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情人箭 > 第33回 驱车下江南

第33回 驱车下江南(2/2)

目录

锦衣大汉大笑道:“我的功就我的功,你们敬我一杯算了。”

展梦白突地恍然笑道:“在下远在江南时,便听得冀北有位黄金虎,家资百万,仗义疏财,莫非便是兄台”

锦衣大汉举杯大笑道:“俺本叫黄虎,只恨那班多事之徒,偏偏要在俺名字上加个‘金’字。”

那富仲平却笑道:“兄台本就多金,自该加上个‘金’字的。”

众人相与大笑间,贺氏昆仲又问起了展梦白的行踪。

展梦白也无法细叙自己这许多件惊心动魄,奇诡曲折的故事,只将自己要换马雇车之事说了。

黄虎大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只是展兄的确奇怪得很,放着千里驹不坐,却偏偏要闷在车里”

展梦白苦笑道:“在下此举,实有苦衷……”当下将自己不愿多事,只求快些赶到金山之意说了。

黄虎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江湖甚多不平事,展兄若一路管到金山,只怕三年也到不了。”

金鹰微笑道:“这是富兄的地头,此事……”

富仲平连忙接口笑道:“此事自应在下效劳。”

xxx

黄虎道:“展兄要一路闷在车里,这辆车子里,你便该布置得一哦精一哦彩些才是,休要闷煞了展兄。”

富仲平笑道:“这个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侠何时启程”

展梦白叹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

富仲平笑道:“如此说来,各位少待,在下这就去了。”匆匆下楼而去。

展梦白了却件心事,长长松了口气,又不禁皱眉道:“在下还有匹坐骑,不知贺兄可否差人送至金山”

贺君侠笑道:“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办妥,正要去江南一行,还怕带不回那匹马么”

展梦白长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谢了。”

贺君侠笑道:“从未见到展兄如此谢人,想来展兄对这匹马必定心一哦爱一哦得很,在下更要小心些了。”

黄虎大笑道:“如此说来,由俺来骑便是,小弟别的不行,自出一哦娘一哦胎,便一哦爱一哦骑马,对马万万错不了的。”

众人谈笑纵饮间,那富仲平又匆匆赶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车马已在赶备,展大侠明日清晨便可动身了。”

展梦白微微皱眉:“明日清晨……”

贺君侠笑道:“展兄又何争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见,正该痛饮终宵,明日展兄在车上再去睡觉。”

展梦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饮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却该送小弟上车才是。”

贺君侠笑道:“那时只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时总有人送展大侠上车便是。”

这些意气纵横的少年英雄,此刻欢聚一堂,果然尽兴纵饮了起来,酒到杯干,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兴更浓,却为这同德城留下段韵事,直到多年后还有人以此事作赌,赌他们六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间饮下了十四坛陈年美酒。

xxx

晨雾凄迷。

一辆半旧的乌篷大车,冲破晨雾,冲出了同德城。

赶车的青衣布袄,半闭着眼,须发已全都白了,但驾车驭马,却是熟练已极,仿佛睡着时都能将车马赶得安安稳稳。

其实,他当真有大半生都活在这赶车的车座上,他手里一哦捏一哦着缰绳,就正如蓝大先生掌中握锤那般熟练。

而这辆乌篷大车外貌看来,虽然陈旧,但车篷中的陈设,却可称得上是江湖罕见,今世少有。

车行了将近六个时辰,车中的展梦白方自悠悠醒来。

他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连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只记得昨夜的最后“一杯”,仿佛是以铜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听得辚辚车声,便觉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车了,方自哑然失笑间,突觉嘴唇一凉,鼻端扑来一阵香气。

他又不禁吃了一惊,张开眼来,却骇然发觉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容,正望着他痴痴地憨笑。

展梦白目光一转,见到车厢中只有这少女和自己对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挣扎坐起,道:“姑一哦娘一哦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少女一身浅红衣衫,手里捧着只碧玉茶盏,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娇一哦笑道:“相公酒醉初醒,请喝杯茶解酒。”

展梦白定了定神,转目四望,只见这车厢中,都铺着厚厚的锦褥绣被,就仿佛女子闺中的绣床一般。书桌边有具小小妆台,妆台边又有具碧纱食橱,然后是一只暖壶,一叠新的衣衫,一方棋枰,一具弦琴,三只朱红的酒葫芦,还有幅小小的山水画,挂在竹篮葫芦间。

放眼望去,这车厢中当真是琳琅满目,再无半分空隙。

展梦白不看还罢,这一看更是又惊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黄虎的一句话,竟教富仲平费了这么大劲。

目光转处,突又发现妆台上还压着张字柬,取来一看,上面以工笔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敬奉红粉香车,聊解展大侠旅途寂寥。”

下面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仲平百拜。”

看过这张字柬,展梦白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来这女子也是为了‘解我寂寥’而来的。”

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气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寻思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女子回转,当下抱拳叹道:“姑一哦娘一哦……”

那少女始终痴痴地瞧着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贱妾小名萍儿,相公只管唤我萍儿就是了。”

展梦白苦笑道:“萍……萍儿姑一哦娘一哦……”他实是无话可说,忽然转身大呼道:“赶车的,停停车好么”

车行果然放缓了些,但却未停住,那老头子自窗外探人头来,道:“什……什么事呀”

展梦白道:“这位姑一哦娘一哦……”

那赶车的老头子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清,展梦白只得大声道:“这位姑一哦娘一哦。”

哪知这老头子却又摇了摇手,道:“富大……富大爷吩……吩咐,老头子……只……只管赶车,不管别的。”

话未说完,便已缩回头去。

展梦白更是哭笑不得,见到这老人又结巴,又是半聋,知道与他说也说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儿却以一双指尖染了玫瑰花一哦色一哦的纤手送过茶来,展梦白只得接过,萍儿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儿为相公松松骨好么”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转了转那双明媚的眼波,又自轻轻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儿斟杯酒来”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歪着粉颈,眼波四转,笑道:“相公可要萍儿为相公奏曲,还是要萍儿陪相公下盘棋”

展梦白道:“不必!不必!”

萍儿轻轻皱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红雾,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咬了咬牙,住口不语。

展梦白赶紧大声道:“不必!不必!”

萍儿霍然抬起了头,低颦着眉,幽幽道:“相公什么都不要,要萍儿为相公做什么呢”

展梦白还未答话,却见她目中竟已流一哦出了泪珠,双肩耸一哦动,仿佛心里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么”

萍儿啜泣道:“相公为何不要萍儿侍候”

展梦白苦笑道:“你为何定要侍候我”

萍儿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儿侍候,萍儿心里自然就难受得很。”

展梦白听得这种言论,倒不觉呆了一呆,方自苦叹道:“萍儿姑一哦娘一哦,你……你还是回去吧!”

萍儿身一哦子一震,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展梦白遇着痛哭的少女,实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只见她哭了半晌,一哦抽一哦泣着道:“相公嫌萍儿生得丑么”

展梦白苦笑道:“你哪里生得丑。”

萍儿道:“相公可是嫌萍儿身一哦子不干净,萍儿虽然出身在……在那里,但身一哦子直到今天还是干净的!”

话未说完,脸又红了。

展梦白又呆了一呆,寻思半晌,方自正一哦色一哦道:“这就是了,你本是干干净净的身一哦子,为何不干干净净地回去,他日遇着个知心之人,好生结为夫妻,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话到这里,他想好的词虽已说完了,但却自觉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情理兼顾,萍儿绝无理由不听的。

哪知他说完了话,萍儿却哭得更伤心了,翻身伏一哦在锦褥上,痛哭着道:“不,不,我死也不走。”

展梦白怔了半晌,缓缓道:“你不走只有我走了。”

萍儿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着展梦白,大声道:“相公若走了,萍儿立时就死在这里。”

展梦白又是惊奇,又是气恼,亦自大声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见,既非旧交,又无情感,你为何定要跟着我”

萍儿道:“富大爷花银子将萍儿买来,为的就是要萍儿一辈子跟着相公,一辈子服侍相公。”

展梦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么从今日起,你便是自一哦由之身了,这本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先贺你一杯。”

他想尽办法来说,哪知萍儿却根本不听他这套,反而又痛哭起来,道:“我若走了,日后还有脸见人么”

展梦白道:“为何无颜见人了你还了自一哦由之身,正正当当地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都该无颜见你才是。”

萍儿摇头道:“相公,你错了。”

展梦白忍不住气道:“明明是你错,怎会是我错了”

萍儿流泪道:“别人若知道相公将我赶走,一定会笑死我了,我只有……只有此刻就死在相公面前。”

展梦白惊道:“你怎能死在这里”

萍儿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儿死,萍儿就留在这里了。”接起展梦白的茶杯,竟转身又去倒茶了。

展梦白怔在那里,暗中叫苦:“这些烟花少女的心思,当真教常人听了哭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宁可饿着肚子走了。”

他虽能纵横江湖,此刻却一筹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叹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便将你带到镇江。”

萍儿颔首道:“好。”

展梦白沉着脸道:“但到了镇江,你却要自己走了。”

萍儿道:“好!”

展梦白道:“你莫要只管口中说好,耳里也要听清楚了。”

萍儿娇一哦笑道:“相公只要教萍儿留下,什么都好。”

展梦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突听外面那赶车的老头子在吃吃地偷笑,展梦白又好气,又好笑。

他只当这老儿真的半聋,哪知这老儿耳朵却尖得很。

但这年老成一哦精一哦的老头子赶起车来,却当真无愧有数十年的经验,这一路上,车马几乎未曾停过。

只因他坐着赶车时,也一样能恢复疲劳,这种数十年来一哦经验积成的工夫,确非常人能及。

车上有美酒,有腊味,也有绝不变味的硬面饽饽。

过着市镇,那老头子还下车添些新鲜果蔬,但车子却绝不在市镇中多所停留,更从未打尖投店。

展梦白也咬定牙关,不到深夜,不至旷野,绝不下车。

萍儿在车上自是千依百顺,言笑承欢,展梦白虽不及乱,但在这一段行程中却也享尽了温柔。

虽然有时他听到车外的马蹄奔腾声,剑匣击鞍声,也不禁暗暗猜测,这纵马而过的骑士是什么人

又有时他饮了两杯闷酒,顿觉一哦胸一哦中积郁,无可发泄,恨不能纵身而出,寻两件人间不平事来发泄发泄。

但是他却终于都忍住了。

他只是静坐练功,卧读诗书,有时听萍儿清奏一曲,有时与萍儿对弈一盘,有时隔窗与那老儿扯些闲话。

他渐渐发觉,这老儿见闻的渊博,也渐渐发觉了萍儿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这竟是如此一段奇异的行程。

但这段多彩多姿的奇异行程,却终于结束了。

xxx

车到镇江。

展梦白一哦精一哦神大振,热血奔腾,萍儿垂下了头,道:“相公已到了么”

展梦白含笑点头。

萍儿道:“相公要将萍儿安置在哪里”

展梦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与你说好了么”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垂首道:“那么,萍儿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泪,又道:“萍儿的衣服,也可带走么”

展梦白道:“还有橱里的银子。”

萍儿又点了点头,一面拭泪,一面收拾,那老头子也在外面长吁短叹,又道:“萍儿姑一哦娘一哦,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还不如快走的好,你在这里虽然人地生疏,却也未见会饿死的。”

展梦白只作没有听到,也不去看她,却喃喃叹道:“我辈江湖中人,生死连自己都难预料,实在无法照顾别人。”

萍儿流着泪道:“萍儿知道。”

那老头子又道:“萍儿姑一哦娘一哦,你听见没有,展公子虽是个大侠客,也无法照顾你的,还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

他此刻说话流流利利,一点也不结巴了。

展梦白还是似乎没有听到……其实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萍儿在轻轻地哭。

又听得那老头子道:“萍儿姑一哦娘一哦,还哭什么,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个,展公子怎能全都照应到。”

萍儿道:“萍儿没有哭……”一哦抽一哦抽一哦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轻道:“相公,萍儿走了。”

展梦白眼看着篮子,道:“多多珍重了。”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移动着身一哦子,悄悄地拭泪,轻轻地道:“萍儿自己会想法子活下去的,相公莫要挂念……”

展梦白突然大喝一声:“慢走!”霍然转过身一哦子。

萍儿颤声道:“相……公,你……”

展梦白干“咳”一声,道:“你若受得住苦,便可到我家去,我家还有几亩薄田,足可养你……”

他话未说完,萍儿已抛了包袱,轻呼着扑到他身上,双肩耸一哦动,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

展梦白也只觉双目发红,喉头发一哦痒,却听那老头子在外哈哈笑道:“我早知展公子不是硬心人,不会抛下你的。”

笑声虽是得意,但却有些酸酸的哽咽味道。

展梦白笑骂道:“你莫得意,要罚你送她到杭州。”

那老头子笑道:“我这老头子,反正也不想赶车了,又是孤寡一个,送萍儿姑一哦娘一哦去了,也在公子家吃碗闲饭吧!”

展梦白自然应了,说了住处地址,交待了言语,便道:“你们去吧,我就在此下车,寻船渡江了。”

萍儿已将他那一哦柄一哦黑铁古剑擦得干干净净,套进了富仲平为他准备的一只绿鲨鱼皮,镶着朱宝的华丽剑鞘。

展梦白佩起了剑,忍不住轻轻一哦抚了抚她的头发,黯然叹道:“我此番一去,只怕再也……”突地掀一哦开车帘,一跃下车,生怕儿女情长,令得英雄气短。

只听得萍儿颤声道:“相公,多……多保重了。”

展梦白急奔了一程,才敢回头。

只见车马还停在那里,萍儿还在向帘外凝睇。

于是他再次回身,再次急奔,心中又酸又甜又苦,也不知是何滋味,惟有暗叹忖道:“好没来由,我怎的又惹起这场情债,却又叫我如何了断”

古往今来英雄,又有几人不为情苦

xxx

金山,孤立江天水云间,依然如故。

金山寺,大雄宝殿中,香云缭绕,新接“金山寺”方丈之位的铁骨大师,合掌肃立在缭绕的香云里。

神机大师,身着灰白僧衫,足踏多耳麻鞋,掌中拄着根九银禅杖,竟似乎有远行的模样。

大殿中除了他两人外,只有个小沙弥恭立在身侧,手托木盘,盘上放的是一只黄布包袱,随着铁骨、神机两人,在神案前拜了三拜。

四下一片静寂,只有宽大的僧袍,擦在蒲一哦团一哦上,沙沙作响,使这庄严的佛殿,气氛更见沉重。

突听三声钟鸣,划破了沉重的静寂。

钟声余韵中,铁骨大师缓缓立起,肃然上香,口中喃喃默祷:“望我佛慈悲,助弟子等寻回本寺之宝。”

然后,他缓缓转身,将那黄布包袱,双手捧到神机大师面前,缓缓道:“师弟此去,要多珍重了。”

神机大师双手接过包袱,肃然无语。

突见一个少年僧人飞步而来,合十躬身道:“启禀师傅师叔,寺门外有位檀越相公求见。”

铁骨大师面一哦色一哦一沉,道:“为师早已吩咐过你,今日金山寺庙门不开,你难道不会对那位相公说么”

少年僧人躬身道:“弟子已说过了,只是……”

语声未了,只听他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只是在下自己会越墙而入。”身形一闪,自少年僧人身后跃上石阶。

铁骨、神机,面一哦色一哦齐变,转目望去,齐地脱口道:“原来是展相公。”

这越墙而入的人,正是心急如火的展梦白。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