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她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把桌上的威士忌拿走,把酒瓶放回柜子里。
“我想补救。”他争辩道。
她看着他,在确认他看到她的眼睛后,她回答了他。
“不用,”她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她把他赶到门口,他照做了。门口有一张桌子,是用来放钥匙和信件的,上面摆着一盆用蓝绿色花盆栽种的小仙人掌。桌子上方挂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五官松弛,仿佛皮肤失去了弹性;眼眶通红,角膜充血发黄;衬衫领子上沾有血迹,他不确定是谁的血,也不晓得是怎么沾上去的。镜中回望他的那个男人比他预想的要苍老,比他允许自己承认的更为崩溃、更加失落。大脑因为浸润在酒精里而迷迷糊糊的,像热浪一般环绕在镜中影像的周围。不知怎的,这迷糊没有限制他的视野,反而让他看清了更多。它使镜中的影像更为明显。他看到需要补救的是他自己,也悲痛地意识到自己对这项任务无能为力,甚至连尝试的信心都没有。他明白琼看到了什么,也明白她和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离开他会更好。
奥古斯丁从镜前转身,留下镜中那丝一闪而过的诚实—它太沉重了,他无法带走;它也太灼眼了,无法长久凝视。琼替他打开门。当他倒在门框上时,她领他走出门,然后轻柔而坚决地关上了他身后的门。他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背靠着门,仰望阴沉的天空。它漆黑一片,深不可测,也无动于衷。那里了无星辰,只有积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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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无比艰难地慢慢整理好衣着:围巾、帽子、大衣、靴子,最后是连指手套。帐篷里空空荡荡。拉拉链的声音、靴子踩踏的声音、派克大衣摩擦的声音,所有这些轻微的声响聚合在一起,奏出一曲不间断的交响曲。屋外,冷风依旧轻柔地沉吟着—那是艾莉丝的旋律。奥吉开门时就已呼吸困难,寒意更是几乎将他击倒。风从地上吹起冰晶,灌满了他的肺部。才走了几步,他呼出的大部分气息就冻结在胡须上。他聚拢气力,决心把悲伤,把所有这些都转化为向前迈步的动作—这是他最后一次爆发。无线电站在明亮的弦月下清晰可见,他跌跌撞撞,尽快朝它走去。
他不确定要怎么开口跟她说话,或是需要说些什么,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听到她的声音,只想被她倾听。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只想拥有片刻的真诚。只需片刻即可。他走到一半,发现雪地里有一串足印,便停了下来。他一路看过去,足印延伸到湖边,他看到那儿有一座被积雪覆盖的小山丘,似乎与周围不大协调。他沿着足印走去。抵达那座小山丘时,他意识到这是那只一直跟着他的北极熊—跟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他一部分的自我在恐慌的驱使下想要逃跑,寻找掩护,但其余部分乃至大部分的自我却想要伸手触摸它。他小心翼翼地碰触北极熊,它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绕着这头大型动物,走到它朝向湖面的鼻子跟前。它的脖子和肚子平伏在雪地上,爪子拢在身下。他脱下连指手套,又摸了摸它耸起来的肩胛骨。北极熊的皮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但他把手指伸进去,发现熊的皮肤散发着一股温热。
那头熊又笑了,但依旧一动不动。奥吉知道它快死了。它泛黄的皮毛在月光下看起来几乎是金色的。奥吉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瘫跪在北极熊身旁,手指继续深埋在它的皮毛中。他决定了,无线电站可以等等再去,现在这一刻—此时此刻,他已经寻觅良久,不可错过。冷风再起,卷起浮雪吹向天空,将无线电站和其他帐篷掩盖在一片白幕中,直到什么也不剩,只留下奥古斯丁和北极熊。
他想到了琼。他初次见到她是在研究所对面的停车场。她停下满是灰尘的“埃尔卡米诺”,从副驾驶座上把行李卸下来时,她那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即使是在研究所门口,他都能看到她搽的口红,以及衬衫和牛仔裤之间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为她褪去衣衫,第一次看她熟睡的模样,好奇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富有魅力。这一点他一直没弄明白。他想起她寄来的照片。那张快照:那个孩子,那个小姑娘,他们的女儿。她安静地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没穿鞋子,黑色短发正好剪到下巴处,直直的刘海剪到眉毛上方。她的嘴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些什么似的,眼神桀骜不驯,浅褐色的眸子怒目而视。
北极熊呻吟着侧身倒下。奥吉走近它。他不再害怕了。他调整自己的姿势,贴着北极熊温暖的肚子,感觉到它的庞大臂膀环抱住他,满心平静。他不再是这片土地上的外来者,而是成为它的一部分。他感到北极熊在他头顶上方的灼热呼吸,于是贴得更紧了,将自己的脸从冷风里埋进它的皮毛中。在那里,他听到安静有力的心跳声,缓慢,深沉,平稳,有如阵阵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