不快的拦住了荀彧:“令君,你虽然现在没有官职,可是就不用自称草民了吧,朕对令君,除了君臣之义外,还有一份师生之情啊。如果令君觉得没有官职不便的话,朕这就下旨,令君想做什么,朕就封你做什么。”
荀彧笑了笑,只得把这个话题扯到一边不提,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称呼,只得说道:“臣彧在襄阳,虽然身处江湖,却无时不刻不在思念陛下,焉能做到无所挂心。不过臣在襄阳如果再呆两年,想来变得胖一些也不是难事。”
天子笑了:“看来曹爱卿把襄阳确实治理得不错,连令君都有些流连忘返了,怎么,令君还想回襄阳去吗”
荀彧有些意外的看了天子一眼,觉得这两年不见,天子的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象以前那样总是愁眉苦脸,举手投足之间,那股天子的威势也强了不少。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襄阳确实不错,想必陛下可以从许县每年的博览会可以想见襄阳的博览会的盛况,也可以从荆州每年进贡来的方物知道襄阳的富庶,这些就不用臣饶舌了。不过要说是曹将军的功劳,恐怕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
天子有些意外的哦了一声,颇有兴趣的问道:“此话怎么讲”
荀彧淡淡一笑:“陛下,曹将军治荆州,纯以黄老之道,他自己并不管事,除了在他车骑将军职责以内的军务之外,他大部分都是托付给别人来做的。各郡有太守,州有刺史,各负其责,他一般是不过问的。州郡县的官员们凡事无须请示,各自按章办事,自然水到渠成。故而曹将军离开荆州一年,荆州略无影响,一切如常。”
“黄老之道”天子沉吟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有些假,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尚书令刘先和侍中、太子少傅张昭,轻声笑道:“曹爱卿正是以黄老之道治荆益交扬四州的吗”
“正是。”荀彧肯定的应声答道。
天子有些不快,这个荀彧真是不识相,自己对他这么礼遇,他倒好,两年不见,一见面先讲什么黄老之道,不知道朕对这个黄老之道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吗看这个刘先笑得这么得意,朕就一肚子火,你们还嫌丞相大人不够嚣张吗,偏要搞个黄老之道,给他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黄老之道,真的有这么大的好处吗令君是不是道听途说,风闻言事啊”天子缓缓的说道,不快的语气傻子都听得出来。
荀彧却象是没听出来,他转过头看着面色有些不豫的张昭笑了笑说道:“少傅大人在襄阳也呆过一段时间,想必对襄阳的事情也了解得不少,难道说少傅大人没有向陛下说过吗”
张昭有些尴尬,他曾经在镇南将军府呆过一段时间,对襄阳的情况当然了解,他也和天子说过,不过他是研习春秋的正宗儒生,虽然以他的道德不至于颠倒黑白,可是说到襄阳的政绩的时候,他不可避免的尽量不说曹冲那近乎放羊的黄老之道,但是再怎么避免,他也是说过一些的。天子现在装糊涂,不愿意提这个话题,荀彧不好说天子的不是,却把矛头指向他,让他实在有些不好回答。
“这个,臣在襄阳的时候,大多是呆在府中读书,与……他人接触不多,故而对襄阳的政务知之甚少,未能为陛下张耳目,还请陛下恕罪。”
荀彧哈哈大笑,不依不饶的看着张昭说道:“少傅大人,你这可就有些可惜了。襄阳的新政——不是我替女婿夸口——确实是我大汉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盛况,你在襄阳那么久却没有去看一看,殊为可惜啊。我则有幸得多,这两年多的时间,我走遍了荆州,远及九嶷山,拜祭了舜陵,与众多官员庶民都有过接触,收获良多啊。”他转向天子,很认真的说道:“陛下如果有兴趣,臣可以为陛下一一道来。”
天子见他这么执着,心中苦笑一声,心道你这么热心,我能说没兴趣吗“令君,朕知道曹爱卿战无不胜,用兵才能举世无双,却对他的施政才能知之甚少,曹爱卿又忙于征战,朕想见他一面也是颇为不易,有令君为朕解说,朕是求之不得啊。”
荀彧笑了笑,故意装作没听出来天子话里的哀怨,他想了想,对微笑不语的尚书令刘先说道:“刘大人,曹将军的黄老之道,正是大人指点的功劳,可是彧也不得不说,他的黄老之道,与大人所说的黄老之道,又颇有不同之处。”
刘先先是听得开心,听到后面的话,也不由得一愣。他知道曹冲理政是放手刘巴等人的,是黄老之道还是自己偷懒,他并没有太过分析,荀彧要说成黄老之道,他也乐得其成,但听荀彧这么若有其事的还说其中颇有不同,倒是来了兴趣。
“还请令君指教。”
荀彧抚着胡须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所谓黄老之道,本就是以道法相济,上位者以清净无为,与民休息,臣子以法治国。而曹将军治荆州,在道法之外,又济之以儒。”他先说了大纲,然后停下来看了一眼天子,又看了一眼张昭和刘先,发现他们都有些惊讶,提起了精神听自己说话,就连旁观的侍郎魏讽、金祎等人也很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很是满意这番话的效果,他略等了等,又接着说道。
“所谓济之以儒,乃是以儒家之仁义来补法家之深刻。圣人说,仁者爱人,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是朝庭的这些人,还是当官的这些人,是权贵豪门,还是我大汉的所有百姓在曹将军看来,似乎这人应该是我大汉的所有子民。”他对刘先拱了拱手说道:“刘大人,想必你也知道,令甥出外游历时,曹将军给他安排了四个随从,曰民富国强,其字曰农商士工,大人可想过其中的深意么”
他这一问,天子等人都有些愣了,他们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相互看了一眼,张昭若有所得,他沉吟着说道:“莫非令君以为,曹将军的治国理念,就在这四个人的名字之中么”
“庶乎近矣。”荀彧点点头笑道。
天子知道周不疑被曹冲赶到大秦去,却不知道这四个随从,他有些迟疑的说道:“令君,这常说士农工商,而曹将军却说农商士工,把农排在第一位,却有些不同啊。”
“妙处正在其中。”荀彧笑道:“襄阳流传着曹将军的一句话,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无士,则前面三条皆成泡影。”荀彧故意将曹冲的话加了个尾巴,以免眼前的这些人太过反感。
“听起来,颇有些道理啊。”天子思考着笑道:“不过,这重工商,与历代重农抑商的做法却不太一致,不知又做何解。”
荀彧点点头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朝开国以来,一直延承秦朝抑制工商的做法,秦以耕战强国,抑制本国百姓从事工商,却不是抑制工商,诸国商人在秦者甚多。而我朝承秦之蔽,户口稀少,不得不抑制游食之民,以固农本,又不能无工商,故而采用了贱其名,予其利的做法。此法于孝景皇帝之时,便有晃错言‘贱商而商人已经贵矣’。其后尊儒,行圣人之道,这抑制工商便一直延续下来了。光武皇帝中兴,从龙者不少便是商人,但他们富贵以后,虽然耻言从商,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手中的实利,以支族庶子从商谋利者不在少数,反而因为他们手中有了权利,谋利更多。”
天子微微的仰起了头,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道:“令君所言甚是,我朝的情况确实如此,不过不是令君点明,朕一时还真未想到如此之深。看来这抑商早就成为虚文,不过是那些真正的官商兼顾之辈用来防止别人争利的借口,还因此少交了税收。”
“陛下圣明。”荀彧立刻躬身下拜,送上一顶大大的高帽子。
“令君接着说。”天子苦笑了一声,刚才敷衍的情绪淡了不少,真心的想听听荀彧这两年思考所得了。荀彧见状暗暗一笑,抖擞精神,开始讲述他这两年在襄阳所悟到的一些见解。
……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天子等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荀彧也讲得神采飞扬,借助着襄阳的新政,他把自己领悟到的曹冲施政的一些理念讲给天子听,有襄阳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有许县每年一度的博览会做证据,有曹冲战无不胜的战绩做底气,天子等人就算不同意荀彧的看法,也找不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荀彧。
天子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心思,心底却渐渐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看着兴致勃勃的荀彧,忽然之间觉得他的声音渐渐的远去了,他的脸却越来越近,直逼到他的眼前来,忽然之间变成了曹操那张傲慢的面孔,向他发出狞笑:“天下有德者居之,刘协,你哪样都不如我的儿子,是不是该把天下让给我的仓舒”
“啊——”天子忽然大叫了一声,打断了荀彧的话,荀彧等人惊诧的看着冷汗涔涔的天子,连声问道:“陛下,你……”
天子愣愣的看着荀彧,一动不动,一粒粒汗珠从额头滚下。
“陛下”荀彧等人都紧张起来,张昭站起身来探手摸了一下天子额头,转过急声说道:“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