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中国女子,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巴都的询问多变而含糊,似乎不愿意将太多资料告诉对方,甚至故意让对方摸索猜测。每一句话,总要等尾音降下,雉才知道是一句直述句、否定句或疑问句。“……吗?”
也许是配合长屋缓慢的生活节奏,在等待问题像雾霭漫向一百多户人家时,巴都和几个熟悉朋友像被问题熏得焦虑不安的蚊子,嗡嗡释出一串快速含糊的达雅克语。雉,和巴都等人不同种类的蜥蜴,半华半英的母语之舌抓不住半只飞腾的蚊语。那道地和腔调迥异的正统达雅克语,只有内陆深山的女膣和男海绵体才能伸缩自如地吞吐。直到“抱着婴儿、二十出头的中国女子”被百多户人家证实不存在后,巴都等人才停止争论。
“陌生人……最近看到吧……”抵达第二座长屋时,巴都没有直接描述丽妹,甜蜜幸福地谈起巴南河鱼汛,两岸猎物和野果,野猪群数量,一年一度的蝙蝠大迁徙。一只马来麝猫在一棵龙脑香产下一窝小崽猫,全身黑斑纹十分罕见,剥了卖给华商吧。普南人在这一带架设陷阱捕捉黄喉貂。瑞士籍摄影家正在附近拍摄红叶猴和银叶猴。一个在三公里外巴南河畔开五金店的华商向我族购买山产时磅秤动了手脚,常把我族猎获的长须猪秤成猪尾猴。一群日本人涌入长屋寻找和祭拜二次大战被盟军驱逐入林而遭我族斩首的大和战魂,观光长屋那儿有髑髅供他们凭吊。普南、肯雅、加拉必和我族正组织抗议团体,阻止日本人伐林,可是日本人拥有政府批准的垦伐执照,敢向政府抗议就是颠覆分子,坐牢一辈子。西马中央政府正在这里造大水坝发电,生态大浩劫。进入第三座长屋时,巴都绝口不提丽妹,只和屋长闲话家常,一个个询问朋友近况和长屋的稼穑猎获。屋长似乎要介绍几个未婚年轻女子给巴都,被巴都礼貌性地婉拒。
雉的达雅克语虽然混沌黑暗,但学习和适应力极强,一路听闻力逐渐天地洞开,跃出无数昆虫走兽奇花异草,踏入一个彩绘灵动的达雅克原始世界,巴都和族人的达雅克语颇有创世意味。
随后就在巴南河畔钓鲇鱼。
雉又像一头鲇鱼挣扎在那个熟悉的梦境中了,那个梦境有时候会变成一道鱼钩,让他浑浑噩噩吞下,刺穿鳃鳔肚壑,企图将他拉上觉醒的丛岸,甚至像一头水獭撕裂着他,将他的记忆吞吃排泄。雉分不清楚河床上哪一些是人胆猪心状石块,哪一些是额头、胸膛、手脚,岸边哪一些是树根,哪一些是族亲的肠子。藤蔓被血渲染得像一块胎盘。一只女腿正被树根下一只大蜥蜴吞吃。弹涂鱼从一块肩胛骨跳到一片滑嫩肚皮上。小螃蟹绞烂了屁眼和肚脐眼,用螯将人肉卸成小方块,急急忙忙运回土窦。两只食猴鹰的尖喙像缝纫机切割树桥上的尸体。几只大猴在老榴梿树上翘着红屁股,垂下大花脸啃吃男童,其他猴崽一旁观望,发出七情六欲的吼叫。最早将男童肚子刨空的猴王坐在树梢上。
“醒来了……”
雉头枕着树根撑开眼睛,雨点和阳光从树蓬迷彩地落在他身上,巨大的红翼蜻蜓四处飞舞。逆光中,蜻蜓宛如食蟹猴的粉红脸皮。似猴非猴的蜻蜓在他胸前、膝盖和空中交媾,身体像飞行阳具。雨点干燥如粉末,阳光丰沛潮湿,雉两眼裹着雾气,像视觉不良的总督模糊看见巴都分解动物。那褐黑色动物趴在地上,屁股似乎面对雉,当巴都用不明利器熟练迅速地撕裂它的身体时,它似乎还猛烈挣扎了一会。一摊又一摊黏湿的东西,显然是内脏吧,被巴都不费劲卸下,摊在阳光下。肠子显得纤细而僵硬,似乎已在外头暴露了一段长时间,也许巴都猎杀它时,第一击就开膛剖肚。一个多毛湿滑的小胚胎,左后肢被巴都二指捏着,从一堆秽物中崩出,被巴都高高举到眼前。巴都左右摇了摇即将自然出膣的胎儿,将胎儿扔到树外。巴都从母兽身上又挖出一只胎儿时,那胎儿突然凄苦地叫了一声。巴都用力挤压它的肚子。胎儿连续发出极响的哀叫后,终于沉默。巴都把谋杀后的胎儿扔到树外,随后将已掏空的母兽皮囊也拖到树外阳光下。母兽像被拆掉支架的帐篷完全变形,也许是一种软骨动物。小胚胎却清楚显示是一种长着四肢和浑身兽毛的哺乳科动物。
雨点消失。雨后的阳光已和雨点搅拌成橙黄色果冻,像牛乳从树蓬滴下。数不清的红蜻蜓从河畔飞到树下,又从树下飞到河畔,一再来来去去,仿佛被囚禁着寻找逃生口。飞行中红蜻蜓仍然利索而优雅地交媾,利索而优雅地感觉不到痛苦或快乐。雉坐起身子,揉掉睫毛上的雨水,才惊觉红蜻蜓巨大得像初生男娃的阳具,两眼像半透明的睾丸。它们在树下和河畔来回追逐,交换伴侣,求偶,强暴。
那只水上骑兽——舢板——被巴都用绳索捆在河边,顺着水流转悠,仿佛放马吃草。
“还好吧……”巴都检视雉的左后肩,“可能撞上了暗礁或拦到了藤蔓,不知道怎么回事,船翻了……我也吓一大跳……费了好大劲,才把船、行李和你拖回岸上。行李可能掉了不少,能找到的我都找回来了。你不是会游泳吗?”
“我……沉船前……左脚抽筋……”雉感到左后肩传来一阵刺痛和嗅到了草叶的腥膻。
“水流很急……还好我及时拖住了你……”巴都手掌上捧一块绿叶,将上面捣碎的草渣敷在雉肩上,“你左肩受了点伤……不过伤口不大……敷点药就好了……痛吧?”
“还好……”
“你行李都泡湿了……我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曝晒在阳光下……东西真不少……”
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像火矢攻击树的城堡。蜻蜓集团爆发宫廷式的淫乱。那只被巴都凌迟掏空的母兽,化成雉的行李袋,疲乏潮湿地摊在草地上。行李袋里的急救药品,雨衣,帐篷,蚊帐,塑胶袋,烹具,手电筒,洋烟,酒,饼干,速食面,小番刀……和一大捆绳索,像内脏敞露行李袋四周。一只熊玩偶和一只会发声的红毛猩猩玩偶,几乎彼此相拥躺在草地上。雉希望它们被送到亚妮妮另外两位妹妹手上时,绒毛没有脱落,机器还会娇嫩地鸣叫。
雉站在两排像矮墙的板根中间,脱下衬衫、长裤、鞋袜,仅着内裤走到树外,将衣物和自己曝晒日头下。红蜻蜓常在水上静止不动,凝视自己爆裂的倒影。连续点水时,像和倒影做剑客式的刺击。岩石上的蜻蜓群忽降忽升,红尾巴翘得像天牛角。蜻蜓多得出乎雉意料,连倒影也出现一阵一阵晕红。
“太阳很大,东西很快可以晒干……”巴都解开绳索,登上舢板,“我到上游租一艘有马达的长舟和雇一个脚夫,一个小时后回来……”
一只鱼狗冲入蜻蜓群,停在一根树桩上嚼蜻蜓,不到三秒像飞去来兮棒再度冲入蜻蜓群,停在树桩上嚼第二只蜻蜓。蜻蜓扑楞得像锉断的蜥蜴尾巴。鱼儿跃出水面,试图捕捉蜻蜓。雉将帐篷、蚊帐、衣物仔细摊开,检查手电筒、药品、洋烟、酒、速食面。一批累赘琐碎的东西已不知去向,包括相机、望远镜、液晶体收音机、电池、瑞士多功能刀和一把大番刀。雉觉得自己像和一个强大敌手照面,消耗了许多致命武器。雉将泡软的饼干扔入水中,鱼族纷纷露脸抢食。曾祖和祖父第三天来到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时,族亲的尸体已被啃得差不多了。一批吃红了眼的怪鱼,拉扯着一个大人泡在河里的腿骨,努力将大人上半身拖入河里。一头不怎么大的蟒蛇吞下超过肚量的族亲,慢条斯理地爬行着,被曾祖不费劲地剁烂蛇头。巨大的红色蚂蚁忙碌切割一具女体。应该是一百多位族亲吧,二人忙了半天,只拼凑出约七八十人,在野茔掘了七八十座坟,含糊葬了。日军尾随几位探测消息的族亲,从医院,荒地,野茔,一路跟踪到小河边,将河边憩息的一百多位乡亲一网打尽。据说为了扑杀可能的漏网之鱼,日军将惨绝人寰的刑拷动用在几位尚存一息的族亲身上。
曾祖祖父另外掘了一个大坟,将婴尸连同猪笼草瓶子一起埋葬。日军攻下小镇时,仍然有几位充满爱心和责任感的年轻护士留守医院照顾重患和初生婴儿。日军涌入医院时,用武士刀刺杀病患,因为在婴儿室中遭受护士的激烈抵抗,日军逞完兽欲后,首先用刺刀削掉男婴小阳具,戳烂女婴阴部,再将那批哭号不停的娃儿抛到半空用武士刀劈杀。不知为何婴尸后来竟出现在猪笼草瓶子中……
雉凝视潮湿的行李,摸了摸左肩后的伤口,涌起一个模糊的怪念头。
登上长舟后,雉才发觉脚夫是多余的。脚夫矮壮,手脚一般粗长,走时沉默不语,坐时像一只鼓噪的蛙。十多年脚夫生涯将他本来挺拔的肉体操练得十分矮壮,力气很容易被小觑。巴都说他曾经赤手空拳替一个白种人驮运一架一百五十的山叶机车,一口气翻山越岭四十多公里。背着雉被洗劫过的行李,脚夫显得踌躇不前,仿佛少了什么压舱物。巴都在他耳边嘟哝了几句,二人笑了。雉的达雅克语已度过创世纪,进入绚烂的伊甸园,虽然少了蛇的开悟和苹果的咀嚼而依旧稚涩,但巴都那句浅白的话却让他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羞耻器。……这中国人体力差劲,又受了点小伤,我担心他撑不下去,到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比起舢板的蚱蜢嚼叶或牛啃草,漆成黄绿色的长舟在螺旋桨推动下咀嚼风景的快速和喧闹简直像一架电动割草机。吞下去之前,长舟已把风景搅成了不需咀嚼的果菜汁。舟前三分之一完全翘离水面,舟屁股掀起一股尾舷浪,引擎声如狗打群战,互咬厚皮,一成不变地咆哮,像船首的脚夫、船中的雉和船尾操舵的巴都一成不变地凝望前方。原始林,次生林,耕地,废田茅屋,树薯,玉米,香蕉,面包树,木瓜,胡椒,蔗林,野生的,栽种的,两岸风景乱得散瞳。野火焚林,猴群在树上战斗,两个达雅克人一前一后扛着一只被戳破喉头的长须猪,迎面而来的舢板载满渔获。换一艘温吞吞且安静的舢板,风景会较甜和素吧。尤其是那个脚夫,岸上行走时一声不吭,一坐下来就觋般呢喃,也不知道咕哝些什么,让两岸风景更增添了腥膻。雉完全听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不明白而浑身不舒畅,还是因为浑身不舒畅而听不明白。
停舟时,狗群一哄而散,引擎像吞过热粪的马桶蹲在舟尾,散发着油屎臭。巴都朝岸上的长屋走去,让雉和脚夫留在舟上。长屋让数百根腿粗二人高的弯曲树干撑在空中,屋顶上披着茅草、椰叶和树皮,屋子用竹竿和树枝像背篓或鱼罟织成,随性得像麻雀筑巢。大概年代久了,屋子歪歪曲曲得像一头舞龙。类似竹筏的阳台上曝晒着衣服、鱼干、兽皮,瓜果类的攀爬稼穑几乎从阳台蔓延到屋内。巨树干凿成的刻梯搁在长屋门口。长屋四周稀落或茂密栽种各式稼穑果树,东一丛西一簇,菜畦瓜棚豆架和围篱等星布,莽丛野草参差,颇有五行味道。有时候从其中露出一个忙碌的闲人,玩具兵似的游移,突然不知去向,稼穑果树围篱莽丛也似乎移了位。这不是观光长屋,迎接巴都的生物很人性,几只狗的窃吠,几只鸡的盘查,几只猪的不理睬,和几只野鸟的义务报哨。这长屋和其他长屋一样养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犀鸟,一看到巴都就诗兴大发,用粗犷、颓废、诗意的达雅克存在风格的口述文类,记录和修饰今日的长屋志。
脚夫终于沉默了。
“你……叫什么名字?”相对于脚夫刚才的喋喋不休和大犀鸟的严肃简洁,雉的达雅克语像小学生作文被老师删掉的一堆赘字。脚夫似乎没有听到,或者听不明白。巴都消失长屋中,几个小孩头颅从长屋破壁中伸出。犀鸟叫声变得迟疑晦涩,似乎回头修饰刚才一气呕出的句子。长舟速食下,天边原本脆燥的白云这时竟湿软得像稠粥,在初旅的蚱蜢嚼叶阶段,它干硬得像一朵朵爆米花,一块块爆米香。雉又问了一次,用迥异的语法、语调,像桌球选手连续失分后立即改变战术。三两朵像紫菜的灰云,十几只芝麻状的食猴鹰,一块荷包蛋似的死太阳,将云粥搅和得像羊或狗的呕吐物。脚夫含糊应了几个字,为自己刚才一长串口信署名,蜡封,戳印。雉忽然有一个奇怪的预感:在剩下的旅途中,自己将再也听不到脚夫说话。
马达再度发出狗打声时,巴都也陷入开天辟地前的沉寂了,但雉清楚感觉到三人内心有一种地壳运动、海啸、火山咆哮的冲挤暴乱。雉急于改善彼此的互动和关系,但二人却似乎故意翻山倒海,始终不愿意调整出一个安定蓬勃的食物链。雉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放生在北极的大蜥蜴,不晓得自己应该吃谁和被谁吃。覆舟后,雉就觉得自己是巴都捕获的水兽。
沿途巴都又探访了三座长屋。每一座长屋都仿佛是前一座长屋的复制,只是复制得越来越粗糙,到最后一座时,雉仿佛在河岸上看到了一个特大号的瓜棚豆架,野鸟在茅草屋顶上捡现成材料筑巢,瓜果肆意地攀门附窗,乱檐断梁,破墙危梯。莽丛扑噬到长屋外围时,采取了非常细腻谨慎的战术,细枝小蔓地支解长屋。以为是一座废墟了,当犬斗惊动四野,数百个人头和兽身从长屋中冒出,让人一时分不出是畜舍或民宅。大人小孩表情也颇相似,都是长久埋伏一击中的的单眸掐视。猪做出初长成的女儿娇样。鸭一脸闺怨。鸡像僧侣孵禅。狗肺怒张。巴都上岸,入屋出屋,回到舟上,竟泼妇似的,说,这一整座长屋的住户前几天抗议日本人伐林,毁了几个营地,政府正在盘查。啐。巴都吐出主人招待的蒌草。
毁了几个营地……雉怕错失话题,不假思索地接口。……毁得……好……
啐。每一棵树,都有一个树神。巴都发动马达。没有人会随便伐树造屋……
又是彻底的沉默了。河边戏水的小孩,洗菜的少女,捶衣的妇人,叉鱼的青年,撒网的老人,看见巴都和脚夫后发出招呼问候,小孩甚至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斗犬嘶吼下演出一幕幕哑剧。顽童垂着割了包皮的小阳具和西瓜皮般的青嫩屁股,在岸上翻滚得像俎上活鱼。女孩裸身洗发,彼此追逐,乳房笑逐颜开。青年汉子的刺青仿佛暗夜飞蝠,手上的鱼叉柄雕凿斑驳。老人撒网前的专注像弱视雄狮在斑马群中挑肥拣瘦。巴都也会熄了马达,一再演练同一句对白。
“看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中国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右臂文蝎,左臂文猪笼草瓶子……从医院里逃走……这个中国男人的……妹妹……”
老人狮瞳惺忪,捞上几只虾蟹。青年汉子鱼叉柄中垂死之鱼吐出怪声。男孩入水,女孩潜水。
“据说……这女孩……喜欢像大蜥蜴……在地上爬……”
舢板、竹筏、长舟航向下游时,巴都也不忘记提问,用一种削尖的语调,甚至流露出急切和危机,引起一位老妇忧虑。
“这女孩……会伤人吗?……”
通过第三座长屋后,长舟全速前进。舟身极不稳定,艗首升起又落下,沿河又有浮木、岩石、树桩,但巴都对这条河熟悉得像蜘蛛自己织成的网络,许多虫豸会落难的急流或蜂蝶看不见的暗礁都被巴都幽径奇花般游玩。巴都甚至抬头摘下一粒青果,放到嘴里刨嚼。速度加快了,空间快速转换,时间却被拉长了,雉清楚感觉到秒针从这个刻度移到下一个刻度,和空间的快速转变形成强烈对比。在长臂猿的急速空间移动和以懒猴为单位的马表计时下,长舟足足航行了五个多小时才减缓速度。云粥已搁得烂臭了,加上夕阳的熏染,晚霞好似绚丽的馊水,被暗夜之猪凶猛地吞食着。
河床突然变浅,河水深不及膝,大小卵石清晰可见。两岸耸着十多棵参天巨树,细如牛腹,粗如火山口,全都斜斜倾向河面。两岸树蓬在空中交叉重叠,猴鸟徜徉,附生植物落叶生根的新大陆,洞窟般的阴寒从树蓬直透河床。孩童一次又一次上树,拉住一根粗藤悬荡数回入水。一伙鹅,一家子鸭,两只狗,三只黑猪,也在戏水。右岸泊了十数艘舢板和数艘长舟,岸上几个妇人洗菜刷瓜。巴都驾舟从孩童、鸭群和猪狗中穿过,熄了马达,泊在一排舢板旁。湿狗叫声很拗,是一对胆量中等,仗主子气势的畜生。鹅群羽毛蓬松,脏而干,像一本本厚重和翻晒中的泛黄古籍。猪朝岸上直奔,发出和它们长相一样幽默、举止一样风趣的笑声。孩童围着长舟打转像蜂理巢。舢板停泊处有两道板块和粗枝铺成的木梯,一道有扶手,一道没有扶手,忽有忽无地从河岸爬上一百多公尺斜坡,尽头是一座枝竹参差、树皮老藤飞舞的长屋。木梯两旁是稼穑果树兼莽丛,香蕉木薯玉米凤梨木瓜红毛丹菜畦和白管茅蔓芒萁矮木丛。屋主勤奋时,瓜果压倒莽丛;屋主不勤奋时,莽丛招鸟诱蛇成为一块小型狩猎地。雉发觉一畦辣椒已过分烂熟,乏人采收;一簇矮木丛已将一座棚架剥离地面抬尸示众,无人整缮。几十株香蕉则栽种得像编一出舞剧,高矮疏密都有对比,刚开出的果籽也细心地护上麻袋。一畦苦瓜和一畦长豆也管制得不见半根杂草,瓜仔也挽上护套,舒卷有致宛如爬理过的云鬓发辫。清楚显示每一畦田每一棵果树都属于不同人家,兴盛衰亡也显示不同的管理风格。尽管如此,稼穑仍插着数十根木桩,木桩和木桩之间系上细绳,绳上吊着竹响板、铜管和装着熊爪或野猪獠牙的铁罐。用力拉细绳,就会四面八方发出野兽攫食声,据说常把一些尚未歇爪的害鸟吓得坠落田埂上发抖,即使再泼辣的猴群也会一哄而散。
暗夜之猪已吞尽白日,苍穹极黑而肥,大地多肉,猛禽补钙。木梯尽头像蟒涌出一群人。亚妮妮,像吐信走在最前头,跳跃、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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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握着长矛,注视栅栏中一头雄壮的黑猪。黑猪悠游在大约三艘舢板宽长的栅栏中,浸淫在亚妮妮家人迎宾的喧闹和喜气中,羞涩莽撞,贤淑凶悍,种种不平衡情绪扭曲着不平衡发展的油脂泛滥的五官,从轻巧转悠的尾巴和步伐悠闲中可以发觉,它没有感受到任何可能立即发生的危险。猪越忠诚配合众人,雉的长矛越刺不下去。达雅克人这一套欢迎客人的仪式,雉早有所闻。客人如果年高德劭或手无缚鸡之力,达雅克人只会以小猪待客,甚至事先将小猪捆翻,方便客人戮杀。客人如果心怀仁慈,主人也不勉强,请勇士替代客人下手,总之,非要祭上一条猪命,这见血的红地毯式欢迎才算大功告成。亚妮妮族人以勇士级的成猪迎雉,雉可不能漏气。
雉举起长矛对准猪脖子,姿势的慎重有如斗牛士瞄准牛心。如果雉果断刺出去,即使没有造成致命一击,也会造成重大伤害吧,不知为何,雉这时突然想起巴南河上的船难、遗失的一批武器和不实用器具,对这仪式产生一种怪念头,长矛竟迟迟刺不下去。雉终于刺下去时,猪却发出一声尖叫,冲向靠近雉的栅栏角落。雉的第一击彻底落空。
……
仪式变得冗长而惨不忍睹。雉在猪身上划了十多个伤口,长矛、栅栏、地上乃至整个猪身涂抹着猪血,猪血甚至飞洒到围观的亚妮妮族人身上,但猪依旧勇猛。自从雉的第一击落空后,猪的羞涩贤淑完全消失,其莽撞凶悍几乎捣毁只比猪高出半个身子的栅栏。亚妮妮族人乐不可支,配合雉的每一击发出一声鼓噪和欢笑,雉和猪的狼狈替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娱乐效果。大约是第二十击或第三十击吧,一只手突然抓住雉手臂,帮雉将长矛准确贯穿猪脖子。
是亚妮妮的手……
雉将熊和红毛猩猩玩偶当着亚妮妮面前送给她两位双胞胎妹妹时,意外地笨拙和沉默。雉怪罪自己还未啃嚼到达雅克语的智识之果,或许亚妮妮就是那条使他开窍的蛇吧。他注视亚妮妮的笑脸。亚妮妮的英语大部分以无限柔软和无限包容的手语完成。恍惚间,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大部分时候也是用手语和亚妮妮沟通的。双胞胎姐妹长相一模一样,彼此依赖像连体婴,手臂上也都文着猪笼草,像亚妮妮和这长屋其他达雅克人一样。雉相信她们家人有一套辨识姐妹的捷径,但在他夜行幼兽肉食性盲啜中始终是相同味道的一个乳头。只有在往后她们搂着熊或红毛猩猩——搂熊的是姐姐,搂猩猩的是妹妹,雉才知道哪一位是姐姐,哪一位是妹妹。抱着黑熊坐在角落米瓮旁的玛加气色改善许多,据说出院后甚少开口,只在没有第三者时和黑熊对话。有点脏兮兮且聆听主人太多心事的黑熊,脸上浮现厌恶和冷漠。以后雉猬居长屋的日子里,玛加总是利用护体灶、仓、柜、笼、瓮、箱、洞、棺——出现众人面前,像她现在赖在米瓮旁好像那是她的壳。她的病情没有好转,甚至有加剧的趋势,众人礼遇她像一位尊贵的小公主。晚餐时雉品尝着亚妮妮家人递上来的蒌草、槟榔、水烟、米酒,鼻舌都是草叶米果香,脑袋也捆粽子般透着素香,那素香愈来愈紧凑,终于紧箍咒似的使他变成半只醉猴。亚妮妮家人接受了雉的五包洋烟和两瓶洋酒,直接对雉肠胃回敬同种土产,在雉吃下焙蝙蝠、腌猪肉和烤象脚之前。雉看亚妮妮家人啃蝙蝠头,一时忘了丝棉树下群蝠像蜂理巢霸占祖父小木屋那晚,祖父朝小木屋扔了几支火把,也全熟或半熟烘烤出无数蝙蝠肉。蝠群负伤或全身而退后,雉和祖父看见小木屋中被剥皮耙肉的达雅克男孩尸体。祖孙将尸体抬上手推车,由祖父推车,雉拿采矿灯和铲子走在前头,走出丝棉树,走向那片长满矮木丛的野地。手推车刚推出余家土地,蝠群又像蜂理巢围上来。它们浑身血迹,胃满膀胱肿,飞行非常吃重,雉用罐子随手一挥,蝙蝠就像气球肚破肠流。祖父两臂青筋暴突,策马似的吆喝雉驱蝠。雉事实上已挥得手软,索性把采矿灯挂在手推车手把上,挥铲如刈草。他起初用铲背捣扁手推车上的蝠群,最后干脆一铲一铲铲走。蝠群厚实如一座土坟,他根本不担心铲到达雅克男孩。他记得在小木屋里和祖父抬走达雅克男孩时,看到男孩依旧完整但血迹斑斑的睾丸囊和割了包皮的龟头。男孩午后潜入丝棉树下妄想屠兽盗角。祖父站在胡椒园中脚底感受到大地栗动,苍穹结实如矿脉密布发出雷电霹雳的开采声,那是总督冲撞栅栏丝棉树捶地咆哮,祖父甚至看到两百多公尺外丝棉树蓬一纸风筝残骸飘落树下。祖父冲出胡椒园,经过凤梨园、香蕉园,从丝棉树接近木薯园被伪装成莽丛的入口登上栅栏,番刀未出鞘已入鞘。男孩踩到兽栏上捕兽陷阱,一头栽入兽栏隙缝,小萝卜头早被总督长角戳了个稀巴烂。当时月松软,这时小而紧。祖父突然说:阿雉,别打了,让它们啃个够吧。雉垂下双手,打开手电筒,照着黑夜的窟窟窿窿。祖孙抬头观望,蝠群在他们头上竖起一棵百年丝棉树或一道深不可测的石窟,月亮那个小处女肌理密致而有弹性,不知道被掳到那里去。祖父放下手推车指着一片后来鸰葬猴的平坦野地说:挖吧。挖好了,它们就啃完了。雉埋首刨土时祖父坐在一根枯木上用一根枯枝随手一甩,打下一只大蝙蝠,戳破翅膀,压在一块石头下。有时候祖父随手一掏,就抓下一只大蝙蝠。蝠群肠胃不胜负荷,仿佛一群学飞猪仔。雉挖完土坑后,看见达雅克男孩骨骸森严,蝠群逐渐散去,祖父呆望夜空,莽丛萎靡,树木错愕,乱云中的污月露出一脸被迷奸后的喧嚣痴狂。雉爬出坑底,说:阿公,挖好了……。月光轻弹,祖父两眼濡湿,华发忆往,弛张的凶颚驴马牛羊。三十多只被祖父敲昏的大蝙蝠在笼子里挨了一星期饿后依旧脑满肠肥,祖父焙烤而食,大部分制成腌肉。雉觉得烤肉有活活的阳气,腌肉有腐腐的阴气,都让人想起达雅克男孩生前死后。雉坚持不食,直到祖父有一天以蜥蜴肉之名哄骗,雉才食了几块,从此梦见达雅克男孩拍着蝙蝠翅膀游移窗外或天花板下,击畜补血,舔雉耳垂。
雉吃了两口焙蝙蝠,又吃了两口腌猪肉。腌猪肉味如焙蝙蝠,焙蝙蝠味如烤象脚。
“象肉……不容易吃到……”
亚妮妮家人飞舞番刀将一只象脚整齐切割成数十坨,坨坨如砖,放一坨在雉面前。亚妮妮和两位妹妹分吃一坨。雉看见亚妮妮指甲牙齿掠耙象趾,仿佛两种不同科别的兽类争食。这象数天前被亚妮妮家人掷出数十竹镖,射出数十竹箭,像一只大刺猬步行数千公尺不死,最后十数人抬一根削尖的树桩像破城桩捅入象屁股,象肝胆俱裂四肢瘫痪。众人将它大卸八块时,那只集搏杀攫食调戏爱抚千万技能风情于一身的鼻子忽软忽硬,有时鲤戏水有时狗溺水,比身上任何部位经历一场更冗长犀利的死亡过程。这场屠杀从亚妮妮家人口中接力演出,亚妮妮也久久闲闲插入一句,仿佛当日牛背鹭在插满箭矢的象腹上啄虱,或一只大番鹊在大象倒地的芒草丛上衔草飞过,有时和屠象有关,有时无关。雉现学了一批实用动词和器物名称,但达雅克语仍是乱箭齐飞,没有一箭中的,芒草丛中负伤逃窜的大象和呐喊追逐的猎人那种雄伟豪华场面常中断在词汇贫乏中,即使现在有血有肉啃着象脚,只是秃鹰啄着一些剩余的惨烈而已,唯一写实的只有亚妮妮不经意粉饰的花言鸟语。亚妮妮并且和他竞喝米酒,两颊如经掌掴,耳垂如经扭拧,红而不灼,言语越过宏门巨柱尽是边边际际的小涡漩镂空雕饰,恰是解酒热茶温暖雉的肺腑。尽管家人大口快牙,她却小肠小胃对雉劝肉劝菜,用指甲剔齿缝里的肉丝,用手背擦嘴,打滥嗝放旱屁,欲呕欲拉,明喻暗比要雉仿效以示尽兴。雉挤不出应酬屁,嗝却打得吞雷吐电响遍整座长屋,仿佛众人口述猎象史诗后一串迂腐不通的注脚。口中的象肉残存着狩猎地的泥泞和箭矢上的蜘蛛毒汁,外加一种腌渍后的腐臭,将他的胃骷髅涂满撑饱。他无水可解,像猴舔猪笼草瓶子水舔竹筒里的米酒。上了一次洗手间,只记得撒了十多泡浓尿,也不记得拉了屎没有,回来时小妮子一头红发,蕈菇般沾在那里。那一头红发远看像丹顶金鱼头上草莓状肉瘤,在那些装饰灯模拟陵寝的昏暗照射下,倒也适合雉夜行习性。经过一座装饰着绞杀榕无花果大王花蟒蛇模型和真水池活鲤鱼的热带景观台,穿过两根雕饰着恶灵面具的图腾柱,绕过几棵假树,拨开一串塑胶枝叶花果和贝壳垂帘,雉行动得非常快速,像一种嚼食蕈菇的草食动物沾在小妮子身边。雉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对方做了什么回应,只记得曾经告诉对方自己和数百万人共同拥有的姓氏,而对方也透露显然和身份证不符合的名字。或者那就叫花名吧。她说得韧强,仿佛那是某种顽疾,和妇人的乳、巢、膣有关的,但雉随后发现她嚼着口香糖,难怪那名字如痣如疣,忽隐忽显,着颊沾胯的。可见得她有多年轻了。雉估计她的年龄。雉不谙妆,但一眼看出那些胭脂口红眼影耳饰以至红发,掩饰多于装饰,前者显母性,后者扬风尘。雉打赌即使她戴白发和一千多度老花眼也能够一眼透视她眼眸里幼燕回旋晴空的青春,甭说举手投足间的乳鹿玩性。除此,显然是一种身份的扭曲。雉想起报上登载年轻女人如何隐瞒亲友在这行业的生死簿上用花名预录自己的幽魂,许多他在教学时惯套的风趣幽默一时说不出口。雉仍不失老师风范为对方着想:她想听我说什么呢?一时之间,仿佛雉要努力讨好她,而不是她去敷衍消费着雉。
“诗经三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小余,你不乐不淫,既哀且伤,孔子虽然迂腐,呱呱坠地也带来好屌一条。眼前窈窕淑女,溯洄从之吧! ……”教国文的老萧挽着一个丰腴女子,两个一高一胖的美国人也各挽着一个年轻女子,两批人马一左一右朝雉和小妮子挤去。“凤雏,小余第一次来,逗逗他。这个人平常很客气,但嘴巴坏起来,很会拐女人的。小余,人家凤雏也是生手,嫩豆腐一块,文火慢炖……”
九二八教师节,雉想起来了。凤雏拿起美国人放在桌上的登喜路和都彭打火机,敬雉一根烟,自己也衔一根。当。一支钢笔嘴似的火苗,像一尾红剑鱼,在她手里啄食。火苗扫过雉和她嘴里的烟头。椰影蕉风,音乐飘过罂粟花、烟草叶和咖啡树,水声充满口腔回响和深喉咙回音,总觉得有人刷牙漱口。雉想起曾祖的咖啡园和烟草园。电影院的香烟广告中一个白人牛仔骑白马巡视烟草园,一株叶腋上竖着一包印着洋字裹着玻璃纸的洋烟,琼浆玉液的中外神仙粮食。雉嘴舌干旱,遍体霾害,从祖父口述想象曾祖带着巡逻队员追杀焚烧烟草园和罂粟园的达雅克人,枪枪击向要害。凤雏吸烟时疾时徐,体态投入,魂魄浅尝。常常猛吸一口,久久不吐,那股劲味直抵趾静脉。有时轻吮,深不及喉即已出口,只在图利嗅觉视觉。雉学得她装腔作势,和涂满蔻丹的指甲、跷着大腿的坐势一样,在她自绘的戏春图上抹上太多小猫小狗。年轻女人不知道留白的可贵,年华逝去的女人却知道留白的可怕。就像老萧现在搂着的丰腴女人,至少四十几了吧,她如果不在她的老庄园密布假山假石如何招蜂引蝶?大概只有老羊来啃草了。老萧就是这种老羊。他一进酒廊就对雉说笋吃多了,就像强迫学生补习揠苗助长,准备剖青竹蒸熟他那条糯米。他在讲坛上风趣残忍像山产店老板推销现杀现煮的蛇胆汤,下了讲台谈起男女之事也充满食欲,常令雉吃一惊。这女人已不再青嫩,但他不以为意,直说这种老芋叶最适合裹糯米。他要雉对两个美国人逐字翻译:新楼房水电俱全,电梯升降快速,钢筋水泥冰冷,价格高不可攀;旧楼房风味独具,租金低廉,辘轳柴灶,烛火星光,一切自然漫长,且久无人光顾,荒得新,容易流连忘返。雉照译不误,美国人大笑,说:中国古代建筑独树一格,一定要好好寻幽探秘。雉吸过祖父种植的烟草,瞒着祖父偷吃过几口鸦片,吸过土人千百种口味的水烟,登喜路这种洋烟只能算棒棒糖。雉只吮不吸,甚至只叼不吮,暗使内劲吸纳凤雏的二手烟。那些烟雾像母蚊挥之不去,像皮痒的山猫磨蹭自己,又猴又螨,雉只要自然呼吸,就可以不动声色满腔烟渣。凤雏烧完一根烟,又燃第二根烟,让雉不得不怀疑她第一根烟是她和雉一起吸完的,尤其第二根烟。烟雾浮游而出,像浪拍岸没有止境,凤雏像母海龟上岸产卵扒向他,又扒回海里,雉感觉到岛的荒芜和臀的丰腴。在岛的荒芜感中,初长成的猪笼草瓶子掀开瓶盖,对舔水落足的小蜥蜴展开处女猎杀。雉凝视玻璃垫下苦梨状雨蛙岛时,老萧从参考书考卷泛滥像旧书摊的办公室走来,拍了拍雉贯注的肩,说:小余,帮我一个忙。雉抬头时,七窍吸满沼气,世界第三大岛的河系,无所不在的光和热,一年一百二十英寸降雨量,科学怪人似的调制出他长鼻猴的脸。老萧坐在雉身边一张藤椅上,在禁烟的办公室中向雉敬烟,雉摇摇手,老萧收回了烟,姿势像窃扒:看你一脸汗……野蛮……冷气机坏了,电风扇也没有……老萧在对面一位未婚四十岁女老师对电器用品的凄怆向往中细声说:九月二十八号有两个美国客户要到公司看产品下订单,秘书小姐请丧假去了,我的英文虽然勉强凑合,但细节部分,还是要偏劳专家,你那天下午没事吧……。刚在下榻的酒店游泳池畔边读《幕府将军》边做日光浴的美国人,手臂胸膛覆毛,脸红如蟳,一个发鬈如枣,一个发长及肩,前者拥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额头触到门楣;后者拥有四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丑陋矮胖。两人身高不成比例,一前一后踏入老萧的外贸公司时,像一个保镖在遛一头豪门恶犬。老萧陪他们参观陈列架上的陶制和瓷制样品时,雉忠实地翻译主顾间的交涉,细琐如陶制白头翁尾羽的色泽,关键如互探底价前的大沉默,历经一下午探索,生意终于成交。在两位狡黠吝啬的客户面前,老萧像一个将国宝盗卖出国的宫廷谗臣,诚如他瞒着教育局开了这家小贸易公司,上课授货,下课兜货,三十六年的初中教师资历使他囤积了丰富人脉,连校长也礼让他三分。雉从现场的拍立得合照中发现,比起两位沐浴过《幕府将军》的红太阳的美国客户,他和老萧简直像两个太监,尤其雉的眼睑欲张未张,老萧两眼斜视客户,一副蝠相。老萧心情愉快,对雉细声说从来没有一笔生意完成得这么利索,拉着三人洗三温暖,吃大餐,上酒家。
凤雏敬烟后幽静得像午间的胡椒园,挂在唇角间的一窝浅笑宛如野生涩杨桃。红发无端让雉想起贴在学校走廊间优良学生选拔海报上用蜡笔水彩油画,勾勒出的漫画造型女生。魔女宅急便,温馨接送情。请惠赐一票。小天使装扮成小女巫,小萝卜头冒充小亲善大使。十三四岁抹成二十三四岁。急着长大,来不及长大,堕胎月,搔括器滋滋响,秽河暴涨,熊攫玉米。雉估计凤雏的年龄。眼眸跌宕,像广东话的八声不易抓稳,雉的客家母语完全结舌。眉毛消失在红发下。也许十八九,也许二十一二,总之不超过二十五。
“小余,敬凤雏一杯……”老萧说,“把她当成以身相许的小宝贝,说一两句蚀骨的情话……”
雉正僵得无趣,拿起桌上未曾沾唇的洋酒。“随意……”
凤雏也拿起酒杯,笑得很黏,附生植物类的,啜了一小口。虽然装得老练,雉觉得她像在喝冰可乐。放下酒杯后,她又点了第三支烟,不知为何,雉发觉她点烟的动作越来越不顺畅,打火机试了几次才点着。也许不想让人家知道在嚼口香糖吧,她嚼得机灵而不淋漓,有时候简直像吹泡泡糖,让雉想起小猎豹第一次咬断羚羊脖子,仿佛那只依旧鲜活的猎物会随时赏她一蹄子。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美国人搂着一位也是二十岁不到的女子,炮弹笑声轰响整个酒廊,显然没有挑逗过东方女人的滑嫩可口;他的生意伙伴,四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的矮个,不擅应对异性,鲜少说话地凝视另一个年轻女人,有时像狙击手想来一次远距离伏击,有时像弹尽援绝的猛卒。唯一拥有大将气概的只有老萧,他不但触玩怀中女子,并且意淫另外三位,羽扇纶巾,谈笑间,降奴风骚毕露。果树款摆,秋千静止,金发女子叼烟嚼果,左臂上的猪笼草瓶子像女性生殖器,瓶盖像阴蒂,瓶口上的环状腺体像阴唇,齿毛像阴毛,内壁像阴道,卷须像输卵管。金发丽妹和红发凤雏像两种不同种类的猪笼草附生在雉的家族泌尿系统上,那里水蜥蜴徘徊树桥,猴群饥渴,长须猪的鼻头勃起,鬃毛偾张。番刀剖开了十几颗野生榴梿,肾脏型果囊结满古铜色卵状果肉,如奶油,如花生酱,如蟒蛇肚子里的死鸡仔。这是最后也是最佳的饭后甜点了,雉决定捧场到底,拿起一壳,埋头吃下四粒果肉。亚妮妮和双胞胎姐妹也各吃下二粒。榴梿香弥漫屋内屋外,煤油灯和月色对照,充满馋相和禅意。
雉完全忘了当天晚上自己如何在长屋客房中迷糊睡着,只记得模糊看见曝晒阳台上的行李袋在飞翔,猫头鹰在棕榈园捕食,填充鼠和塑胶蛇在秽河里浮沉。在两头狼犬引导下,曾祖拿着手电筒和猎枪穿梭棕榈园,两个拿番刀的年轻工头跟随着祖父。那天晚上月色一定非常灿烂吧,曾祖清楚看到远方工寮生锈的锌铁皮屋顶像生锈的刮胡刀。那天晚上一定也非常酷热了,曾祖清楚看到番刀刀尖滴着两位年轻工头的汗水。两头大狼犬五官呆滞,四肢细腻,起初即兴走动像猎杀前的热身游戏,不消一会就锁定一个方向。它们替祖父立下不少丰功伟业,对祖父和种植园的重要毋庸置疑,这一点恐怕连它们也感觉得到。两头狼犬突然扑向矮木丛咬住一个中年汉子的手和腿,将他从矮木丛里拖到曾祖脚下。曾祖用手电筒打量那个中年男人,抬起长筒靴朝他胯下踢过去。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他哼不是因为曾祖踢痛了他,而是狗牙刮痛了他的骨头。
曾祖又是一脚踢向他的脊椎骨。拿出来吧……
男人顺从地看着两只狼犬。他身子单薄,很让两位年轻工头担心狼犬如果紧一紧下颚,摆一摆脖子,就会把他的手臂啮断。工头伸手安抚两只狼犬。狼犬放了男人,甩着鼻子在男人身边绕圈子,密不透风地嗅着他,像达雅克人用黏土密不透风地封棺。曾祖对着他的屁股又是一脚。屌,拿出来……
男人鄙夷地看着曾祖。拿什么啊,头家……
曾祖咆哮了。据说曾祖召集种植园八百多名苦力咆哮训话时,不透过扩音器也可以清楚让每个苦力听见他初期肺癌的呼吸和胃痛的吞吐。鸦片膏……比你还重的那一大片鸦片膏……屌你妈……
男人突然变得冷静,鄙夷地睨视狼犬和曾祖。没有……我没有拿什么鸦片膏……头家……我没有……
即使拿你当榴梿一片片剖开我也要找回来……曾祖向两位年轻工头使了个眼色。工头将番刀插到地上,从腰上抽出一根缠着钢丝的藤条,喝开狼犬。男人双手抱头,第一鞭还未落下已发出求饶声。曾祖放下猎枪,一屁股坐在枪把上,从口袋抽出一包洋烟和火柴。狼犬靠近曾祖,一蹲一趴,望着黑乎乎的棕榈园和仿佛犀鸟头冠的老月。曾祖抽吸的洋烟其实就是他烟草园里的成果,他把烟草卖给殖民政府,殖民政府运回祖国,祖国用最先进的技术和高效率包装成精致可口的滤嘴烟,倾销全世界和殖民地。
夜空像雉记忆中的总督皮襞,嵌在其中的无数弹头闪烁如星星,箭矢像流星消失在一块块厚襞中。祖父那天晚上睡在其中一间最高级的工头宿舍中,和其他八百多个似睡未睡的工头和苦力听见了男人惨叫。祖父翻身坐起,看见纱窗外笼罩薄云中的灰暗的月,很像草丛上游走的犀牛角。那年祖父十六岁,发育速度像吸了血的水蛭。他推开纱窗,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十二座双层木板工人宿舍分布在黑暗中,如果不是挂在屋檐下的六十烛光电灯泡将它们像腌肉西瓜般切开,雉会以为是十二艘艨艟或海盗船被一阵暴风吹刮搁浅沙滩上。两人一组的夜巡队背挂猎枪或番刀,在连接宿舍的木制联络走廊上来回走动,有时候伸手向走廊上装满清水的大型铁桶舀一把水洗脸消暑。大型铁桶零星布满十二座宿舍走廊,是消防用水,常在小火灾还没失控前派上用场,其中包括达雅克人难以数计的蓄意纵火。宿舍内一片漆黑,苦力早已强制就寝,但祖父能警觉到大部分苦力仍在辗转反侧,思潮起伏,四肢虽然不动,心神早已弃船像千疮百孔的搁浅艨艟。祖父坐在窗栏上,望着宿舍外那一大片黑幽幽的棕榈园、玉米园、凤梨园、胡椒园、甘蔗园。渺小的白光,忽有忽无,在种植园里转悠。那是四人一组的夜巡队,背着猎枪、番刀和铁棍,晃着手电筒在种植园里巡逻。明月照亮了种植园、艨艟似的宿舍和介于种植园、宿舍之间的三栋水泥楼房。水泥楼房灰瓦白墙,沿河首尾相连,黑暗中像巨大的驳船或渡轮。水流声断断续续,有时聒噪,有时安静,仿佛对岸有人一整夜不停放倒一棵又一棵百年大树。接近苦力宿舍的两栋水泥楼房漆黑朦胧,唯有最远那一栋双层水泥楼房二楼窗户灯光迷离。祖父全神凝视。任凭祖父眼力再好,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三栋水泥楼房离祖父居住的工头宿舍太远了。那是曾祖严禁祖父接近的地方。
雉在一片畜声和兽肉纠缠下醒来。猪羊鸡鸭在一楼畜栏雉屁股下啼嚎,象脚蝙蝠肉猪蹄膀在雉肛门内蠢蠢欲出。醒来之前,雉在梦中庞然笨拙,破屋毁树,一群小人对他放箭掷镖,亚妮妮化成一只牛背鹭啄他襞皱上的烂疮。雉身中百多支毒箭倒下,小人呼啸持番刀剥他的皮。醒来之后,他看见背袋垂挂阳台栏杆上像梦中被剥下的兽皮。黯绿色的晨光透过树林笼罩长屋,雉打赤膊穿着一条短裤躺在绿意犹存的新编竹席上,浑身湿软如一筒糯米。昨晚一席吃喝,仿佛久远,仿佛活跃眼前,如嫩枝,如老丫,但确实和其他莽林矮丛生长在脑干上。雉挺着一头不停被伐倒和灌溉的葳蕤或枯干的记忆,艰难而受尽煎熬似的坐在竹席上。
畜粪酸臭,但畜声圣洁。透过地板隙缝雉看见两只黑猪刨土。那烂泥经过它们日夜翻刨,不知道还贮藏着什么美食。二猪翻刨得起劲而满足,红鼻子和半个猪头埋入烂泥巴中,仿佛小伙子刨了无反应的老妓。雉看一眼手表,七点三十分了。雉立即穿上衬衫,像挣脱兽口的羊,走出狭小的客房来到走廊上。走廊弯弯曲曲,无止无尽,左不见头,右不见尾,栋梁林立毫无章法,腌肉干果小瓮大篓,人和家畜穿梭。雉看不到熟人,一时找不到出口,只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抱着一只毛发偾张的红毛猩猩玩偶,蹲在一个巨大的树身镂空的木臼旁,像偷吃了鱼的小猫盯着雉。那显然是玛加了。雉向她挥挥手,用达雅克语道早安。木臼稳重,母性焕发,护卫着玛加。玛加慢慢消失木臼后。
亚妮妮从门口走进来,大声叫唤雉的英文名。雉透过门口看见巴都已坐在江畔长舟上,胸前挂着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