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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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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后又迅速落下,所以奥古斯丁很难判断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他烧得通红滚烫,在梦境中来回穿梭,他会在黑暗中醒来,挣扎着坐起来,在睡袋中扭来扭去,像一只被蛛网缠缚的苍蝇。时不时地,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艾莉丝徘徊在他跟前,喂他喝水,或是喝一大杯盛在蓝色杯子里的鸡汤—但他没力气抬手接杯子,甚至也无法卷动舌头说话,这些词句在他因发烧而沉重的脑袋里跌跌撞撞的:靠近点儿,或是,我躺在这儿多久了?或是,现在几点了?他只能闭上眼睛,再一次入睡。

在发烧的梦境中,他又变成了一个年轻人。双腿强健,视力敏锐,晒黑的双手光滑,手掌宽大,手指又直又长,头发乌黑,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胡楂儿才刚出头,在下巴上留下一圈暗影。他四肢矫健,行动流畅敏捷。他去了夏威夷,去了非洲,还去了澳大利亚。他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没扣扣子,把熨平的卡其裤子挽到脚踝。他要么在酒吧、教室或天文台挑逗着姑娘们,要么裹着一件橄榄绿的野地外套沉浸在黑暗中,仰望着途经之地上方的那片璀璨星空,口袋里塞满了零食、工具、粗糙的石英碎片或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好看石头。梦里有棕榈叶、桉树和克拉莎草丛。清澈的水边有雪白的沙子,落寞的猴面包树点缀着土黄色的平顶山。还有长着五彩翅膀和弯喙的长腿鸟、灰色的小蜥蜴和绿色的大蜥蜴、非洲野犬、澳洲野犬和一条他曾经喂养过的流浪野狗。在他的梦里,世界重新变得广袤辽阔、充满野性又多姿多彩,而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仅仅存在本身就令人喜不自禁。梦境里也有摆满了嗡嗡作响的设备的控制室、巨大的望远镜和无穷无尽的卫星阵列。还有美丽的女人、女大学生、城里人和访问学者,要是有机会,他会和她们挨个儿上床。

梦中他仍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刚刚找到自我。他越来越坚信,他能够并且应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聪明机智,雄心勃勃,注定不凡。他写的论文在最好的期刊上发表。无数的工作机会向他招手。《时代》周刊将他写进“年轻科学家”专号。赞美与崇拜接连不断,一直伴他步入中年。人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论述他的工作成果,“天才”一词频繁出现。所有的天文台都希望他能莅临研究,所有的大学都求着他来教书。他曾是备受瞩目的人物。

但谵妄却待他并不友好—日光渐隐,星辰昏暗,时间倒退:他又变成了那个站在精神病院大厅里的十六岁男孩。举止笨拙,满脸粉刺,看着两个男人护送母亲进入一间上锁的病房,父亲则在前台填写表格。自此之后,他便一个人和父亲生活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和父亲一起去森林里打猎,和父亲一起开卡车,日子过得永远提心吊胆。在上大学之前,他去精神病院探访母亲。她用药过度,眼睛半闭,咕哝着说要做晚饭,双手放在大腿上颤抖着。十年后,他站在父亲的坟墓前,朝新铺的草皮吐唾沫,狂踢墓碑,直到大脚趾折断。奥古斯丁远远地看着这些场景中的自己。从他伤害过的女人眼中,从他欺骗过的同事眼中,从自己忽视、小瞧过的服务生、侍应生、助理以及实验室技术员的眼中,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自己的脸庞,总是过于忙碌,也过于雄心勃勃,以至于除了自己以外,看不到任何人。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造成的破坏、伤害、难过以及愤怒。他拖着一副病躯,终于在内心深处承认,他感到羞耻。

梦境中的温暖、美丽和光景无比诱人,但当他试图抓住它们时,它们却悄然溜远。还有其他更为苦痛的回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一些度分如年,甚至度秒如年的记忆片段:他用猎刀切入活鹿紧绷的皮肤时的感觉,滚烫的鹿血及其带有金属味的恶臭;曾被他视为身体不适的内疚和后悔等情绪,在肠胃或肺部深处剧烈搅动的感觉;父亲的拳头打在墙上、打在他身上、打在他母亲身上的声音。在去精神病院前,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缩在拼缝而成的婚被下面,突然又像凤凰涅槃般活力满满,冲进起居室,眼里似在喷火,准备干个没完,动个不停。直到耗尽一切—气力、金钱、时间—她才会停下来,重新瘫睡进毯子里,一直卧床,直到她自己能够重新起身,或是被丈夫拽起来考验毅力。疾病让奥吉深陷在这些时刻里无法自拔,他被围困在记忆的高墙中,想忘却忘不掉。

0027

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确定到底多久—高烧退了。噩梦终于离他而去,他意识到自己醒了。他身体虚弱,但头脑清醒,肚子很饿。奥古斯丁坐起身,揉了揉眼角,赶走睡意,然后环顾控制室。房间原封不动。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以后,舒了一口气。艾莉丝正坐在窗沿上,望着窗外被暮色笼罩的冻原。听到他爬起身,踢开层叠睡袋的声音后,她转过头看他。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见她笑过。她下排的一颗牙齿没了,可以看到粉红色的牙龈褶子透过缝隙显露出来。她的左颊上有一个酒窝,小小的鼻梁通红通红的。

“你看起来糟糕透了,”她说,“你醒了我很高兴。”

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很稀奇。那音调的深沉和生涩再次令他讶异。听到她的声音后,他放心了。她像一只警觉的动物一样围绕着睡袋卧铺,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审视完所有细节后才靠近。她拿出一袋真空包装的肉干、一罐青豆和一把勺子,把它们举到奥吉面前。

“你还想要汤吗?”他拿食物的时候,她问道。他将青豆罐的密封盖拉开,把豆子舀进口中。她咬开肉干包装,放在他身旁,然后起身去烧电热水壶。他狼吞虎咽过后,突然有了力气。吃完一罐青豆后,他用手背擦拭胡子上的豆汁,然后又吃起了肉干。

“我昏迷多久了?”他问。

艾莉丝耸耸肩:“可能五天?”

他点了点头。应该差不多。“你呢……还好吗?”

她奇怪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身回到水壶跟前,撕开清汤块的锡纸,丢进蓝色的马克杯里,等水烧开。杯子太烫,她拿不住,就放在厨台上凉一凉。她又回到窗沿上的老位置,再次陷入沉默,望向窗外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冻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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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开始在控制塔的楼梯上锻炼萎缩的肌肉。当他可以下到一楼再回到三楼而不会摔倒之后,他觉得是时候去更远的地方了。在外头的冰雪里行动很快就会令他疲惫,但他还是每天都会出去,有时不止一次。过了一阵子,他的耐力有所恢复。他会走下依山而建的狭窄小径,穿过被遗弃的附属建筑群,向宽阔绵延的群山走去。他气喘吁吁,虚弱不堪,但依旧活力满满,这一简单的事实,让他那老迈又疲倦的身体感到轻快。生存的喜悦和遗憾的沉重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但是两者驻留不散,他只得竭尽全力忍受到底。高烧梦魇中的那些感觉仍栩栩如生。他的肌肉因锻炼而酸痛,而那些流遍全身的陌生情绪也让他感到疼痛,仿佛在他体内奔腾的是别人的血液。

散步时,艾莉丝经常会跟他一起出行,不是跑在他前头,就是落在他身后。白日渐长,从不足一小时到几个小时,再到一整个下午的时光。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古斯丁走得越来越远了,他的视线里总有艾莉丝戴着的那顶翡翠绿绒线帽。自他发烧痊愈后,她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好像变得更活泼了—更有活力,更加好动,也更爱说话了。之前,她只是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不是坐在控制室的高处,就是悄悄地在附属建筑之间徘徊,总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而现在,奥吉似乎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无处不在。她的微笑依旧罕见,却灿烂无比,尽管不知怎的总是半隐在脸颊下方。

有一天,太阳一直低低地悬在空中,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开始下沉,奥古斯丁走得更远了,比上次去停机库发烧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走得更远。现在他总是往北走,向群山走去。不再往南走向冻原,因为那儿有停机库和那头狼的坟堆,粉红色的血迹衬着白色的积雪,留下鲜明的印迹。在北边,北冰洋在地球的顶端延展开来,像是盖在地球头部的一顶冰蓝色的帽子。海岸在几英里远的地方,他从不奢望能够步行这么远的距离,但他想象着,当海风以适宜的角度吹来时,未冻结的海水的咸味会飘过高大的冰川,钻到他细嗅着的敏锐鼻子里。他确信,走得越远,咸味就会越浓。

那天,他们已经走得足够久了,他的肌肉已经酸痛,甚至艾莉丝也减缓了步伐,小靴子在雪地上拖行着,而不是一步一抬腿。可奥古斯丁还想走得更远。他对自己说,前面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见到的,尽管他不知道是什么。太阳落到群山背后,向天空发散出缤纷的色彩,仿佛一个舞者向空中抛掷着丝绸围巾。他正欣赏着落日映照在积雪上,忽然看到变幻莫测的北方天空下,衬着一只动物的坚实轮廓。那是日光重回北极圈的第一天他看到的那头北极熊—他确信是同一头熊,倒不是因为他能通过任何明显的特征辨别出来,而是因为感受到自己心跳加快。那剪影如此庞大,肯定是一头北极熊。它一身长毛,泛着苍老的暗黄色。奥吉距它至少一英里,甚或数英里,但他依然能将这些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像是用了望远镜一般。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仿佛就站在北极熊的身旁,或是骑在它宽阔拱起的背上,他的手指深深地钻进它蓬乱的皮毛,脚跟固定在它宽大柔软的肋骨架上。他可以感受到指关节之间厚实的皮毛,看到它泛起的黄色光泽以及熊鼻子上的粉红色血污,也能闻到干结的血渍透出一股腐烂的麝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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