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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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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照办了。等完成后,她没有征求哈珀的允许,便把黛维从系绳上解下来。她知道这是她朋友所希望的—也是他们所有人都希望的。

苏利盯着那副身体。她越飘越远,越来越小,缩成一颗星星那般大小,最后消失不见。她会这样一直漂流着吗?她会飘进太阳里吗?还是飘向另一个遥远的星系?苏利想起“旅行者号”,它在抵达太阳系边缘后,开启了一段恒久的漂泊之旅。她希望黛维也这样—希望她的身体保持完整,即使失去了生命,也能踏上一段永恒而未知的旅程,穿越茫茫宇宙。良久,苏利一动不动,只是凝望着这片深沉的空茫,默默希冀这片虚空能温柔地对待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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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尖叫着醒过来,被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重的恐惧攫住。睁开眼睛后,梦境久久未散,在她的骨髓里嗡嗡叫嚣。她一遍又一遍反复看到黛维飘远,变成无尽黑色虚空中的一颗微小白点。起初,她试图重新想象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假想自己能够及时把黛维带回气闸舱,假想自己在空气变得有毒之前就意识到二氧化碳涤气器出了问题—但这一系列想象的场景并不能令她感到安慰。黛维已经走了,而苏利还在这儿。这听起来荒唐,但事实的确如此。

她照着哈珀的话做,收起思绪,一个一个地安装螺栓—一个小时的工作仿若一生那么长。结束之后,她回到气闸舱,从太空服里滑出来,进入飞船,其他四个人默默地等着她。她一言不发地飘过他们,回到离心舱,回到自己的隔间,拉上隔帘。她似睡未睡,半梦半醒。不管她躲藏到哪里,无论是失去知觉、意识模糊还是神志清醒,此次舱外行动的噩梦都如影随形。她无处可躲,因为她几个小时前沉陷其中的那片真空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处不在。那片恶毒、冰冷又沸腾的黑暗,是他们的道路、天空和视域,它残暴而漠然地包围着“以太号”及飞船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也并不安全。过了一会儿,苏利停止逃避恐惧,让这突突跳动的疼痛与自己的心跳两相呼应,让它随着自己的呼吸起起落落。它沉淀下去,成为她生理机制的一部分。她已然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感到心安了。

黛维的死亡唤醒了苏利潜意识中深深埋藏并休眠的东西。她的大脑回放着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所有伤害过她的事情,但已不再按时间顺序涌现。在机场,当她和杰克分别时,他渐行渐远,露西靠在他的肩上,心形的小脸回头望她—那天,苏利离开他们前往休斯敦,希望这样的分离能够奏效,但心里却清楚不会有用,终究还是离开了;登上航班时,她的衬衫衣领依旧被女儿的泪水浸湿着。然后,在她第一次太空飞行时,她又一次抛下了他们,那时杰克已经给她寄了离婚文件,露西已经出人意料地长大了,头头是道地说着完整句子,金黄色的头发开始变深,眼里那股毫无保留的信任开始消失;当苏利还是忍不住说出“在你还没意识到之前,我就回来了”这样的话时,露西斜挑着眉毛,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然后,她回来了:敲着曾是她自己家的门,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接待,尽管她知道那个人叫克里斯汀,那些字母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恒久而痛苦,像一块不幸的文身。她看到自己的女儿蜷在那个人的腿上;带露西出门看电影时,感受到她那股不情愿的劲儿;当她说自己不得不在周一回休斯敦时,杰克不易察觉地翻了个白眼;离开家时,她看到他们三人坐在沙发上的情景;她知道,自己的家人被爱护着,也被重视着,他们是安全的,而自己则跟这一切绝无瓜葛了。她知道自己被取代了,知道这样的取代是一种改善—那个人会成为比她更好的母亲、更好的伴侣以及更好的人。

那天,有人来探望过她。每一位宇航员都被拦在她的隔间之外。有些来了不止一次,但是他们的声音、他们用指节敲击墙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哈珀和底比斯则更进一步,拉开了隔帘,悲伤地望着她,但她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明天再说吧”,因为她真正需要的是度过今天,撑到第二天。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躲掉这一天,离它远远的—这甚至都不是真的一天,只是一段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轮转的沉默,那时她紧紧抓着天线盘,而黛维已经在她身旁死去。她不去理会同事和朋友,即使看到他们的唇边和眉梢隐藏着伤痛,仍然一句话就拒绝了他们的心意:明天再说吧。她为此隐约感到抱歉。但她无能为力。今天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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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闹钟像平常一样响起,她因彻夜未眠而精疲力竭,但还是起床了。她无法再继续躲藏一天。倒不是说她知道如何以其他方式度过这一天,只是还有未竟之事。他们还有工作要做,还有任务需要完成。她需要调配新的通信天线盘—它是这一切的起因。她坐起来,更换了内衣和衬衫,钻进一套新的连身衣,把拉链拉到脖子处。她抚摸着衣服上缀着的花押字,那是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是一个甚至连杰克都没有叫过的名字。自大学以来,她一直是苏利文,简称苏利。她继承了母亲的姓氏。她闭上眼睛,想象黛维的花押字。“以太号”的制服,黛维一直偏爱深红色,上面用白色的针线绣着:ntd。n代表妮莎。

“妮莎·黛维。”她嗫嚅道。然后又说了一遍,接着又一遍,像是在诵经—又或许是祷告。

在厨房里,她见到了泰尔,他直接在非易腐食品的小袋子里吃着燕麦糊。他们的大多数食物用的都是这样的包装袋。他的黑发从头顶上散开来,鬈发笨重地支棱着,浓密又硬挺,仿佛在“微型地球”中和失重情况下是一模一样的。

“嗨。”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早上好。”她回答道,坐在他对面,吃着自己那份燕麦糊。

“我很高兴你起来了。”他说。

她点点头。他们沉默地吃着饭。吃完早饭,把包装丢了之后,泰尔站在苏利身后,双手搁在她的肩膀上。

“这事是很可怕,但这不是你的错。”他低声说,轻轻按了一下,双手放回身侧。即使燕麦糊尝起来像一坨烂泥,苏利仍强迫自己继续吃下去,感到一阵反胃。今天,她不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那些事情令她厌恶,但是她会做的,会去做所有的事情。她欠黛维太多了。

面前的桌上放着她和哈珀以前常玩的扑克牌。以前?她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感觉是否会消散,她是否还能全身心地发笑,或是跟哈珀再讲些犯傻的玩笑,把牌洗得像瀑布那样,就像几个晚上之前一样。似乎不可能了。她想起在戈德斯通的那天,母亲教她怎么一个人玩牌。如何保持专注,她那时是这么说的。那很管用—苏利在母亲的办公室里独自玩牌的时间,似乎比童年的其他事情都要长。有关学校的记忆是模糊的,她的小学朋友像无脸无名之人在记忆里来来去去。她清晰记得的只有那间办公室,在餐桌上听母亲读新闻头条的清晨,以及开车去沙漠的夜晚。似乎只有塑料纸牌拍到塑料桌上的声音、空调的嘎吱嘎吱声以及控制室里传来的低沉声音才显得真实。她一直为琼感到骄傲,从来没发过牢骚,怪琼没有时间教她学蛙泳、骑自行车或是煎太阳蛋。有一年,琼晋升了,那可比她自己得a+或是得金色星星奖好上成千上万倍,因为这是她们辛勤的劳动、共同的牺牲结出的果实。苏利不介意被隔绝在昏暗积尘的办公室里,因为她知道琼正在做重要的工作—可以说,她就在走廊的尽头改变着世界。作为一个孩子,她最钦佩的人就是琼。从她明白母亲从事怎样的工作那刻起,苏利就知道自己想要继承她的事业。

她那无名无姓、身份不明的父亲也有类似的神话。她父亲正在做的工作比任何一个家庭都更伟大、更重要。每当苏利问起他,琼都会告诉她,她父亲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聪明刻苦,全身心投入工作,以至于心里没有余地留给她们母女。琼告诉苏利,要为他的使命感到骄傲—要知道,她没有父亲是因为这世界比她们更需要他。

“小熊宝贝,”琼会说,“你爸爸对一个家庭来说太过伟大了,但你和我,不多不少刚刚好,是彼此的最佳拍档。”

等她十岁,母亲结婚后,她们之间的关系改变了,破裂了。她们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搬到加拿大。这一年还没结束,琼便怀孕了,在苏利十一岁过后没几个月,生了一对双胞胎。琼停止了工作,放弃了自己的研究,沉浸在母性世界中不能自拔。她以一种从未对第一胎孩子贯注的精力照料她刚出生的双胞胎宝贝。苏利曾为母亲感到骄傲,如今却不同了。如果这就是最后的结果,所有那些孤单的午后都是为了什么?一切的工作呢,所有的牺牲呢?双胞胎越长越大,开始说话,琼教她们叫她“妈咪”。苏利从未这样叫过她。已经没什么能留给她了,他们新组建的家庭容不下一个愤怒的青少年,所以她申请了寄宿学校,只在宿舍关门而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时候回家。一开始,她曾希望母亲会跟她吵架,恳求着给她打电话,低声下气地给她写信—至少承认苏利的愤怒—然而,她的离开被毫无争议地接受了。苏利毕业后,没有参加毕业典礼,直接去了美国南部上大学,回到了她曾经最幸福的地方。

琼在苏利拿到学位前去世了—是因为意料之外的第四个孩子难产,胎死腹中。琼再也没有从手术中醒过来,苏利也没来得及赶回去。入殓师给琼上了妆,把她弄得不像是苏利认识的人。在葬礼上,她坐在双胞胎姐妹旁边,小姑娘们生着棕褐色的眸子、赭色的头发,跟她们的父亲一模一样。苏利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了。这个家余下的一切从未真正属于过她。

哈珀在苏利身旁坐下。他冲了一杯黑咖啡给她。她怔了怔,缓过神来,感到羞愧;她悼念错了人。

“你像是需要这个。”他说。

她笑了起来,想让他感觉好一点儿,但这样的表情在她脸上显得陌生,像是戴了一张不合宜的面具。

“是的。”她说道,抿了一口。咖啡烫到了她的上颚,但她并不介意。能有这样确凿的感觉,感受到真实而不舒服的东西,可以让她从其他事情上转移注意力,不失为一种解脱,哪怕只有片刻而已。

“昨天真是对不起。”她说道,又抿了一口。

他轻轻摇头,双唇紧绷:“那不是你需要感到抱歉的事。我们都需要不同的东西。你需要时间。你今天看起来好些了。我很高兴。”

她耸了耸肩,用一只手捂住面前的马克杯:“我猜是我说话有条理了,如果你是这意思的话。”

“哈。”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不太好意思。笑容是不被允许的,目前还不可以。“你这样挺好的。”

苏利站起身,把咖啡杯留在桌上,杯子还是满的。她徘徊了一阵,不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我去工作了。”她最后说。

“工作,”哈珀点点头,表示同意,“我想底比斯已经在通信舱了。他看到你会很开心的。”

“那我就去那儿吧。”苏利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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