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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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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

”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 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地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的,不 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地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了 。”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地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见面,彼 此都大吃一惊。

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

我很客气地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 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试他要陪 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撒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不是重 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撒哈拉威 人打群架的加那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 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人儿,你 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地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采烈的犯人。真是 今古奇观又一章。

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地跳得很不规则,头也晕了 ,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地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等大队长叫到 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地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坐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 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

”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坐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 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

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

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停下 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三 )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们一 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地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地对他说:”谢谢!日安!”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地开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撒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

十点整,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荷西不 知不觉地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地看了一眼 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来,用 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松,我那份考卷,”水门” 得跟真的一样。

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马的人还要 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

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这样不太会 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地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字形,再倒车字形,开斜道 ,把车再倒入两辆停着的车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刹车,起步,下坡,换档 ……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地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出考场了。

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撒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这一回 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 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地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都上去考了 ,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女-人里惟一通过的。

大队长对我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 倒是很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地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趁中午跑回来 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地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胚子 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捉不住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 。

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 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关”路试 ”。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个的 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

当时我看见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 时候来个滚铁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是我还是不 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十字路口 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地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通队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撒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桑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这个天 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喝一声 :”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

我从容不迫地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

”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行,我拒付。”

”有站牌就不能停车,不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地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车,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们。

”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钟又开 走了,所以不算违规。”

”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羊吃吧。

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买到 一些新鲜的水果菜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地打发着漫 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

天凉好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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