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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井冷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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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从一个简单的比较,就可推断出当时这座城市的繁华。在城西和城北的牡丹江上,发现了宽阔的五座跨江大桥的桥墩遗迹。而如今,数万人的现代生活,只一座桥就绰绰有余。想一想,当日该是何等景象!

这样一座城市,真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为了索解这个问题,我在古书堆里研究了不少时间,发现有关渤海国的记载不多。《旧唐书》、《新唐书》有一点,日本、韩国也保存了一些旁佐性资料,都比较零星。这个政权本身并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就像一个没有留下遗嘱的亡故者,只能靠着一些邻居们的传言来猜测了,而且,那些邻居也早已枯萎。

直到现在,我掌握的材料还不足以写成一篇完整的论文,只能描画一种粗疏的图像。

大体来说,从大祚荣、唐玄宗、李白那个时代的交往开始,渤海国成了充分汲取了大唐文明的自治藩国。当然,也成了东北大地上最先进的一个政权。这种地位,隐伏着巨大危险。

危险首先来自于内部。

毕竟刚刚从相当原始的游牧生态过来,任何较大的进步都会让原来一起奋斗的首领们跟不上,造成一次次冲突。不少首领反目成仇、举刀威胁,甚至重返丛林。在很长一段时间,主张接受大唐文明的先进分子必然是孤独的悲剧人物。他们很可能被看成是数典忘祖的“亲唐派”,但唐朝,又未必把他们当作自己人。

在这一点上,唐玄宗时期渤海国的大门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哥哥一度是渤海国的统治者,一直想与唐朝作对,他争执几次无效,就逃到唐朝来了。哥哥便与唐朝廷交涉,说我弟弟大门艺对抗军令躲到了你们这儿,你们应该帮我把他杀了。

唐玄宗当然不能杀大门艺,但又不能得罪实际掌权的哥哥,左思右想,便用了一个计谋。他派了几名外交官到渤海国,对那位哥哥说,大门艺走投无路来找我,我杀掉他说不过去,但你的意思我们也该尊重,因此已经把他流放到烟瘴之地岭南。

本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想那几个外交官在渤海国住的时间长了说漏了嘴,透露出大门艺并未被流放。于是那位哥哥火了,写信给唐玄宗表示抗议。唐玄宗只能说那几个外交官胡言乱语,并把他们处分了。

历史学家司马光后来在《资治通鉴》中对此事曾作过有趣的批评,大意是说:唐朝对于自己的隶属国应该靠威信来使它们心悦诚服。渤海国那位弟弟为了阻止一场反唐战争来投靠你,你应该有胆量宣告他是对的,没有罪,而哥哥则是错的,即便不去讨伐,也要是非分明。不想唐玄宗既没有能力制服那位哥哥,又不能堂堂正正地保护那位弟弟,竟然像市井小人一样耍弄骗人伎俩,结果被人反问得抬不起头来,只好对自己的外交官不客气,实在是丢人现眼。(参见《资治通鉴》卷二一三)

司马光说得不错,但他太书生气了。历史上,除了少数伟大人物的响亮行为外,多数政治都是现实的。唐玄宗管理庞大的朝廷事务已经十分吃力,他怎么会为一种远离自己的权力之争,付出太大的代价?

于是,那位可怜的大门艺只能在长安城里躲躲藏藏,怕被渤海国的人发现,怕暴露唐玄宗为他编制的谎言。他寄情故乡,故乡容不了他;他亲近唐朝,唐朝帮不了他。

让他稍感安慰的是,由于他和别人的努力,渤海国还是逐渐领受了唐文明的光照。更由于自然规律,保守势力一批批老去,连他们的子孙也被唐文明吸引。因此,终于迎来了公元九世纪的大仁秀时代(817—830)。

大仁秀时代的渤海国在各方面都达到鼎盛,被称为“海东盛国”。一度,这儿的“上京龙泉府”和中华版图西边的长安城,一东一西,并立于世,成为整个亚洲的两大文明重镇。

乍一看,渤海国内部的危险解除了。那就转过身来,看看外部的危险吧。

周围的部落,仍然未脱游牧习性,因此与渤海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差带来了羡慕与趋附,但在羡慕和趋附背后,却藏着强烈的嫉妒和仇恨。九世纪前期的渤海国器宇轩昂,但包围着它的,却是大量越来越闪烁的目光。它拥挤的街道太刺激那些渴望人烟的马蹄了,它显赫的名声太撩拨那些企盼成功的山民了,它如潮的财宝太吸引那些背囊寒薄的骑手了。

于是,那一天终于到来。来得出乎意料,又来得理所当然。大仁秀时期才过去一百年,公元九二六年,渤海国竟一下子被契丹所灭。

人们会问:作为渤海国的宗主,唐朝为什么不出手来帮它一把?

答案是:在十九年前,唐朝已先于渤海国灭亡。

其实,即使唐朝没有灭亡,也帮不了。“安史之乱”之后,气象已失,门阀林立,哪里还管得上东北亚的一个自治藩国?

在人类历史上,一切高度文明的城堡被攻克后,下场总是特别悲惨。

因为胜利者知道,城堡里边已经形成了一种远远高于自己的文明秩序。攻下来后,无法控制,无法融入,无法改造,除了毁灭,别无他途。

入城的契丹人骑在马上四处打量,他们发现,不仅是市民的眼神和脸色那么冷漠,就连城砖和街石都在反抗。一种复仇的气氛弥漫四周,抓不住,又赶不走。

于是他们在掠取财物后下令:腾出都城,举国南迁,然后放一把火,把整个城市烧掉。

我们现在无法描述那场大火,无法想象一座亚洲大都市全部投入火海之后的怕人情景,更无法猜度无数过惯了大城市繁华生活的渤海人被迫拖儿带女踉跄南下时,回头看这场大火时的心情和眼光。

记得当地的考古工作者告诉我,发掘遗址时,总能看到一些砖块、瓦片、石料这些不会熔化的东西竟然被烧得粘结在一起,而巨大的路石也因被火烧烤而处处断裂。

这场火不知前后烧了多长时间。我伸头看过的那口八宝琉璃井的井水,当时一定也烧沸了,很快又烧干了。然后,在到处还是火焦味的时候,大雪又把一切覆盖。

怪不得,我第一次来考察时在井口伸头,看到的是一副把一切都看倦了的千年冷眼。

其实,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的契丹人,也正在开启自己的一部历史。我在研究北魏王朝的时候曾经关注过他们,当时他们游牧在辽河上游。唐朝也曾草草地为他们设立过“松漠都督府”,唐灭亡后,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后称帝。因此,他们来进攻渤海国时,还是一个很“新鲜”的政权。后来他们又改为辽,与五代、北宋都打过交道,也学习了汉文化的很多东西,发生过不少恩怨故事,而在公元一一二五年,为金朝所灭。

他们被灭亡的时候,离他们灭亡渤海国,正好两百年。

至于灭亡他们的金朝,年龄更短,只存世一百二十年。灭亡金朝的,是蒙古和南宋。当然大家知道,后来南宋又被蒙古灭了。

……

那么多次的灭亡,每一次,都少不了熊熊大火吧?都少不了那一口口烧沸了、又烧干了的古井、老井、废井吧?

地下总有水源,它们渐渐又都有了波光。但伸头一看,与我在渤海国遗址看到的一样,冷眼,总是冷眼。

我一直在猜测,那几个清代的流放犯,状如乞丐的大学者,那天歇脚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口废井?估计没有。但是,后来那个又来了两次的老人,看到了没有?

如果看到了老井,看到了冷眼,我想,他们一定会陷入沉思。他们对那段历史并不陌生,但也一定会对一座名城只剩下几方石料、一口废井的景象而深感震撼。我相信他们在震撼之余会对自己的遭遇更加达观。在如此废墟面前,科场案的曲直,亲人们的屈死,只是变成了历史褶皱中的微尘。

历史很漠然,在多数情况下不讲曲直,不讲感情。比历史更漠然的是自然,这几个老人去担柴的地方,正是一个火山口。面对火山口,时间的尺度更惊人了。相比之下,朝代的更迭以百年计,火山的动静以万年计。

其实,火山口也是一个废井。它的冷眼,连地球都不寒而栗。

当然,这超出了那几个流放学者的知识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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