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第四章 两相忘(四)一晌贪余欢之“甜甜”(1/2)
再一次醒来,我一身恶寒。
不是因为旧疾,而是因为害怕。宝露华浓里的梦,不过是姝凝与鹤璧的相爱相虐,就算鹤璧假装不再认得她了,他还是试图伸手去挽留,姝凝也同意嫁己于他。
可是现在的这个梦呢,又算什么。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鹤璧真的觉得是姝凝害了柔兰腹中的胎儿吗?鹤璧曾说过,自己的命都是姝凝救的,因为有了她,自己多活了十七载;如今就因为柔兰一句信口胡诌,他就对她拔剑相向?凭什么,他没有这资格。
姝凝也是可恶的,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她这个傻子。
我脑中如一团浆糊,混沌不堪。也许小西贝说的对,这只是一个梦,是我太当真了。梦往往是人之思量的千万倍,在梦里你能将一个人轻易杀害,也能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地久天长,梦是荒唐的,是人类悲喜的衍生物。
我起身喝了一口冷茶,觉得灵台清明许多。便想着去看看姝凝,毕竟,是她暂缓了我的寒疾。
还未等我梳洗,堂外传来稚嫩门僮的声音:
“**姐可醒了?贾哥哥请姐姐去糖醋阁用膳。”
我示意可以进来,一个绾着双髻、模样乖巧的俾子低头入得堂内。我奇道:
“仓央居然还有这样小的宫女?这是雇佣童工吧?”又打趣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甜甜。”她低着头回答,声音甜甜糯糯。
嗯,果真很甜。我见她双手托着一个鎏金漆木托盘,上面盛着一簇明艳的黄。
“这是?”
“回姐姐,这是贾哥哥给姐姐准备的便服。哥哥说玄色太沉,姐姐不应总着那样的衣裳,这明黄活泼又淡雅,更适合姐姐。”
我抖开那件衣裳,果真是明丽的黄,不耀眼,却又让人感觉到蓬勃生气,使人想起早春三月的迎春花。
好吧,既然已经都知道我是个女儿身,那我就穿回裙子咯。好久没仔细梳头了,我在妆奁里选了一只黄岫玉福簪,斜斜插在云髻之上,明媚的黄让我心情好转了许多,趁着兴头,我又在双颊之上挑了一层薄胭脂。
久在山中,女儿之物不免手生。看着镜中人的样子,我愣了一愣,许是很久未有描妆了罢?那黄铜里倒映出的人面竟然有些陌生。
妆罢尚早,不及卯时,我抬头看了看天,今日金阳泛白,是一种稍嫌恹懒的晕色。这样的天确实应该着明快的黄,天不随人,境由己生,小西贝很懂调节之道嘛。我转而想到宝露华浓里的蓝色裳子,蓝色镇定安抚,却也忧郁怅然,在去糖醋阁之前,我还是想去先看看姝凝。
我命小厮备了两样糕点,再加了一盏乌糖红枣羹,这些都是小西贝叫人送过来的,滋阴补血,这有个在御膳阁掌事的朋友还就是不一样。
提溜着东西,不多时我已经来到了宝露华浓,仍旧是那青苔漫满阶的样子,富丽的殿宇、清冷的堂中人。
我推开外堂大门,轻唤了一句:“姝凝”。
无人应答。
“姝凝”,我又唤了一句,还是无人应答。想到今晨的梦,我心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厅内就她一人,也没旁的侍婢左右,这万一有点儿什么,岂不是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
我加快了脚步,猛地一推内堂的暗门:“姝凝!”
虚惊一场。她正在那满庭的花花草草中,聚精会神地洒水祛虫。见我来了,她笑意盈盈:“江姑娘可好些了?”
我点了点头:“嗯,已经大好了,倒是你,身子骨有没有欠妥的地方?”
她摇摇头:“我平日里不过有个偏头疼,旧疾了,不碍事。况且我还有自己的治愈神方,来,我带你看。”
她牵起我的手,带我穿过那堆形形色色的花丛,来到宝露华浓后院,我环顾着四周,有花长着眼睛,有枯树枝蹬腿儿会跑,还有宝石蓝的大叶子里卷着个赤裸的小娃娃。但最为耀眼的是院门外,一大片暗黑的沼泽里竟长出茂密的青黄小草。
“瞧,”她蹲下身来,示意我也蹲下,她指着一个白底蓝釉瓷盆里的一株瘦弱小草:“这便是提摩西草,每次我只要看到它,头痛便好了。”
“提摩西?提摩西不该是蓝颜色的吗?”我看着这棵再普通不过的黄绿色野草,觉得它跟面前沼泽中大片的寻常小草并无二样,奇道:“这草,该是用来喂兔子的吧?”
姝凝给那棵草浇了点儿水,水泽凝集在叶尖上,欲落不落,倒映出姝凝白皙的脸。姝凝伸出手掌,那颗露珠“啪嗒”滴落在她掌心,她捧着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一棵普通的提摩西,”她将手掌抬了抬,阳光从宝露华浓高处的风窗洒落进来,被十字花窗格切割得斑斓,映在她白色的发上,像是什么金镶玉嵌的霞披,显得锦绣又端庄。她笑了笑,是一种温暖而又孤清的意思:“在我这里,珍奇的花草太多,但可得我心的,唯独这株不起眼的凡草。”
师傅在世时曾教育过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尘缘。尘世中的任何人与物,甚至是一朵花、一片叶,与你相遇,即是缘分;二者的缘分让彼此成为独特的存在。依此法解,纵使这世上有再多的提摩西,于姝凝世界里,这棵也是不相等同的。
我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赞许地点点头,问她:“姝凝,你做过噩梦吗?”
她没有看我,仍旧笑得恬静:“我不做梦,何来噩梦。”
我点点头,想,仓央之灵大抵都有自己排忧解难的方法,就如小西贝有食梦貘,姝凝亦可能有什么独特的法子,用来排解自己的梦境。不然这千万年的寂静时光,旧梦相扰,她要如何心平气和的渡过?
这么一想,便觉人类也许是更幸运的,红尘缈缈,都说一辈子很长,其实也不过短短数十载,不论多少爱恨情仇,死后都将化作一缕轻烟,随故人飘散在这亘古洪荒之中。
我侧头看着她拨弄花草的模样,从容且自在、娴静又优雅,该是神灵应有的样子。踌躇了下,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姝凝你有喜欢过谁吗?”
她从提摩西上捉出一只赤黑斑斓的肉翅虫,将小家伙放在一旁的琥珀扁盒里,眉梢的笑淡而雅致:
“我从小生长在不归山里,加持成年礼后进了仓央,这样短的时间里,还不曾喜欢过谁。”
也是,一千年的时光,对鹤灵来说也不过命中一瞬。
她用金针从那片大紫卷心叶里挑出一只云斑豆娘,亦投放到那琥珀匣中,又转向我道:“那江姑娘你呢?可曾喜欢过谁?”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一句反问,直觉中第一个弹出小西贝,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连忙摇头,一下子有点窘迫,只道:“那不过是我单相思罢了。”
她瞅着我的模样,浅笑:“勿因喜而轻诺,勿因爱而轻信。爱的最多的,许会伤你最深。”前一句她声音太小宛如说给自己听,后一句我倒是听得明明白白,她说:“不过贾公子倒是个好人。”
我怔了一下,脸上飞红,抬头看时她依旧娴静端丽,仿佛一个经年智者,予人以大彻大悟之理。
豆娘和肉翅虫在透明的盒内扑腾,也不知是在嬉闹还是打斗。澄明的光投在盒子里,照在二者的纹理上,一只如水波纹,一只如云掩霞,我问姝凝:“很不相同的两类人相爱,会怎样?”
姝凝伸出手去将它们分开,道:“你看这两只小虫,它们不是一类物种,就算你将它们放在同一片天地里,他们也只会互相残杀。”
“你怎知它们不是在相亲相爱?”
姝凝没有说话,而是将那只豆娘托在掌心上给我看,那云霞似的左翅已被撕裂,如一片薄的蝉翼,在微风里瑟瑟轻颤。我不禁哑语,身量弱小的赤黑肉虫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短时间袭击了盒中的另外一只异类。
我还是不自觉想到了为人的鹤璧与为灵的姝凝,“那如若有一双人本是深爱着的,但你爱的人将你忘记,你当如何?”
“忘记?”她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间什么事情可忘,不重要、不相干的事情可忘,假如真的忘记这个人,那定是他不重要不相干了。这世上没有什么随随便便的忘记,亦没有什么无来由的刻骨铭心。要是我爱的人忘记我,我便随他去罢,人的一生不能有太多的执念,灵也一样。”
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吹得她鬓边一缕发丝微微动了动,她道:喏,就像一阵春风,来便来,去便去。这样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偶尔想起,也挺好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听过很多的答案,可是她说的顶独特的一个。“化作春风,伴他左右。”果真是鹤灵的后裔,恣意洒脱,不执迷亦不强求。不管那梦是虚是真,我悬置的心都稍稍有些放下。
眼看天色不早,嘱咐了两句姝凝多出来晒晒太阳,多来我这走动走动之类的,便告辞出来。出门迎上那个绾双髻的小俾子,正提着盏未点的小风灯,立在那里。
小妮子换了身淡粉色齐胸襦裙,发髻上对称钗了两只银蝶金花钏儿,是仓央宫服的模样。
我见她形容尚小,不过七八岁光景,又生的乖巧伶俐,便与她搭话:“小妹妹你还没走呀?”
只见她抬起头,露出水杏般的笑眸:“我等姐姐呢,贾哥哥说要我时刻陪奉着姐姐,如若姐姐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我就给姐姐递茶递水,姐姐要是觉得天凉了,我便去那尚衣坊给姐姐取褥子;姐姐要是闷的慌,我就带姐姐在别处去转转,我还能给姐姐唱小曲儿……”
我这听她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姐姐”,不禁“噗嗤”一笑:
“小妹妹你什么都听那个贾正经的呀,他横竖不过个御膳房管事的,亏的你这么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小妮子桃扑扑的脸蛋儿在晚霞下映出一抹粉:
“姐姐不能这么讲,据甜甜所知,虽然贾哥哥平日里不太管事,但是每一句话都顶管用。好比梵哥哥,如若他有拿不准的事情,都要问上一问贾哥哥呢。”
她口中的梵哥哥,便是梵音,倒是一个有心人,这段日子在宫中没少承蒙他照料。听南澄说,梵音似乎是十三宫主的左膀右臂之一,做事沉稳老辣,年纪轻轻能混到这个地位,也确实说明实力不可小觑;只是他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要忙的事情太多,我便也不好过多的叨扰。
而这小西贝嘛,就不同了,他自说是御膳房的管事,管着这一大宫中人的伙食,自然该是忙得脚不沾地,但他那日竟然还有空档,自己下厨做了个酸笋银鱼,隔三差五还能来我这溜达溜达,看来担的是个闲差。如今听小妮子这么一说,想不到他还有那本事,竟然梵音拿不准的事都要向他讨个法子,那么想必十三宫主的事情他也知晓很多了。
回头该管他问问,那小老头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一面正想着,小妮子在边上又说开了:
“甜甜虽说知道是贾哥哥吩咐下来的差事,可是都不曾见过他一面,神秘的很。不过听其他宫嫔姐姐传,他不仅性情好,人也俊俏。”说罢甜甜妹妹颊上的粉色愈加浓艳。
我乐呵呵傻笑:“性情好,他?哈哈,俊俏嘛我倒是大抵同意,性情就另当别论了。”
我心下想着他那损人不偿命的嘴,觉得要这也称得上好性情的话那仓央的评判标准也挺别致的。
“不过你要是想见着,我一会儿让你和我一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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