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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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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注视达雅克人巴都从背篓拿出一根钓丝和钓钩,用番刀削了一根树枝作钓竿,采了数十颗无花果作钓饵。巴都将十数颗无花果撒向巴南河,河水爆开十数朵小水花,无花果已不见踪影。巴都用钓钩咬住无花果,甩竿,钓丝和无花果沉入水中只有半秒,拉上一尾像胖子手腕的鲇鱼。巴都用番刀砍断鲇鱼背上和鳃边三根毒刺,将鲇鱼丢在数块波罗蜜叶上。再以无花果作饵,甩竿,如此六回,钓上六尾鲇鱼。鲇鱼失去毒刺后温吞懒散。巴都从背篓拿出铁锅,用河水洗净,将矮木丛两支王公猪笼草瓶子里的清水倒入铁锅,拾掇一批枯枝,在河边生火煮食鲇鱼。两尾鲇鱼开膛剖肚入锅后已占去三分之二空间,巴都分三批才将六尾鲇鱼煮熟。二人边煮边吃。鲇鱼无鳞少刺,滑嫩多油脂,入口即化,连婴儿也可以啜食。巴都吃鲇鱼别具一格,从鱼尾一路啃食上去,最后剩下一颗鱼头。鱼头滑灿兼粗粝,鱼嘴偾张,胡须悠长如蔓。巴都咬烂鱼嘴,边食边吐出鱼骨和胡须,将一颗鱼头啃得尸骨不存。雉如法炮制,吃得满嘴酸痛,不小心吞下的胡须一度鲠在喉咙中呛红了整张脸。

“你休息一下,我在上游准备了一艘舢板,约半小时脚程。我去把舢板划下来。”巴都背起竹篓消失在一片矮木丛中。

正是中午时候。雉半躺在无花果树下,望着对岸莽丛。雉捡起几颗无花果掷入水中,爆开数朵水花,不久又爆开数朵更大的水花。浮光掠影中,雉断定食果者仍然是鲇鱼。一只水獭从对岸河滩潜入水中,不久浮出水面,吐几口气后又潜入水中,如此三四回,最后出水时衔了一尾鲇鱼回到岸上。水獭忽隐忽现,体肥毛丰,在水中曲回如鳗,衔着一尾鲜血淋漓的鲇鱼,冲向温暖深邃、生气蓬勃的幽密巢穴,仿佛四周凄然鸣叫、嗅寻着或进入雌兽阴穴的雄兽。水声潺潺,水光潋滟,鱼鹰、鱼狗、婆罗门鸢、射水鱼捕食猎物,人胆猪心状石块铺满河床,一群人正慢慢走过布满鸟粪蛙卵的树桥,一艘舢板从上游徐徐航来,停摆在河岸上。

“余先生,船来了……”

雉被巴都摇醒。巴都胸膛黝黑,全身纹案纠缠,手臂上的猪笼草刺青尤其醒目。他穿着一件太小的白衬衫,太大的栗色短裤仿佛裙子。雉猜想那衬衫可能是巴都家中女眷之物,短裤则是英国人穿过的二手货。英国佬常以随身物和达雅克族以物易物,包括假牙义手,雉相信如果可以,达雅克族更喜欢植着金发的头皮和碧眼。巴都一百六十几公分的身高在达雅克族中不算矮了,但白种人的尺码使巴都顿形失色,仿佛马来熊碰到了北美棕熊。巴都以一条老藤将短裤系在腰上,藤上挂着番刀和刀鞘,一个兽皮制成的箭筒和一个不知装了何物的皮囊。雉和巴都第一次见面时,就发觉箭筒是一只削去脑袋的飞鼠,而皮囊可能是猪尾猴肚壑吧。箭筒毛发参差,肢尾偾张,颜色接近山竹皮,仿佛祭坛上的死兽。皮囊则像一条小癞皮狗。巴都还背着几截仿佛钓竿的细竹,胸前挂着一双七八成新的球鞋。不知是舍不得穿或穿不习惯,巴都在靠近医院的巴南河畔接迎雉时,胸前即垂挂着这双球鞋。雉始终没有看见巴都穿上它。巴都的大脚丫因此成了雉第一个研究的对象。

雉和巴都将行李抬到舢板中央,巴都蹲在船尾操船桨,雉坐船头,二人面对面,上溯巴南河。河水湍急浆绿,两岸的绿青纤维撩深了视觉和蠕动了味觉,雉也操起一桨,二桨在船外一路啃咬,缓慢前进,仿佛蚱蜢嚼叶。巴都脚底厚茧遍布,脚趾耷拉像十朵蘑菇菌。雉从来没有看过如此简洁饱满的脚趾头。雉的脚趾长期包扎皮鞋中,五趾一束,脚板苍白如苞。雉不由自主沿着巴都精瘦的小腿往上打量。

巴都突然停桨,褪下衬衫掷在脚下,重新划桨时,动作像凿石劈树,舢板被笞痛了似的,在溯洄中一拐一拐,埋头加速前进像一头受惊的驴。雉数次入水捣桨,一股凶猛力道将船桨吐出,最后竟觉得河面满布利牙。巴都摇摇头,挥挥手。雉只得停桨。舢板从蚱蜢嚼叶变成牛啃草,两岸大致相同的风景一再反刍,吃进去的,屙出来的,乃至呕出来的也大致不分,唯一不同的是胃壁肛道加速蠕动。巴都的快捣深划使舢板乖戾莽撞,让雉想起小时候骑着总督漫游,总督即兴多歧的路线难以预知。总督闲闲地啃瓜果,吃草叶,拉屎放尿,寻找入侵者,深不可测的活动路线其实和它的肠胃构造一样规律不变,不同的是,小时候的雉随时可以从总督背上弹开,而坐在那艘被动物化的舢板上的雉,看着埋头挥桨不理睬自己的巴都,仿佛两只公麋鹿搏斗时被犄角死死抵住了喉咙要害。

野兔快跑,臭鼬翻筋斗,耳廓狐耳聪目明,在一排耍猴道具的桌椅上。浅蓝牛仔裤,白球鞋,及肩黑发,大眼睛。四十多个嫩面孔,四十多种服饰,雉仍然一眼看见那件白衬衫。衬衫主人拥有耳廓狐的听力,野兔的敏捷,臭鼬的遁功,任他徒劳追猎,却常常自动上门,像此刻九月开学第一天第二节课。九月阳光像海葵触手拨弄地球这只缤纷小丑鱼,教室外的阳光像巴南河上水光,教室内的盆栽和人造花红肥绿瘦,墙上的霉块仿佛根荄球茎,舵轮造型时钟,船骸状的扭曲黑板,拭得比他们门牙还要透亮的玻璃窗户,永远黑乎乎的彩色电视机藏宝箱似的浮在天花板一角,六盏日光灯照射着四十多张观赏鱼类无食欲的脸孔,凑巧的是,教室后方布置栏上竟装饰着海底奇观,粽子状河豚,菠萝面包似的蟹,乳腺似珊瑚,一群小美人鱼,黑白黄红,世界大同。雉仿佛纵入了水族箱。巡堂员戴着潜水镜似的眼镜,青蛙一般扑向玻璃窗户,巡堂姿态如此曼妙,让人不得不以为遭遇了浮力和溯洄双重阻力。雉模仿已走远的女巡堂员摆臀甩胸,走到黑板旁伸出右手。“开电风扇,”不等答案,按下四个钮。“可以吧?”天花板上电风扇开始运转像空气帮浦。咕噜咕噜。笑声像蘸了盐,洒了防腐剂,一点也没有十三四岁小朋友的腥味。这老师不难相处……骆驼的笑靥,马的酒窝。注意左起第二排第三个座位,白衬衫主人的蒲团、蹲坑。也跟着大伙笑。有声海豚,高频率音波,反射,雉的距离形状。笑靥如膘,有氧。没酒窝,双颊却是痒痒的。头发不再小学时代,藏耳遮眉钻陋规,有经验的发匠。那双唇,四声了六年。那双眼,嫣,妍,掩,焰,从阴平到去声。那双眉,有时睡醒不分,有时跳脱如山猫颊须。那双耳啊,不示人……这狡兔一头窜进了雉任教的一年十六班英文课,凑巧之窟,绵密之夜行兽嗅腺,女子性器宫之猪笼草,猴饮,蜥舔,犀戳。整洁评分员经过水族箱外,挖寻玻璃上的污点和窗槽上的尘垢之细心犹如岸上猴群相互抓蚤。每抓一虱,就用红笔记录在评分表上。

“像到动物园踏青呢……”雉说,“制服呢?……”

“注册时缴了钱了,”男喉女舌,性别部位之强调,“……还没发下来……”

白衬衫主人牙齿微露,一手掩嘴,抓住了一个准备出腔的小呵欠。

“老师大概失踪儿童照片看多了,觉得各位有点眼熟……所以上课第一天,先做点身世调查,”雉说,“学过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四十多个男掌女肘。白衬衫主人也举手了,耳廓狐左耳因此竖得更高。

“——还记不住的,举手。”

没手。

“能够准确念出四十一个子音母音的,”雉说,“举手。”

童诗、三字经、五言绝句似的肢体语言。没手。

“喜欢”“讨厌”“想”。雉在黑板上很稚气调皮地写下五个字。“欢”尾拖得很长,“想”左上方弯弯地叉出一撇,那由右至左直竖的五字竟像一头白森森的牦牛。“叫到名字的,请用这三个动词造三个句子,主词是你自己。大声说出英文名字,如果没有,我帮你取一个。”

肢体眼神很班比维尼。那双黑眼珠直直戳过来,黠而怜,小红帽和卖火柴的小女孩。雉被童话毒素麻痹了半个身子,脖子僵硬,只敢仔鱼啄苔一小口一小口觑白衬衫,抵在舢板窄小的艗首,哗啦轰隆,水花像骨刺,再不变换姿势,左脚怕要抽筋。水族箱很热络,雉喜欢这气氛。大致上,四十多尾饲鱼仍然保持野生种的体形特质:攀鲈科的强韧生命力,鲫的朴拙,锦鲤的友爱。经过两三年的人工饲养和配种后,斑斓花俏,娇嫩懒散,变种为水族箱的纯粹观赏品:攀鲈成为好斗嗜血大鳍阔尾的斗鱼,鲫是狮头黑纱尾顶天眼的金鱼,鲤则成为人工池里俯看的名贵畜奴。水质混浊时,鲈科也会逃出学校、家庭,用鳃褶向空中索氧,但最终仍缩回水族箱,乖乖接受进一步的变种。雉自己呢,可能是水陆两栖怪物,蜥蜴蝾螈之类,丑陋猥葸,水陆交媾,挖穴产卵,水族箱里蔚为一大奇观。

“王小麒……”

白衬衫终于举手了。稀有品种的鱼类学名。

“有英文名吗?”

……摇了摇头。

王——小——麒——。慈鲷科,热带鱼之最,原产南美,杂食,口孵卵或沉性卵,性喜隐蔽,活跃中下层水域,名媛淑女之名:天使,画眉,七彩凤凰,柳絮,琴尾,神仙。画一基线,写在黑板上:persephone——佩——西——芬——妮。十个字母,四个音节,重音节在第二音节,第一音节卷舌, 不要念成telephone的phone。佩——西——芬——妮。佩西——芬妮。佩西芬妮。哗哗啦啦。轰隆轰隆。太长了?名字之贵,累赘雕凿,阿拉伯王子的全名,马来土侯的头衔,黛安娜王妃的婚纱,天堂岛的尾羽,绵延曲回一块黑板铺不完。佩——西——芬——妮。希腊神话热爱生命自然的女神。佩西芬妮。

“……好……”热带鱼之后,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原产台湾,混养,易惊(?),群居性。

“你记得吧?”

“老师取的必然是好的……”温驯。

“好,跟着我念……”视觉潮湿,喉头滑润。咕噜。哗哗。“佩——西——芬——妮——”

“佩西……芬妮……”

“很好,音发得很准,”双手划游,左脚不听使唤。泼剌哗啦。“佩西芬妮 ——”

“佩西芬妮。”红鳍,因为头上的红发夹。

“好极了。好流利。再说最后一遍。”

“佩西芬妮。”伸手掩口,抓不住一个巨蛙般漫游出腔的大呵欠。

“佩西——”

舢板像一头惊驴将他掷入巴南河时,雉正仰视河岸上一个大蜂巢,完全没有防范,或许是巴都暴烈的捣桨,或许是激流、暗桩、漂浮木,只感觉那只扁扁的水兽像中了箭,削了肢,落入了陷阱。它彻底翻了个身,龙骨朝天,贴着一根显然从伐木厂流失的浮木漂向下游。雉才刚调整完姿势,观巢揉脚,落水后左腿突然失去知觉,一头栽入下游中下层水域。巴南河水质黯浊,即使顶着太阳,能见度几乎是零。之前雉完全信赖巴都的操桨技术,事出突然,还未反应过来,左肩已传来刺痛,伴随一股腥味。雉感觉左肩正在撕裂、剥离,或许是锐石、尖桩,或许是什么大鱼狠狠叼了一口……雉不敢相信闻到了、甚至可能吃下了自己的血。

“这是巴都,我的好友……勇士……我们长屋里的。”东北季候风夹着一股怪味吹进b4栋走廊上,随着风力强弱,可以清楚从气味中区分来自院外曝晒住家阳台上的虾膏鱼干,焚耕雨林的烟霾,被提炼成黑色血液灌输到国家的衰弱经济体质的蛮地下的原油,病房里搅和了辣椒大蒜香茅咖喱的辣味,燕窝汤里的燕子口水,像蛇丸一样腥臊的药锭,哺乳科的阳气和两栖类的腺骚。亚妮妮,这个说番语和英语风韵截然不同的达雅克女孩,这时候却是谈笑自若,人兽一体,不算流利但显然经过刻意淬炼的英语,其中结合了蜿蜒的蟒语,肢体化的猴语,甲骨风的鸟语,溽湿的胎语,缓缓介绍着身边魁梧短小的汉子。也是正午了,季候风溽热得像一胎羊水。“做过很多次导游了,带着那些白人,走遍第四省巴南河畔,每一间长屋都很熟的。”

雉感受到巴都的傲慢。他背着手,横着蟹胸,竖着树脖子上的椰壳型头颅,试着将小角度的仰视变成飘渺的鸟瞰。眉粗牙大,鲁道夫人之颧,繁致的咀嚼肌,妖娆的纹斑少说占了全身五分之四。他纹得如此密致,是想遮掩那蔓延全身的胎记,以致到了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出来哪一些是纹斑,哪一些是胎记,最后竟没有人记得这人全身原来是疙疙瘩瘩爬满胎记的。文身在达雅克族自有表征忌讳,巴都的随性和违悖常理,招致族人物议和不谅解,十五岁执行完成年礼随族人第一次狩猎时,巴都就把一位族亲误认成猎物用吹矢枪射伤,长屋放养的家禽也常被巴都追猎,有一回巴都甚至烤食了一只达雅克族视为圣禽的大犀鸟。森林巫师花了一星期走遍狩猎地,拜访无数山鬼树妖,求了一道野猪脾骨削成的符牌挂在巴都身上。十六岁那年,在一次大规模野猪群围猎中,巴都又误杀了一个肯雅青年,几乎酿成二族一场血战。族亲翻越马印国境,从加里曼丹请来一位婆罗洲岛硕果仅存的马来乡村巫师,据说巫师抵达长屋那一晚,家畜无语,飞禽绕树无数匝,凄然鸣叫不肯入巢。巫师带着巴都夜宿雨林,放了五只家鬼和山灵斗法,三日后,巴都一人出林,足有六十多日不发一字,一日傍晚忽然大叫:好肥的羌鹿!口衔吹矢枪射死一只身怀六甲的家犬。山灵放蛊,大显魑魅,两只家鬼被断筋剥皮,头部以下腌泡石瓮中,至今狩猎人还可以听到他们响遍山林的讨饶求救;一只被收伏了去,另两只支离破碎魂魄散漫,让羞于出林见人的乡村巫师狼狈牵回加里曼丹。巴都被族人剥夺了狩猎权,不屑农耕,以林为家,屈就白种人和黄种人狩猎和旅游向导,过着一种半放逐生活。

脸颏,脖子,也爬满纹斑……或胎记,而且对称完美,很难想象其中会有胎疤。这汉子给人正在出壳、蜕皮,或躲在战盾、纹瓮后的感觉。“我最羡慕你们了。以林为家,以兽为友,自由自在,坦坦荡荡,没有得失牵挂,真是人类最高境界的生存形式了。”

巴都的笑容依旧像山崖上一道不易发现的细缝,不过总算滴着让人亲炙的野泉,垂下友谊的莽草,即使和人握手。他的手掌,即使盛蛋,也会被地心引力戳破的吧。他的嘴唇嚅了嚅,抹去了刀削出来的冷笑,在雉抽回手掌后。雉突然感受到了巴都的紧张。

“巴都一向不多话……和我在一起……也一样,”亚妮妮睨了朋友一眼。巴都和亚妮妮对视。有一种胎语进行着。“等你们熟了……就好了……他很爱唱歌的……歌唱得尤其好听啊……”

“噢——”雉发出一声长叹。

“他一天唱歌……比说话还多呢……”

“爱唱歌的,”雉点着头,“一定很爱交朋友……”

“……他不许你带脚夫……行李少带……可以吧?”亚妮妮向后拨了拨长发,露出被铜环拉长的耳垂,“吃喝不必担心……巴都也擅长猎野味……”

“好,”雉说,“走水道或陆道呢?”

“水道为主……陆道为辅……这样子较便捷,巴都会做主的……先划桨,等到了内陆巴都会帮你租一艘有马达的舢板……”这许多话,掺着猴肢的毛毵毵,鸟爪的爬虫类移译,蟒的多余尾助词,羊水和口水的泛滥。“酬劳是……一天十五元马币……巴都一向这个价钱……”

“好。”雉说,“后天出发可以吧?”

“随时都可以……”

“好,后天早上八点,就从丽妹消失的地点出发……”

亚妮妮看了看巴都。巴都点点头。

“兽,”整个过程,巴都只说了一句话,“不是我的朋友。”

乡村巫师头扎黑巾一身玄衣,口嚼槟榔栳叶,用烟草、树皮、干果皮烧烤一瓮清水和一钵黑炭,咒语凄厉像妇人临产,点燃蜡烛,将烛泪滴在清水和红炭上,浑身颤栗,或坐或站,手舞如鳗足蹈如章,正和山灵讨价还价。巫师以蟒牙划破小指,染红一瓮清水,放出豢养多年驱邪降魔无数的蟋蟀鬼。蟋蟀鬼头如蟋蟀身如人,专治树妖草怪,胃松肠弛,吃得下一座长屋十年粮秣,东跳西蹿咬痛几只藤精后,开膛剖肚在一只夜鸮距爪下。巫师划破无名指,放出蝠首人身凌空步行的吸血鬼,正要扑吃夜鸮,让一只硕大如浮脚楼的黑熊叼走。巫师又划破中指。泥鬼口吐瘴气,将森林犁成一片浮浮沉沉的沼泽,但转眼又让一棵龙脑香用根茎掳囚。至此巫师已气血衰弱,哆嗦不止,不得不划破食指拇指,放出巨鬼和吃尸鬼护驾遁逃,临走时对巴都说:你先祖做孽深了,我不能救你……巴都盘腿坐在月色下,看见一只山猫屹立秃干上,听见各种窸窸窣窣非人非兽耳语,学术狡诈,创作喜悦,浑身纹斑胎记如蜈蚣蟾蜍扑窜,数不清的锤针砸向自己,新纹细如尿道紧如肛道,新胎记腥如脐带,如撒尿如屙屎,如射精淋向自己,苦乐参半,文得他像一头中了矢箭的云豹,像一只开屏孔雀,像一座着火宫廷,像雷电交加即将大雨滂沱的午后亚热带天空。巴都握着番刀站起来,在深夜雨林中穿梭自如,仿佛走向长屋,仿佛离开长屋。他祖父阿班班十五岁那年为了参透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的奥妙精髓也常深夜独游雨林,呼妖扰灵,逐兽追月;白昼登树攀崖,观察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趾蹄爪牙;漫游半个婆罗洲岛,拜师学艺,掠食各族雕刻文身之幽幻斑斓。阿班班二十八岁博闻强记,脑中纹路潜伏着数千种婆罗洲原始民族传统装饰图案,适用于文身、武器、建材、首饰和各种器用上,巴南河上游一带的长屋或浮脚楼,处处可见到阿班班从记忆中誊录或设计的纹样,数量之多,连拥有者自己也不记得是否出自阿班班,但阿班班记得一清二楚。阿班班最令人称道之处,在于他对同一种器血所设计的图案从来未曾重复,因此他虽然绘制过上千支刀柄图案,放眼望去,仿佛上千名将并列各拥版图杀阵。阿班班熟记各族装饰图案后并不满足,无时无刻不在扇风撩火保持创作高温,他那双达雅克族眉毛虽然缺乏表情,但深陷眼窝中的眼眸常常突然落下一滴泪像火山爆发时惊跳出土的瞎眼鼹鼠。在长屋一角或雨林打坐时也常常嘎嘎自语,滑稽怪诞,惹人窃笑,仿佛一只戏水红面番鸭不自量力地窥视不属于小池塘里的豚语鲸梦。那时候部落战争频仍,出阵和祭典仪式兴隆,祭师戴上阿班班设计的面具后即不由自主起舞念咒,战士视死如归如有神助,因为战船、木桨、战盾、刀柄、刀身、枪簇上有阿班班设计的图案。阿班班说,参悟各式灵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亲炙原身,或摸头抚乳,或剥皮卸骨,贿赂攻击,无所不用其极,因此他献身山灵,膜拜日月;描绘植物文时,光看表面不够,必须验脉刨根,检视发芽源头——种子。先人留传下来的植物纹只述其表象,而我阿班班另辟路径,观其胚胎形迹,直取精髓。描绘动物纹时,先人只强调恶形恶状,或尖爪利牙,或骨骸脾脏,而我阿班班另创玄幽,描其脑髓褶纹,堪称精华中之精华,斑斓中之斑斓。

阿班班最感兴趣的装饰图案,当属文身了。阿班班以为人体俊美,最适合雕琢夸耀,如同湖滨点缀浮萍芦苇,枝桠歇秃鹰,晴空飘云。阿班班又以为,人生短暂如一个浪头的起落,人体的腐朽脆弱,最适合创作者反吊且缓如逆走的树懒爬行,最适合他的艺术浪花飞扑殉葬。阿班班一度绘制了数百块文身印板,只等人来求取,他就请人雕凿出,涂上墨汁捺印在文身者适当部位。阿班班帮人设计图案都有公定酬劳,只有文身图案免费提供。他常说,印板上的纹样是猛兽对他彻底的撕裂啖解,不成人形,只有当它们被刺绣在另一人肉体上,被雕琢在棺木上,被浮雕在吹矢枪上,被肉雕在刀背腕环上,被彩绘在符箓木偶上,被编织在摇篮上,他才感觉身体某一部位幽幽复活,睾丸里的顽虫滋滋蠕动。阿班班黄昏在河边裸身沐浴,向族人展示他爬满纹案的健美身材。胸腹万兽奔走如山林,四肢花叶鸟虫如树丫,背部日月风火雷电如晴空,脚掌手掌两栖爬虫类,臀部两座骷髅冢,满脸精灵,连男器也爬满纹斑,皮皮的像一只褶颈蜴。阿班班二十岁娶亲,将许多保留多年的文身印板应用在妻子身上,这使他妻子在不流行大量文身的达雅克妇女中感到尴尬害臊,一度威胁要全身抹上蜂蜜躺在雨林中让虫蚁螫烂她的皮肤。阿班班夫妇育有一子四女,子女身上都有五六块胎记,族人以为这是阿班班夫妇过度文身的结果。阿班班的儿子阿都拉十岁继承父亲衣钵,尝试成为和父亲一样显赫的纹案设计师,但阿都拉慵懒愚笨,不但记不住数千种传统纹案,也不勤奋拓展自己的风格,声名远不及其他年轻设计师。请托阿都拉绘制纹案的本族、外族或白种人,完全是看在阿班班的大师名分上。阿都拉执行完十五岁成年礼那年,阿班班已很少出手,镇日漫游雨林不见踪影。阿都拉十八岁成家后开始成为一个专业图案绘制师,但很快发觉收入不足以养家,不得不放下身段像其他青年狩猎农耕,逐渐疏远父亲传授的手艺,三十岁生下巴都时,阿都拉已将父亲强迫自己记忆的数千种图案遗忘得一干二净。阿都拉夫妇共生下一子三女,三女胎记稀落并不明显,儿子巴都落地即爬满叶状或虫形胎记,达全身三分之一。阿班班这时已在雨林失踪两年多,终其一生,巴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对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造成重大影响的祖父。

“这里……”雉渡过小河,穿上运动鞋,指着一片莽丛,“就是我妹妹消失的地方……”

巴都脖子上挂新球鞋,四面八方观望。很难从巴都深陷眼窝和胎记纹斑的眼神猜测他的心思,椰壳形的圆脸蛋也只让人感觉到明显的七个窍穴但感官糊涂。他的头颅封闭得如此密实,竟不放松一点皮肉。譬如此刻,与其说观望,不如说嗅、听、经验反刍,来疏通他和这片野地的血脉。雉才系好鞋带,巴都已掏出番刀走入莽丛,从出发至今只有一句更正和一句嘲讽。雉赶紧背上行李。绿竹,蕨类植物,藤蔓,野香蕉,野芋,野兰,白管茅,密实扶疏蔫萎肥沃,撩得雉挤眼拧鼻,却几乎沾不上巴都。巴都虽然提了番刀,但走了十多分钟,雉还没看他削过一枝一叶,甚至不发一声,只偶尔在腐植土上摩擦出职业向导稳重规律的脚步声。“他像游牧民族拔寨,只差没有携家带眷……”巴都直视雉,凑近亚妮妮用达雅克语说。巴都的达雅克语说得颅骨撼动,胎记纹斑打成一片,恰似一道粗雷,细雨不降。不必亚妮妮移译,雉也大致听懂。他的达雅克语还可以凑合着用,就像巴都的英语还可以凑合着用。那时亚妮妮正在医院给二人送行,并且准备给妹妹办出院手续,胸前搂一只雉送给妹妹的玩具黑熊,像牧羊人搂一只羔羊。估计巴都和雉溯游而上抵达她居住的长屋时,她早已和妹妹回到家里,用巴都祖父阿班班设计的猴纹或龙纹织妥一个背篓和一个缀珠提包。

“放心,泰,”亚妮妮两手玩弄黑熊,仿佛用熊的肢体弥补英语的不足。熊的多毛和肥胖掩没了她的手掌。“巴都很行的……长屋的猪逃到雨林去了,只要不被野兽吃掉,巴都都找得回来……何况令妹还抱着婴儿……”

黑熊扮演各种角色做了生动的诠释。很行的巴都。逃亡的猪。吃猪的兽。被丽妹抱着的婴儿。

“希望到你家做客时,”雉说,“玛加已经好了……”

破晓有一阵子了,玛加仍然抱着红毛猩猩熟睡。走廊外五点树和炮弹树后的天空像一片烤得焦黑的土司,抹着草莓酱之类。

“即使被野兽吃了,巴都也知道是什么野兽……”亚妮妮和黑熊对着二人出发时的背影做了最后的叮咛,“巴都甚至可以猎获那只野兽……”

巴都一双大脚丫子踩着白腹秧鸡的欺敌步伐,消失在一大丛猩红花影后。正在怒放的千日红和美人蕉,或已糜烂的大红花和鸡冠红,簌簌晃动,鸟虫在杀气绚烂中惊跳。雉来不及欣赏亚妮妮如何表演黑熊被追猎屠杀,驮着那一袋被嘲笑装得下一家子游牧民族家当的行李,沐着腥风血雨似的穿过那片花丛,渡过一条小河,进入一片密林,来到一片空旷地。晴空也很空旷,数朵白云形势混乱,如崩塌的蚁丘;数只闲鹰没什么得失心地划着阴阳交互的太极狩猎图。荒地不见半棵绿色植物,颇似熏烤过的猪皮或鸭皮,飘浮着生蚝似的冷烟,莽丛了无生气像蜕化后的蝉壳或蛇皮。形状完整的鸟巢和蚁窝灰烬,鞭炮般开膛剖肚的爬虫类尸体,睾丸皮囊似的猪笼草瓶子残骸,偶尔竖着巫偶似的隐萼椰子和蚂蚁窝,是一片石南树丛和矮木丛蔓延的野地,显然数天前遭遇过一场野火。巴都只扫了一眼就直直穿过野地,番刀入鞘了。

雉以为巴都会像普南青年追踪猎物,东嗅嗅,西舔舔,寻找脚印或弃物,甚至和雉商量丽妹的个性习性,不想巴都从丽妹失踪处走到这儿,精确地像蚁窝里的蚂蚁爬行,似乎早就预定要走这片荒地,要穿过那片野茔,要经过眼前这条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野茔也遭遇了一场火势,石南树丛和蔓芒萁砸成灰渣,一只黑乎乎的瘦鸟站在一块黑乎乎的石碑上。数百块石碑经过火舌梳耙后像一口坏牙暴露野地上,透露着一种惨笑或喜泣的小丑神情,“李□”,“王辉灿”,“余阿皇”,见得到或见不到的汉字。猪笼草瓶子的巨大残骸像破损的竹篓挂在石碑上……

人胆猪心状石块依旧布满河床上,岸边的树根仿佛从死动物身上流出的肠子。藤蔓挂满苔藻,蕨类植物在黑暗中闪烁。一尾水蜥蜴缓慢地消失树根中。弹涂鱼的脚印像屁眼。小螃蟹的窦穴像肚脐眼。一百年前被英国人匆忙放倒的树身横搁两岸,远看像一艘搁浅的古战船或护壕上攻城失败的破城桩。树桥上撒了鸟屎,长了青苔,树桥下依旧挂着水藻和蛙卵。那棵百年老榴梿树依旧叶密如册。

巴都连抬头多看几眼的兴致也没有,像一头每年循固定路线摘食熟果的猩猩,即使走过那条笔直漫长的树桥也十足固执而狐疑,仿佛还有其他树桥供他选择似的。雉驮着行李走在阔大得足以容纳四人轿子的树桥上,差点滑了一跤。一只鱼狗缓慢地滑行过树桥下,侧着头,巨鲸似的瞪着上面的人。不知为何,鱼狗来回滑行五次,终于停在河面像一群交媾的鲎的岩石上。每次鱼狗从树桥下滑行过——有一次甚至发出皮影戏似的奸人笑声——树桥就增了些高度,加了些窄度,行李就多了些重量,步行就多了些险度。雉清楚看见桥上除了鸟屎苔藓,还有一群像河岸上肚脐眼和屁眼的小窦穴。那显然不是小动物的窦穴,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弹孔刀砍吧。树桥和总督皮襞一样嵌着数百颗子弹。雉忽然觉得两脚脆弱得像瓜棚上的两根横架,行李像逐渐肥大的南瓜将他压垮。那树桥摇晃得像一根骨折的狗腿,呜呜咽咽地悬在空中。催促雉往前推进的不是巴都快速的步伐,而是一种结群迁徙滚石般的力量和气氛,这种力量和气氛一再出现,似乎在巴都身上凝结成更庞大的力量和更怪异的气氛,以较缓和的速度一再弹撞雉,仿佛那最初的力道是一道秒针,而巴都是分针,雉就是那被双重力道轮流弹撞的时针了。某种景象——荒地,野茔,横着树桥的小河——像整点报时一再出现,锁紧雉对时间和记忆的发条。已经走过了树桥吗?或者已经走过很多次,或者第一次走过……雉努力地跳着、踹着,树桥却像跑步机转轧着相同跑道。有时候感觉已经完全脱离树桥,但雉那黏稠的步伐才刚跨过桥头……

已经来过这座长屋了吧……巴都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巴南河畔这趟旅行第一座造访的长屋前。

早晨的阳光像燃烧弹落下。这是一座现代化的样品长屋,专职伺候显要人物和观光客,上等建材,水电齐全,楼下饲几种样品家畜,走廊挂满样品传统器具。游客一到,电视音响像罪犯藏躲,牛仔裤洋装换成丁字裤沙龙,大小住户车屁股没傍过似的迎客,得了脑疝似的装得愣头愣脑。付点钱,还可以合照,听赏成年礼、丰年祭、祭人头舞。在国家大力饲养观光事业的巨彘下,这批达雅克人成了囚栏里只会缩头刨乳的小崽猪。勉强挤出达雅克精神芽肉的,大概只有身上的纹皮和器物上的雕饰了,好像那些瓮瓶、篮篓、刀矢也被饲得脑满肠肥……偶尔一两位老人家,像果树上无花开出的老枝,高傲而虚幻地竖立着,嚼着槟榔和蒌叶,吸着烟草,怀念自己失去的处女蒂和猿猴摘走的瓤核,显然为这种生活形态感到忧虑和不屑,但又挣不脱那家族树的牵绕,几乎蜕变成一种和母树无关的攀爬植物了。老人家枝丫状的肉身捆扎在墨绿色的蜘蛛纹网中。

巴都一连造访了三座这样的长屋,越深入内陆长屋设备越寒伧,但是也越能够暴露出达雅克精神的生殖芽肉和排泄老枝。居民的达雅克语也逐渐展露原住民的王者尊严,不再搅和华语和英语,不再因为讨好观光客而接受英语的妾吻和华语的谗臣诬陷。但毕竟是观光据点,一群观光客在第三座长屋前围看斗鸡表演,美钞下注。雄禽不谙套招,削断的鸡冠,戳烂的眼珠子,跛腿裂爪,张着残破的喙,发出悟道成佛的胜利怆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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