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北极熊停在山顶,扬起鼻子,脑袋转向一边,又转向另一边,最后转到奥吉所在的方向。穿着滑雪裤的艾莉丝正滑下一座小斜坡,绿色的绒球帽晃来晃去,她不晓得奥古斯丁正在看什么。奥吉和那头北极熊盯着彼此,他们之间隔着绵延数英里的雪地、参差不齐的岩石和肆虐的冷风,可奥古斯丁却觉得他们之间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投契。他羡慕北极熊体形庞大、需求简单、目标明确,但在这景色中也回旋着一丝寂寞,一种渴望与毁灭并存的感觉。这头北极熊独自徘徊在山脉间,他替它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它完全由生存机制左右。杀戮与啃啮,在雪地里打滚,在积雪与冰洞中进行必要的休眠,奔波于海洋与陆地之间:这就是它所拥有的全部、知道的全部和需要的全部。一股情绪翻腾而起,令他感到反胃,奥古斯丁意识到那是不满—对这只北极熊不满,也对自己不满。他是从高烧中恢复过来了,但为的是什么呢?他低头望前方的斜坡,刚巧看到艾莉丝横滚下来,停下后坐起身,绿色的绒线帽沾上了白雪。她朝他挥手,露出笑容—毕竟是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往常的苍白面容自内而外地焕发光彩,白色的肌肤泛着红润光泽。当奥吉回头望向山脉,那只北极熊已经消失了。
“艾莉丝,”他喊道,“该回去了。”在回家的路上,艾莉丝紧挨着他,不是并排走着,就是走在他前方不远处,时不时回头查看他的行进状况。在最后一段路,他们沿着小径爬山回天文台,回到控制塔之家。她牵起他的手,就一直这样直到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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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奥吉觉得他的生活就应该如此安静而简单地结束:在这残酷无情的景色里,头脑渐渐迟钝,身体一天天虚弱。即使是在其他研究人员撤离之前,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降临之前,在那谣传的大灾难发生之前—甚至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来这里就是等死的。出发前几周,他还在南太平洋的温暖海滩上盘算着北极研究项目应该是他最后一个项目了。是他人生的终点、事业的巅峰,是为后世替他作传的传记作家留下的一个勇敢结局。对奥古斯丁而言,工作的结束与生命的结束是不可分割的。也许等工作完成后,他的心脏还能再百无聊赖地多跳动几年,抑或不然,他不用去想这件事情。只要他的成果在科研历史上璀璨夺目,那么他在北极点以南几个纬度的地方独自漂泊、孤单离世亦令他心满意足。在某种程度上,人员撤离行动让事情变简单了。但是,当他看到那头庞大的黄色北极熊在山脉上回望他时,一些东西在他身上生发了。他想到了艾莉丝。比起无人做伴,他对她的存在心怀感激。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如此令人意想不到,感化了他内心的一些东西,一些陈旧、沉重又顽固的东西。而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早些时候,当他和艾莉丝一起待在天文台时,他曾十分随意地设想自己死后艾莉丝会怎样。但随着太阳在天空中悬挂的时间越来越长,在看到那头北极熊之后,他开始更加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奥吉不再只想着自己,也开始为她考虑。他想给她一些不同的东西—联结,爱,集体。他不愿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寻找借口,好像除了把自己的空虚传递给她以外,无法再给她任何东西。
其他科学家撤离之后,他曾漫不经心地尝试与理论上还残存的人类联络,想要了解在他居住的冰冷世界之外发生了什么,但当他知道卫星已经沉寂、商业广播电台也已经停播后,便放弃了搜寻。已经无人可以联系,这想法让他觉得释然。那些东西,世间的一切,都已终结。受困于此的这一现实并没有令他困扰—因为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计划。
但在那之后,情况就变了。他突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声音。尚有幸存者的这个可能性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深处。但即使他足够在意,将他们一一找出来,也会因为天文台地处偏远地带而让这样的联系显得毫无用处。就算他能找到一块人类的幸存地,也无法到达那里。但是,联结本身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他知道概率极低,很有可能他的搜寻不会有什么结果,或是一无所获。他知道没人会来救他们,甚或发现他们。但即便如此,这全新的感觉,这陌生的责任感,这决意寻找另一个人的信念,都令他充满活力。他抛开望远镜,转而使用无线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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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时,奥古斯丁对无线电波的了解甚于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用电线、螺钉和半导体二极管组装成矿石收音机 [17] ,很快又开始了更为复杂的工程—发射器、接收器、解码器。他用从工具箱里、废弃的家电上弄来的真空管、模拟晶体管和数字晶体管制成了收音机。他在院子里制作大型天线和偶极天线 [18] ,把三角形箱子放在树上—所有能用的都用上了。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这些事情上。最后,奥吉的爱好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这种全新的默契令他们二人都出乎意料。父亲是一个机械师,不是修汽车的,但是在车厂工作。他白天接触到的都是庞大的机械,比房子还大。当自己的儿子把玩起最小的机械时,小男孩挑起了父亲的好奇心。奥吉制作收音机之前,一直是母亲的儿子,是面糊的搅拌器、土豆的削皮器和陪母亲去美发沙龙的护花使者。母亲精神健康得可以做饭时,奥吉就在厨台上做作业,要是她精神不济待在卧室里,他就会像只小狗一样蜷在她的床尾。奥吉是母亲的吉祥物,是一个善于迎合母亲心情的小男孩。虽说他只是一个孩子,但奥古斯丁感觉得到,父亲讨厌自己跟母亲之间的融洽关系,尽管他不知为何。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情绪转变。他能在她之前感受到黑暗的降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她睡在昏暗的卧室里,什么时候该拉起百叶窗;出去办事却不尽如人意时,他知道如何哄她回家。他用这样微妙的技巧操纵着她,而她从未心生怀疑,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儿子、值得信赖的朋友和时刻相伴的伙伴。没人能像他那样安抚她,他的父亲尤其不行。奥吉操纵母亲的情绪是有必要的。控制住她是他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他越来越善于此道,便自以为已经解开了她的痛苦,已经战胜了她的苦难—他以为自己已经治愈了她。
在他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她躺下后,直到来年春天都一直卧在床上。那个冬天让他明白,她是他永远无法解答的一个谜团,即使他再努力、再熟练,也无法真的理解她。突然之间,他变成一个人了,备感孤独。没了她,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在父亲的痛斥下,母亲像个婴孩一样蜷在床罩下面一动不动,奥古斯丁则退避到地下室,在摆弄一目了然的电子元件中找到新的乐趣:电线的连接,电流的流动,简单的机制完美地合成一体,像变魔术般创造出奇妙的东西,在稀薄的空气中捕捉到和谐动听的音乐和话语。在学校上的有关安培、瓦特和电波的基础课程,成为他开始动手的一个契机。他向来是个聪颖的好学生。在黑暗发霉的地窖里,他会就着一圈晕黄的灯光,自学其他知识。在极少数情况下,父亲会沿着摇摇晃晃的木台阶走下来,跟他坐在一起,但奥古斯丁鲜少喜欢这样的拜访。大多数情况下,父亲过来不过是责备他,告诉他犯的错误,幸灾乐祸地看他失败。自那时起,家里每个人都清楚,奥吉才华平平,而他父亲逮着任何机会都会惩罚他。
多年以后,时至今日,在极寒的北极地区,有关地下室的记忆仍清晰可辨。奥古斯丁似乎依然独自坐在那里,一个人摆弄着摊在工作台上的电线轴、锗晶体管、基本放大器、振荡器、混频器和滤波器。右肘旁的烙铁已经通电加热,左手边是他最新设计的电路图:一幅污迹斑斑的铅笔素描,用小箭头和歪歪扭扭的符号提醒自己电流的方向。在这些记忆里,父亲往往是不受欢迎的,他的声音却时不时闯进来:
“什么样的白痴才不懂32860jpg 复晶体管?”
“这看起来像是两岁小娃娃做的玩意儿。”
在天文台的控制室里,奥吉反复检查卫星电话和宽带网络,确保没有忽略任何东西。研究基地的通信主要依靠卫星,总是不稳定,但若卫星电话或宽带不再管用,自然也谈不上成功的卫星连接,剩下的只有业余无线电了。他在控制塔和附属建筑中搜寻可能有用的东西,但没找到太多。那里的设备只是备用的。现有的系统装置不太理想,信号强度勉强能够联系上本岛最北端的军事基地,主要用于与经过的飞机通信。电源供电能力差,天线的敏感度更差;只有非常接近、非常强大或是侥幸与天波 [19] 一同反射的信号才能被捕捉到。前提是,外面还有人能听到。
这让他想起从前在地下室的岁月,打开自己的机器,播出当天的第一个cq信号 [20] :简单直接,目的明确。他在寻找人,无所谓是谁。qsl通联卡 [21] 是两个业余无线电操作员之间的通信确认函,他曾收到众多联络人寄来的卡片,并将它们归档保存。通联卡片各式各样,有的用业余无线电呼号 [22] 诚恳地描摹出操作员所在州的轮廓,有的用卡通画傻乎乎地画着操作员像猴子或湿衣服一样挂在天线上,还有下流的卡片上画有挺着大胸脯的半裸女人靠着无线电设备,握着手持麦克风呢喃。奥古斯丁坐在地下室里,扫描着无人回应的业余无线电频率,对着麦克风发送他的信号,无论要等一分钟还是几个小时,最后总会有人回复他。
一个声音会填满他的扬声器,说道:“kb1zfi,这是谁谁谁在回话。”他们会互通地址,奥吉会在身旁的地图册上计算彼此相隔的英里数—联系人相距越远越好。qsl通联卡只是为了好玩,倒是联络本身最令他痴迷,一想到自己能向全国乃至全球各地发送信号,与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进行即时联络,他便惊喜万分。在无线电波的另一头总归会有人—他不认识的某个人,无法描绘的某个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某个人,但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在与人初次联络后,他并不着急与对方隔着无线电波聊天。他只是发出信号看看是否有人在,一旦知道确实有人,他便心满意足了。在初始连接成功之后,如果天气不错,信号也能传播得很远,他可能会发出去两三个甚至六七个电波信号。完成cq拨号后,他会关闭设备,画几张自己的qsl通联卡—一个简单的球体向太空发射信号,周围点缀着散落的星星,顶端是大写字母组成的呼号—然后一个人继续在地下室里孤独地摆弄电子元件。这是他作为一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刻。独自一人,没有学校里那些孩子的霸凌,没有母亲的变化无常,也没有父亲贬低的言论。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他的仪器,以及自己脑海中的纷乱思绪。
在北极,他精心调试着设备。等他终于满意后,便启动所有部件。艾莉丝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工作,一脸漫不经心的好奇,但未置一词。当他开始传输信号时,她就在屋外的附属建筑之间徘徊。奥吉能透过窗户看到她,看到雪地间她那小小的黑色身影。他拿起手持麦克风,按下“传输”按钮,然后放开。他清了清嗓子,再次按下按钮。
“cq,”他说,“cq,这里是kb1zfi,k-b-1-z-f-i,完毕。cq,有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