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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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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 在一边专心地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地会了 。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地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分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新车、 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地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贸然地开 口,所以我总沉默地开着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 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 理的圈套里去,固执地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某某人 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撒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 地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趁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来,不要 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

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 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 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就算已经 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班牙的法 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试卷,给 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

荷西奇怪地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动物、 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法、催眠术、染衣服 ……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

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 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撒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 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 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撒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惟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 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 一个撒哈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 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来。

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

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

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

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各处在跑, 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

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文,你说什 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地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局门口去 ,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

”我一天到晚看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 ”

他们讲来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撒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地弄好了手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 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校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地出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然躲在墙角 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请他去救 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几 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地打着转。

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 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

学了三天车,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 气好,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时间 。”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

这个教练实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 不穿上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学了 ,考试我自己负责。”

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去上交通 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撒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一条,如 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撒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 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地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们的象形 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 天天……

他很谦虚地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

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正巧问到我的本行,我给他答得 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地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地问我:”你难道有色盲吗 ?”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

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来忙去, 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 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便 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青菜、 鸡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过,车试 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口 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通规则丢 给荷西。

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 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只是当时脑筋会卡住转不过 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

无照驾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去,弄得披头散发 ,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口,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少有这种 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

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口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 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地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有问题的 。”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

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撒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

”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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