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雉又在树桥上爬行了,达雅克人口衔吹矢枪对他呼出一矢。吹矢枪雕文斑斓,箭矢飞行缓慢,像一只滑翔蜥着陆在雉舔舐猪笼草唇环的叉舌上。雉终于苏醒,舌尖残存咖喱鸡的辛辣。梦魔像一头肥猪在长屋下刨土,黑夜的泥浆长出黎明的脆芽。雉觉得长屋里的睡眠太冗长,苏醒变成一头擅于逃生的猎物。雉像一头老狮子每天做着相同的疲惫猎杀。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那双囚兽之眼就在他完成猎杀后出现墙缝中。雉走出卧房,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来到阳台上。客人已走,晚宴也已停止,但仍有一位达雅克老者趴在栏杆上呕吐。
熊女拿小弓小箭,猩猩女拿小番刀,正在阳台上追逐玛加。玛加四肢并用倒挂栏杆上,从怀中掏出青涩的野果掷向双胞胎猎人,发出婴儿似的哭号。熊女拉弓,小树枝从玛加身旁呼啸而去。猩猩女挥舞小番刀砍栏杆。雉听见清脆的巨树倒塌的声音。玛加从栏杆上甩下,跌倒在阳台上,更激烈地哭号。猩猩女用小番刀狙击玛加头脑。玛加四肢萎缩,瘫痪得谄媚而甜美。双胞胎猎人用绳索捆住猎物手脚,扁担穿心,一前一后挑起猎物在阳台上绕圈子。玛加虽然四肢被捆绑,但绳索只是几根金黄色草秆,正确地说,是玛加像懒猴倒挂扁担下。她的体重造成和她同等身高的双胞胎猎人的沉重负担,但她们不当一回事,兴致勃勃绕了十几圈,停在阳台中央。达雅克老者继续趴在栏杆上呕吐,久久才呕出颗粒状的黏稠物。一只斑鸠在阳台下啄食呕吐物,发出咕噜咕噜的巨大鸣声。
双胞胎猎人将玛加放在阳台上,松开草秆,发出亚妮妮驱喝老鹰的怪叫声,挥舞番刀弓箭绕着玛加兜圈子。玛加翻眼吐舌,死状骇人。双胞胎猎人在阳台上用小树枝生火,叠了一座七歪八扭的小木灶,木灶上搁一个锡盆。猩猩女用小番刀支解玛加,四根代表手脚的枯枝搁在锡盆上。熊女对玛加开膛剖腹,一个红色胚胎被熊女掏出来,拎在半空中。雉看清楚了,是一团红色毛球。雉起初以为红色毛球是自己送给玛加的填充玩偶,这时才发觉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红毛猩猩。熊女将小猩猩放在阳台上。小猩猩冲向栏杆,爬到最高的横木上看着猎人和扮演红毛猩猩母亲的玛加。熊女继续从玛加肚子里掏出代表肝脏肠子的野果和枯枝,放到锡盆中。猩猩女用小番刀在玛加脖子上剁砍,卸下代表头颅的青椰子,也放在锡盆上。玛加被卸头、截肢和剐空肚子后依旧甜美谄媚,使雉突然想起小麒书包里的兔子造型皮制文具袋。小麒吱一声拉开文具袋拉链,文具袋内容琳琅满目,各色原子笔,立可白,镜子,美工刀,指甲剪,护唇膏,梳子,香水。秋意正浓,落日如兔眼,灰黑色兔云,啃着一片粉红萝卜晚霞,在一群高楼大厦夹缝中。校园弥漫霞色,斑鸠在木棉树上漫步,校工挥砍一排据说染上病菌的树丛,初三学生在教室里吃便当准备晚自习。一群女生站在联络走廊上观赏落日如脱兔逝去。围墙外传来捷运工人的歌唱和喧闹,英番夹杂,喉牙粗粝,仿佛牛驴推磨驮运后嗯嗯哼哼抒发血泪。雉甚至闻到米酒和啤酒的味道。喝酒的速度和气量仿佛波音七四七加油。入夜后他们甚至翻墙入校,躲在女厕内向如厕的女生暴露私处。女学生常被校方告诫晚上不可独自如厕。据说几位大胆女生,向父母借了电击棒,读闷了书就像带螫的蜜蜂绕一趟女厕,竟误击打扮和作风都颇像狱卒的校警,让他捂紧胯下在女厕门外蹦跳像发条公鸡。
整个校园轰响着麻雀声,大部分来自校门内两棵老凤凰木。两棵老树扎满麻雀和斑鸠巢穴,树下经常粪如雨下,常使到校内参观的贵宾狼狈不堪。校长原想拦腰截断,但听说领导在这里求学时两棵老树即已风华绝代,百年校庆时领导将以校友身分莅临致辞,事前领导私下透露,回母校最希望和老树会晤重温少年时代的多愁善感。校长和总务主任于是为这两棵老凤凰木伤透脑筋,准备校庆当天在树上挂两座扩音器,播放充满喜气和战斗色彩的音乐吓唬鸟类。小麒用立可白修正最后一个字母。
“写完了,老师……”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趴在办公桌上,额背淌汗,十指灼热,手肘触到了正在另一张办公桌上改考卷的雉的左臂。傍晚六点多的专任教师办公室只剩雉和小麒二人,老鼠迫不及待出洞,啮咬抽屉里老师留下的零食。雉听见对面办公桌抽屉里老鼠搜索食物的巨大声响。
“检查了吗?”咖啡喝多了,雉的嗓门粗哑,和老鼠的觅食声十分相似。
“检查两遍了……”
“不行啊,这张才七十多分……”雉将改好的考卷放到小麒眼前,拿起她刚写完的考卷。
“老师啊,我难得一口气写完两张考卷……”小麒突然站起来走到雉身后,“都是你啊,老师,这么晚了,饿死了……”
“谁叫你跷课……”雉涂改考卷,指出错误。老鼠在挂钟、扩音器、饮水机、球鞋和考卷堆中吃喝拉撒,腐蚀破坏,秘密哺育后代,仿佛问题学生暗中悖逆校规,捣毁硬体设施,产子弃于秽河。雉在这所学校任教多年,少说亲手杀死五百多只鼠类。雉的同事中,女的胆怯,男的吃斋念佛,反对使用杀伤力极大的捕鼠器,烫死或溺死捕鼠笼中的鼠类全由雉执行。雉的办公桌下现在就囚禁着一只大老鼠等待雉处决。小麒弯下身子看雉涂改考卷,下半身靠在雉涂改考卷的右臂上,使雉的红笔像一艘吃水太深的长舟冲入考卷上的是非乱流和问答暗潮。雉迟钝地发觉一张初中一年级考卷居然呈现如此复杂结构和锱铢必较的掠夺。雉的红笔黏乎乎,东探西窜,捣入试题稠密的蚁窝考卷,和黑色字蚁展开一场狂暴攻防。
试题枝桠繁茂,字母蠕动如毛毛虫,仿佛正要蜕变成手肘上扑楞的佩西芬妮。据说那是一群热爱鲜花、舞蹈和游戏的仙女,用番红花、剑兰、风信子织帽缀衣,提着装满玫瑰花和紫罗兰之类的篮子,赤足走在草地上消耗青春。被她们踩过的土地,不管多贫瘠,都会抽长出花花草草。那个什么冥王正骑着马车经过,色眯眯觑着她们。仙女们唬散了,只有那个叫佩西芬妮的,被一朵妖娆的植物镇住,正要去采集,冥王就将她掳入冥土,成为冥土之后。他是这么向小麒介绍佩西芬妮的,只不过将那朵妖娆植物扭曲成一株猪笼草。
“那个地方也有猪笼草吧……”
“有吧?……学名叫‘忘忧草’。荷马史诗《奥德赛》说海伦用一种叫作‘忘忧’的药物酿酒,减轻宾客的忧烦。十八世纪一个白人植物学家根据这个故事,替我们的猪笼草取了这个浪漫得过头的学名。有什么办法呢?白种人爱冒险,什么事情都让他们捡了便宜。据说这名字很符合白种人胃口,他们在亚洲莽林跋涉多日,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囫囵喝一口猪笼草瓶子里的清水,立即神清气爽,忧虑全消……”
亚妮妮提着一篮子瓜果,抓了一大束野兰,登上妹妹烹食红毛猩猩和达雅克老人呕吐的阳台。阳台用竹条、树枝、板块铺成,重重叠叠,长短不一,仿佛火葬台。亚妮妮的光脚丫子在阳台上自在磨蹭仿佛马舌舔齿,一只大野蜂在她脚丫子上转悠。斑鸠愈聚愈多,猪里猪气啄食老人呕吐物。老人趴在栏杆上,眼皮沉重,一面呕吐一面打瞌睡。天边湿气弥漫,黑云扩散如一壶茶叶。天穹皱巴巴像一张旧钞,出现似笑非笑的人头浮水印。
亚妮妮从阳台另一个出口走入长屋。双胞胎姐妹剖开代表猩猩头颅的青椰子,用小刀刨刳瓢内的嫩肉,和玛加一起嚼食。熊女夹了一片嫩肉赏给栏杆上的小红毛猩猩。小红毛猩猩别过脸去,看着屋外雾霭烟霾纠缠的丛林。三姐妹咭咭笑着,着手进行下一个游戏。亚妮妮再度出现阳台上,将几枝野兰插在妹妹头发上,抱起小红毛猩猩。小红毛猩猩抓下插在亚妮妮头发上的野兰放到嘴里。
“泰……”亚妮妮终于看见雉。
天地漆黑,袭来一阵寒气,雉莫名地燃起思家情绪。苍鹰不再盘旋,匆匆滑入莽林。公鸡绕着小母鸡兜圈子,圈子越兜越小。小母鸡毛羽灿烂,秀美丰腴如理想中的杨贵妃。几只雄斑鸠彼此啄咬,母斑鸠窃窃私语。大鱼猎食,小鱼跃出巴南河,仿佛一个庞大邪念将许多胸无大志的小情绪逐出头皮外。菜园繁茂,花叶眉眼传情,果核袒胸露臀,瓜豆抬首垂颔若有所思。熊爪和山猫獠牙刨咬空罐头,竹响板和铜管如泣如笑。一只大番鹊在菜田里觅食,叼了一喙七八只活蚯蚓,仿佛夹起一团热面,消失蔓芒萁中。纹案绘制师阿都拉走出雨林,采叶摘花,准确扔入背篓,让雉想起骑驴求诗的贾岛。又一只大番鹊在三棵老瘦椰上啄咬古铜色的越王头,老瘦椰的绿叶几乎扇到了乌云。一路走来,每一间长屋都养着一只犀鸟,有的甚至养了二三只,毛羽扎手,半巫半神,叫声蛊人,替平静安逸的长屋维持某种战乱动荡气氛。这长屋怎么没有犀鸟?听亚妮妮说让巴都误射一只,山猫咬走一只,疫疠扑杀二只,山灵招唤一只——那犀鸟临走时口吐达雅克语,说出令达雅克少女脸红的淫言秽语。长屋虽不养犀鸟,长屋四周鸟言兽语,十有四声是野犀鸟,另外四声是猴猿类,剩下的二声不知何鸟何兽。野犀鸟叫声腥膻,仿佛鸦群逐臭。猴声清脆幽远,天籁错落。但猴鸟争鸣时,一时令人难以分辨。剩下的二声虽不容易厘清面貌,倒可以轻易听出是掠食或被掠食,寻春或护盘。长屋猎手众多,只有鸟和蛮猴胆敢在这附近竞唱。这时正有猴声在蛮林中飘荡,吸引了栏杆上吃兰花的小红毛猩猩。小猩猩口含兰花搂住栏杆旁一截绿枝,稳稳地吊挂绿枝上,从这一枝又吊到另一枝,从另一枝又吊到另一树,如此旅行了五棵树,跃入菜园中的瓜棚,又从瓜棚跃上另一座瓜棚,最后跃入一片矮木丛,在矮木丛中行走,这时它离雉的视线已非常远了。雷声忽大忽小,双胞胎姐妹和玛加的笑声响遍长屋。红毛猩猩惊动一只大番鹊,双翅撑成一根扁担,挑夫空中漫步。一个女人坐在矮树下,长发散乱,雾霭弥漫,天色阴晦,藤叶阻隔,五官浮沉,肢体忽聚忽散,那树本身并不茂盛,但长满附生植物,树盖密不透风,树荫长年受潮如狗嘴,使雉想起家里的丝棉树。女人皮肤黯红,倩影在树荫中如狗舌伸缩。雷声像衔了一根猪胛骨的狗护食。刮来一阵强风,矮树乱扇。小红毛猩猩扑到树下女人身上。女人胸怀抖动如捕到猎物的蜘蛛网。小红毛猩猩被女人张手搂抱,仿佛被蜘蛛结茧的猎物。女人撩起黯红色衬衫,露出半边乳房。小红毛猩猩吸吮着那只乳房,突然安静下来。
蜂巢型的,蚁窝型的,睡佛型的,象粪型的,骷髅型的雨云朝长屋上空飘来。亚妮妮和妹妹们像弹涂鱼一样泥泞。寻找丽妹途中,雉看见过两个达雅克女人裸露上身侧卧长屋走廊上喂哺一群刚出膣的小猪崽,快乐贪婪地取代它们难产而死去的母亲。小猪崽被人乳滋养得眉清目秀,牙牙学习童语,模仿人类撒娇和找碴,将代理母亲的乳头吸食得像榔头。雉甚至看见一个达雅克女人同时喂哺自己的婴儿和一只小猴崽。一路走来,拜访十数座长屋,这是雉第三次看见人类奶兽。
“在一次狩猎中,一对红毛猩猩母子冲入狩猎范园,母亲被杀,小红毛猩猩被族人收养……”亚妮妮说,“不收养不行呀,这小家伙完全没有自立的能力……”
“母猩猩呢?”雉说。
“烤食……做成腌肉……你这几天吃的腌肉,有一部分就是它母亲……”
一直处于落雨状态,但是雨始终没有落下。云儿黑不溜丢,蚕宝宝似的,结成蛹,满满的一天不动。夜色扑向大地,鳞翅目的不夜城。小麒的书包很轻,接近无影无踪,某种飞行肢体,像豆娘翅膀。夜晚的草秆撩得她东奔西跳,兴奋莫名,像斗蟀。停在一个专卖动物内脏的摊贩前,买了两串烤鸡臀,递一串给雉。雉摇摇头。她把鸡臀送到雉嘴前,说了一大串话。太吵了,雉什么也没听到。雉不接过去,她的鸡臀就不离开,一边走一边若即若离递向他的嘴唇。情况有点滑稽,雉只有接过鸡臀。停在一个抓娃娃机前。小麒丢入十元铜板,按下操纵钮。钢制怪手往右移动,又往前移动,突然停止,打开三支钢爪,下降,突击一群猩猩和熊玩偶。猩猩和熊睁着塑胶眼,毫无惧色。怪手攻击一只熊的屁股,但是没有夹到熊屁股,空荡荡地升回去。小麒又丢下十元铜板,怪手再度出击,试图夹住一只红毛猩猩胸部。如此试了五次,毫无收获。小麒叹一口气,走向一部电动游乐器。
“别玩了,回家吧。”雉奇怪她哪来这么多铜板。
是一家狭窄肮脏的文具店,兼营小吃和电玩。老板,四十多岁胖妇,臀如大南瓜,声如大提琴,坐在小板凳上逗玩小婴儿,一次又一次将小婴儿丢向空中,仿佛马戏团里的驯象坐着耍皮球。小麒又塞入一块铜板。荧幕出现规则波纹,飘浮如飞毡,仿佛整座电动游乐台也随之升空。翼手龙似的闪电群,布满火山口似的凹凸天空,降下一群外太空爬虫类,吞吃人畜,俘虏活口,地球防御部队兵败如山倒。小麒操纵一个女战士闯关杀虫,拯救人质。女战士红发飘飘,多油脂的母鸭臀,又翘又脆如蕈之类的胸,青翠的腰,擅跃的羚脚,在第三关沼泽区被虫分食。投入第二枚铜板,女战士复活,陷入第五关浮沙区。战斗非常激烈,游乐台像一座弹药试验库。消耗五枚铜板后,女战士终于抵达第十关。出现十个躺在蛹壳中的小孩,据说只有一个是人类。女战士犹疑了两秒,背起其中一个。小孩露出虫形咀嚼女战士。
小麒叹一口气。“老师,你帮我闯第十关吧。”
雉笑而不答。
三个穿得像稻草人的时髦少年走到游乐台旁。“我们帮你闯吧,小姐。”
“我可以告诉你哪个小baby是真正的人类。”
小麒拉着雉的手臂离开文具店。走过一条街后,小麒指着一栋建筑物说:“我家在那里。谢谢你啊,老师。”
建筑物被灯火染成橘黄,潮湿多汁,像削了皮的凤梨。“早点回去吧,明天别迟到。”
折返途中雉停在抓娃娃机前,打开钱包,拿出十元铜板。怪手降落时,居然牢牢地抓住一只红毛猩猩。雉拎着红毛猩猩离开文具店时,三个稻草人少年紧跟在雉身后。雉加快脚步。
●
雨终于落下,在雉第三次看见女人奶兽当天午后。
早上雉操长舟寻罗老师。篱笆上了闩,木屋深锁,舢板和长舟都不在,满天苦瓜云,日头慈蔼,黑狗悠闲走来,嗯哼两下,狗嘴吐禅,说主人外出,云深不知处。雉游荡巴南河,快速航向下游,两小时后抵达一个小码头。是一个七八百人的小村庄,一条泥街,一排木板铺子,杂货店,土产店,咖啡店,头家全是华人,烈日下十多个红漆白底的招牌相连一气,斑驳耸动,仿佛飞龙在天不见首尾:华兴消费合作社——广州杂货店——南园咖啡室——福隆五金行——荣发贸易行——。
“这咖啡喝了喉舌留香,肠胃舒畅,但比榴梿容易上火,不能多喝,”穿背心短裤的老板端给坐在巴南河畔咖啡室中的雉一杯热咖啡后,顺势坐在雉对面,“很多人专程从下游深入内陆,只为了买几包这种咖啡粉。这咖啡粉研磨出来后,必须七天内泡煮,否则味道完全走样。出产这种咖啡豆的是上游一家咖啡圈,从前是一个大头家产业,二次大战后被当地人接管。据说咖啡园里发生过一场华人和达雅克人的惨烈战役,仔细品尝,你会喝出荤味,像狗肉。”
咖啡室正热闹,门前依旧罗雀,一只斑鸠和一群麻雀门里门外寻食,无视屋内两只沉默的土狗和一群客人。热度高不可攀,空气的肌理长满脂肪,客人淌出的臭汗非常油腻,天花板上三座吊扇螺旋桨运转的沉重像搅拌水泥。热咖啡,炒面,云吞,肉骨茶,烟灰缸,狗嘴,裤裆,都冒着热气,客人刚摘下的草帽像蒸笼。两个达雅克猎人将猎获的长须猪搁在店门口,悠闲悠哉坐下来喝咖啡吃炒面,在咖啡桌和咖啡杯上留下血指印。活狗对着死猪狂吠。码头上偶尔泊靠或开走一两艘舢板、长舟、货艇,不管吃水深浅,似乎载满乡情,抵达得急,离去得缓。头家对这个小镇有一种宗教上的虔诚迷恋,滔滔不绝述说她的开拓史,深情款款地将她形容成不世出的美人,至今未获世人赏识,不得已,委身他们这批庄稼汉和粗人,颇有救赎和博爱之类的寓意。雉斜望出去,看见河畔上果然耸着一栋教堂,如果不是屋顶上的十字架,雉会误以为是一座木材厂或船坞。每逢周日,居民鱼贯进入教堂,感谢主,让他们的胡椒远离虫害,胶汁饱满,农作物丰收。
“头家,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客家女子,抱着一个婴儿……”
雉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块充满蜂蜜和乳汁的福地,巴都怎么忽略了?达雅克猎人抬着长须猪走了,土狗逐渐安静,整座咖啡室也逐渐安静,当雉的问题传诵出去后。码头上出现一个熟悉身影,雉远远就认出像棺材盖的躯体和像鬣狗皮毛的头发。雉离开咖啡室。一艘载货快艇泊靠码头,开始卸货。
“鹏雉,你也来了……”罗老师看见雉后,竟又有点羞涩。
搬运夫将一个封得密实印着“易碎品”英文字的木箱子放在罗老师长舟上。搬运夫显然看不懂英文,像在处理一块绊脚石,因此和罗老师发生一场争吵。雉注意到华人搬运夫神情鄙夷,眼大眉粗,脸红须扬,仿佛雷神,有随时卷袖子挥拳头的可能。
●
中午回到长屋后,雷雨喧嚣如易碎品落下。第二日河水暴涨,傍晚淹没菜田。长屋地势虽高,第三日中午已淹到屋脚下。家畜登堂入室,孩童戏水,大人望天长叹。第四日雨势稍缓,洪水不再上涨,但和长屋地板只有一屁股之遥。罗老师第三日午后驾长舟载了一屋子家当和一只忠狗到长屋避难,暂住雉隔壁。他的小木屋已成了半座水宫,书本杂什堆积隔热层中,鸡埘半毁,公鸡母鸡全被随洪水而来的大蜥蜴蟒蛇吞食。雉颇怀念那只公鸡徘徊陋室,卧薪尝胆,忧国忧民的模样。罗老师匆忙逃难,长舟数度被伐木厂流失的巨木冲撞,险象环生,但神情却自在悠闲,这洪水每隔一两年就会爆发一次。雉甚至从罗老师脸上看见达雅克孩童戏水时嘉年华会式的激奋。那一箱“易碎品”也在逃难行列中,不曾拆封,重量使协助搬运的达雅克青年吃了一惊。
洪水乍到,长屋乱中有序,达雅克人的活动范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无限阔广。他们驾长舟,划舢板,撑竹筏,狩猎捕鱼,长屋腥膻弥漫,仿佛屠宰场。吃晚餐时,猎人照例争先恐后叙述狩猎过程,用词累赘华丽,语法拖泥带水,即席演唱如何屠杀儒艮,用了二十多种比喻描述那致命一击,曲调接近巴都操长舟时的哼唱。洪水中狩猎常有意想不到的丰收。一棵树上可以同时射杀三只大蜥蜴和一只大蟒蛇。一座小山丘可以斩获十多头长须猪。一根浮木上可以同时轻易捕获吼鹿和獾。雉和罗老师并肩盘坐,吃得牙缝长满肉须,才知道啃食了一小块母儒艮。铜锣响起,猎人引吭高歌,说是一对交配中的年轻儒艮,男的俊美强壮像我,女的美艳窈窕像在座女士;男儒艮跳着猛烈的求偶舞,在水面掀动银河般的漩涡,晨曦般的浪花,吸引我们潜泳追踪,带着水枪和长矛。一对扮演儒艮的达雅克猎人走到长廊中央,一人挥舞表示胸鳍的两只毛手,摇臀噘嘴,夹腿碾转,婀娜羞涩,欲拒还迎,仿佛犹抱海螺半遮面的出水美人鱼;另一人鸣叫如牛,围绕女儒艮不去,做出爱抚和挑逗的象征动作,并且胯下夹一支哆哆嗦嗦的棍棒表示雄器,看得在场的达雅克少女心头如小鹿。六个达雅克猎人持番刀盾牌,跳战士舞,模仿潜泳动作,徐徐靠近好事将近的儒艮。噢哟,它们如此投入好似蜜熊尝蜜,完全忽视我们的水枪和长矛;它们如此优雅美妙,可以编成庄严的求偶舞在犀鸟祭典中表演取悦我们浪漫多情的犀鸟神祇。我们缺氧,头脑懵懂,没有心情逗留观赏,匆匆射出第一枪。女儒艮承受了三支水枪,像吸盘的大嘴松松紧紧附着男儒艮身上。男儒艮挥鳍摆尾,载着女儒艮逃去。我们瞄准它们捅长矛射水枪,血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女儒艮首先用尽力气,挥别男儒艮,慢慢沉入水底。男儒艮吃力地绕了个圈,也不管彼此身上插得密实或松浅的十几支水枪长矛,横蛮地着陆女儒艮背上,尝试最后的交配。血水化成一团浓稠厚实的红雾,彻底裹住它们。我们只能在红雾外围徜徉,偶尔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红雾一路向下蔓延,两只儒艮终于气绝在地底下。我们从呱呱坠地开始辨认长须猪的体味,吼鹿的尿骚,山羊的粪臭,我们的嗅觉媲美大蜥蜴舌头,这时候我们六人都闻到了浓浓的精液味,像你们这些小毛头每天早上闻到自己的梦遗。扮演猎人的达雅克男人指着一群男孩,露出壁虎似的嘲笑,随后又对一群达雅克少女抛媚眼扭屁股,惹得少女咯咯笑。罗老师吃完一块儒艮肉不够,伸手向坐在对面的亚妮妮乞讨。亚妮妮的儒艮肉也吃完了,向坐在旁边的达雅克少女要了一块,放在罗老师面前。罗老师用儒艮肉下酒,吃相仿佛掠食者的生吞活剥,使雉想起巴都吃鲇鱼。这是罗老师避难长屋第一晚,也是洪水肆虐到最高潮时候。上天下地都是水的声音、气味、光泽和力量。油灯和煤气灯吸引鱼群聚集长屋,达雅克人将钓丝从地板缝垂下,一边进食一边钓鱼。小鱼喂畜,大鱼现烤。罗老师喝米酒压烟瘾,一筒米酒在他手里成了一支烟的剂量,少说喝了一包登喜路。棺材盖身子靠在雉肩臂上,山羊脸活泼模糊。亚妮妮两眼灼热,嘴角含两吨笑,一公克一公克嚼碎,分给雉。耳垂今晚空荡,仿佛闺房虚掩。脚丫子盘在胯下,肥硕秀美,像两只交颈鸭。罗老师的兴奋充分显示在刻意的风趣幽默中,操着太极拳风的流利达雅克语,若实若虚地和对面的达雅克女孩说笑,精心调配每一个笑话,只凭一把舌铲,一锅油腔,一炉肚肝火。他的每一个笑话都是大火快炒,露骨肉麻,很适合达雅克女子的粗糙脾胃。许多雉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她们居然也前仰后翻,一根枯枝撩活一池春水;猴王幸宠,诚服的动作做得好大。或许是那种欢乐气氛作祟吧。罗老师并不满意,频频转过头来对雉说:鹏雉啊,我费尽心机讨她们欢心,可是她们对我是直直地瞪,对你是偷偷地瞄,尤其是那个亚妮妮,年轻真好……
这一番话似曾相识,这一番情境也似曾见过。除了睾丸仍不停制造年轻精子,生理已老化得七七八八的老萧,在那家幽黯充满热带雨林情调的酒家里,面对凤雏和另外两个年轻女孩也曾像一头老狮子感慨万千。他们这个座位四周挂满供泰山悬荡的吊索,蕨类植物,充电会发光的蕈类,一只庞大的水泥蟒蛇从一棵水泥龙脑香蜿蜒下来,张嘴对一个小水池洒水。雉起初对蟒蛇和龙脑香的逼真感到叹服,但看到蟒蛇吐水后就觉得滑稽。女侍打扮得像亚马逊女战士,戴着蝙蝠侠眼罩,身上贴满黑色纹案,持一根长矛,其中一位自称女经理的英雌手中居然拿着一根马鞭。不发一言,出没无常,带着狩猎神秘猛兽的戒慎,将老萧和雉限制在这个挂满塑胶吊索的幽座,在老萧要求下,狩猎去了。约三分钟后,六位男士居然扛来三座兽笼,里面端坐着凤雏等三个女子。才隔一星期,他们就更换经营花样。这一套如果一个多星期前秀出来,一定乐坏两位美国佬,可惜《幕府将军》看不到三分之一,他们已经离开东方。教师节十天后,人民共和国华诞刚过,中华民国冥诞将至。老萧将雉带到办公室外,小声说:还记得凤雏吧?我看你们相看两不厌,好戏还没有落幕,这样吧,我再酬谢你一次,今晚二赴“魔宫传奇”。每年双十,老萧就会对雉提起十多年前在酒家泡上的一个高职女生,当年十月九日,他把她带到“总统府”附近一家旅馆,清晨五点日出台北,他全力抢攻,精子烈士倾巢而出,攻破对方处女巢穴。这一段辉煌战绩影响深远,心理和生理动了革命性变化,致使十月几乎成了他一年一度动物性发春期。这不是说老萧平常不动情,只是不那么绵绵不绝罢了。他照例对三女敬酒掏烟,揽尽话题,雉事后竟对当晚的谈话毫无印象,这是因为受老萧十月发春期冲击,屁股没坐热就灌了几杯烈酒。凤雏着红洋装,红发披肩,话少笑多,面颊微醺,深陷牛皮沙发,美得像入夜前最后一抹晚霞。吸烟风格依旧不变,老萧还未热好场,她已燃起第五根,雉忍不住说:吸慢一点吧,我担心你的五脏都被焖熟了呢。她还是笑,故意朝雉吐了一大口烟。老萧搅和:小余,你好意思说人家!还不是因为你,让人家独守深闺虚度良宵……。凤雏在一团烟雾中笑得甜美精致,亘久不变,雉看得发愣。眼神有时明快,有时迟疑,亲疏难分,始终坚决地凝视雉。另外两个女子也和凤雏一样年轻,但和蚂蚁一样勤快,在老萧身边不停转悠,仿佛他是一小块扛得动的洋芋片。老萧不愧老萧,事先放出风声,准备带她们其中一人出场。她们一个着黑洋装,一个着白洋装,刘海染成金黄,皮肤古铜色,说她们中学时代是游泳选手,又说再过一星期她们将会披戴豹皮,打扮成被俘虏的猎物,匍匐依偎客人怀里脚下,女经理准备把凤雏打扮成美人鱼或人首蛇身怪,到时候她更是一声不吭,只会噘嘴吹泡泡。老萧说:为什么不是你们扮美人鱼呢,你们是游泳选手呀。着黑洋装的说:凤雏小学时代也是。老萧说:小余,你讲一个笑话逗凤雏笑,让她说说话,她不买我的账,从上一次见面到现在,她对我们讲过的话绝对不超过三句。雉说了一个和性有关的笑话。二女笑得呛倒,凤雏也笑,对着白洋装的咬耳根子。着白洋装的说:凤雏说她听过了。老萧大表不满:悄悄话要说给小余听!雉又说了一个,三女又笑。凤雏以手掩嘴凑近雉,鼻嘴的热气直扑雉耳蜗。雉可以感觉她的唇舌蠕动,心肺扑跳,肠胃伸缩,雉的发梢甚至被她眼睫毛的眨闪牵动到,但也许太嘈杂了,只觉得有一头毛绒绒的素食性动物在嗅他的耳垂,此外什么也没听到。约五秒后,凤雏再度深陷沙发。雉说:凤雏说听过了。雉又说了几个笑话,凤雏笑过后,总是以这种方式传达讯息。雉可以确定她假假的蠕动唇舌,嘴唇鼻尖几乎厮磨到他的耳屏。有一次她直接对准他的耳穴喷烟。他直视红发烟雾中一对眼眸,猜测她的用意,最后说:凤雏说我的笑话越讲越乏味,请我别再说了。老萧又抗议:我不相信她对你咬了半天耳根子,就只讨论你那陈年笑话,我看她舌头已经吮走你半边脑髓了……坦白招来,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雉和凤雏相对微笑。老萧说:不说可以,罚酒……。二人勉强喝了一杯,凤雏又凑近雉。也许她这一回真说了什么,但雉已醉得差不多了。老萧说:又来了,再罚……。
“鹏雉,我初抵南洋,听见这里华人呼椰子为越王头,觉得甚有趣,”水果一畚箕一畚箕扛上来,罗老师两手捧一粒青椰子,嘴唇凑到已切好的出口,仰头一气喝完。“传说林邑王命侠客行刺越王,将他的头颅悬挂树上,不久却变成椰子。林邑王一气之下,剖椰壳当饮器。越王被刺时酩酊大醉,其脑浆犹如酒,因此椰子汁有酒味……”
达雅克人用番刀剖开喝剩的青椰子,一分为二,仿佛切西瓜。
“椰子精华不在其汁,而在瓢内的白肉,”罗老师用木调羹剐食瓢内椰肉,“这肉比蒸熟的猴脑还入……多可怕的刀法。鹏雉,你仔细看那刀,大概切过人脑的吧……鹏雉,你还记得我那个小小的考证吧!我切实相信达雅克人部分装饰艺术是和人类脑纹有关的……这事牵扯得真远……”
“老师,吃饭怎么提这种恶心事,”雉椰子肉、红毛丹肉、山竹肉一起下肚,早已分不清素荤,“你看对面缺一颗门牙的女郎一直赞你学问渊博,正要剥红毛丹和山竹给你吃……”
“据说殷人曾把俘虏的敌人头颅蒸熟了吃,头颅蒸熟后就会凝结,可以看到优美的脑纹,用最薄的快刀切成片时,脑纹更是斑斓多变。殷人把脑纹雕刻在骨器石器铜器上,据说是一种对智慧的崇拜,有人以为这就是饕餮纹的滥觞……”罗老师接过对面女郎递上来的果肉,顺势在她手掌上捏了一把。那女郎笑得耳垂上的铜环钉铃铛锒响,“周武王东征时,山东省的殷人向海外逃难,有一部分就逃向南洋,不是有人在这里发现殷人铜器吗?我怀疑殷人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这里的装饰大师确实从猴子等的脑纹中得到不少启示,但比起人脑,猴脑又太枯燥了……可惜……我找不到更直接的证据……鹏雉……”
那晚雉没有睡好,可能是肚子里的儒艮米酒作祟,也可能是隔壁罗老师的液晶体收音机。收音机整晚播放国乐,高山流水,十面埋伏,音量大不大,小不小,苏醒时若有若无,即将入睡时排山倒海。罗老师特地敲了敲墙壁说:对不起,鹏雉,我入睡前习惯听点音乐,太吵了说一声。也许达雅克人对这类音乐感到亲切熟悉——他们的铜锣原来来自中国,它从深夜鸣唱到清晨,竟没有人抗议。除了音乐,其中家畜的鸣叫或活动,洪水轰响,人类的鼾声、脚步声、呻吟、谩骂、梦呓、交谈等等,无时无刻此起彼落,唤醒雉的夜行习性,使他眼皮虽然沉重,视觉听觉爬窜出无数深夜的窟窿,睡眠像狡兔东躲西藏,狩猎范围无限扩大。天还没亮,达雅克妇女已开始活动,雉的睡意已挖得够深可以叼吃到那只追逐整夜的狡兔了,这时浑身却传来一阵麻痒,随后又是一阵刺痛,整个人从草席上坐起来。四只像红炭一样发光的蝎子正在脚下爬窜。
天刚亮,雉左脚的脚丫子和小腿已肿胀一倍。放血,敷药;敷药,放血。雉不记得达雅克巫医如何折腾他的左脚,只记得中午开始发高烧,只能躺卧,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巫医又灌了他几筒来历不明的退烧药,其中有晒干的小蜥蜴、鸟爪、蜗牛壳。好像有一块针毡包裹着左脚,每翻一个身就裹得更紧。汗如雨下,食不知味,对准地板隙缝撒尿拉屎,觉得自己像躺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古老吊桥上,桥下深不可测布满尖屻,桥上爬行着无数蚂蚁,正在啃食吊桥。垂挂吊桥下的左脚成了野蜂筑巢的根基,成千上万的蛹在蚕食他的左脚。亚妮妮二十四小时服侍,擦汗,喂食,敷药,说族人喜欢饲养各种宠物,蝎子,蜘蛛,龟,蛇,蜥蜴,猴,都是掌上玩物,枕上宝贝,可能是鸡鸭猪狗调皮,碰翻了装蝎子的木罐,咬伤了你,不用担心,从前我们族人也被它们咬过,约一星期就好了,你耐心躺着,不要乱动。罗老师不放心,屡次要驾长舟出去寻蛇血清,被屋长严肃喝止,说这种大洪水阴晴不定,连我们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出去狩猎,你一人出去等于送死,信不过我们的巫医吗?当晚就寝时依旧高山流水,十面埋伏,罗老师辗转反侧梦游故国山河,雉看见一对儒艮正在地板下洪水中交配。那只男儒艮下半身血肉模糊,依旧绕着女儒艮求爱,情况有如美军死前让旗杆呈勃起状态。醒来时看见亚妮妮躺在身边睡得正酣,她的左手正抓着雉的右臂。一只椰壳大的陆龟在他们身边爬行。
第二天雉睡睡醒醒,体温忽升忽降。一对金黄色头发的双胞胎姐妹蹲在门口,眼神闪烁,一个搂猩猩玩偶,一个背熊玩偶。起初,雉还一时认不出她们。
“她们为什么把头发染成金黄色?”雉问亚妮妮。
“噢,她们头发原来就是金黄色,”亚妮妮说,“太醒目了,母亲把它们染黑。染料是一种植物根荄调制的,这几天水灾,找不到根核,没染了。”
“不用染了,这样子更漂亮,”雉说,“乍看有点像红毛人。为什么是金黄色的呢?”
“不知道,”亚妮妮说,“生下来就如此呀。”
巴都不止一次探望,一话不说,手里有时抓一只待宰的鸡,有时持一柄表示正要出猎的吹矢枪;背上有时背一个活蹦乱跳或沉睡的婴儿,有时一个空荡荡的背篓;腰上永远插一把番刀,一个有出气孔的竹筒,一只兽皮袋;宝贝球鞋不再挂在胸前。屋长每天早上探望雉,比巫医还要细心地检查雉左脚,说快好起来,好了我们痛快喝酒吃肉。罗老师白天常和雉在一起,有时和他一块午睡,身上永远弥漫酒味;黑狗有时如影相随,有时无影无踪。它出现雉房门口时总是背对门口蹲着,连往里头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倒是那些不相干的猪或羊,经过门口就翘高鼻嘴屁股,一脸聪明相地搜索房内,仿佛典狱长巡房,兴致一来就地撒尿拉屎。入睡时依旧高山流水四面楚歌,雉看见自己在莽丛中爬行,口舌干燥,肠胃空虚,扑倒在一个女人怀中,那女人浑身已被自己的乳汁浇湿。醒来时又是将近清晨,亚妮妮趴睡在另一张草席上,一只手搁在他肩膀上,自己左手掌被亚妮妮压在腹部下。多日不见的小红毛猩猩正蹲在门口,用一双熟悉而和人类不分轩轾的眼睛凝视他。雉终于了解在墙缝窥视自己的兽眼原来就是它。
“鹏雉,昨晚亚妮妮又睡在你房间里吧?”罗老师的胡须几天不刮,长脸更像山羊,尤其用力嚼食时。
“是,别想歪了,她只是为了方便照顾我,累得就地睡着了,”雉说,“我们什么事也没做。达雅克人是很大方的……”
“唔。”罗老师合下山羊眼不语。
这是第三天了。雉不再发高烧,但左脚仍是又肿又痛仿佛炉灶里一块霉湿的柴薪。屋长很满意,请雉抽了几口水烟。巫医瞄了两眼就走,巴都来了三趟,双胞胎姐妹和一群小孩在门口玩捉迷藏。
“玛加呢?”雉不经意地问起。
“洪水来时,玛加病得很厉害,”亚妮妮说,“本来已经和医院联络好了,这几天就要送到新加坡去,没想到就发生了水灾。族人说锣市市立医院也泡水了,病人根本无法收容,这种大洪水行舟也很危险,等洪水退了再说……”
“你在这里照顾我,你妹妹有人照顾吗?”
“我家族人口众多,你不必担心。妹妹病情好好坏坏,向来如此。”
“谢谢你,亚妮妮。我现在烧退了,虽然脚还没好,大致上没问题了,你晚上不必再守着我吧。”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这种蝎子很毒,说不好又会烧起来……”
这晚雉梦见丽妹。丽妹坐在胡椒园里,抱着一个焦黑的婴儿,四周的胡椒树沾满丽妹冰凉浓稠的乳汁。醒来时,亚妮妮正注视他的左脚,说:泰,好像消了些,还痛吗?雉尝试靠墙坐着,可以感觉到左脚确实长在自己身上,而不像前几天只是糊在胯下的一块死肉。小红毛猩猩两次入房,第二次在罗老师身上溢奶。它与罗老师特别投缘,在他棺材盖的身体上爬上爬下,任亚妮妮拉扯也不肯离开。罗老师说小红毛猩猩没有体臭,只有淡淡的女人香。下午两个和亚妮妮年龄相仿的达雅克少女也到雉的房间和小红毛猩猩玩,她们各自带来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子,里面放着首饰和化妆品,并且用它们装扮小红毛猩猩。盛妆后的小红毛猩猩老气横秋,蜷缩在罗老师胸前像一个即将下葬的小贵族。雉想起“魔宫传奇”里浓妆艳抹的凤雏。雉发觉那些首饰虽然大部分是廉价品,但也很确定其中一只戒指和耳环是纯度相当高的真金,有两瓶香水甚至是外国进口的名牌货。雉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你们的私人物品吗?少女们嘻嬉笑,其中一个说:亚妮妮也有。亚妮妮笑着骂了对方两句。屋长坚持雉到走廊吃晚餐,两个达雅克青年搀扶着雉到走廊背对一根廊柱坐下。屋长谈起二次大战日本败战后,日本兵不肯向联军投降,集体逃入雨林避难,成为达雅克人猎物。我族向以馘首作为一个男人的启蒙仪式,这仪式早已废除多时,但日本人的入林激发我们的战斗意识和年轻男子的馘首欲望。对付禽兽不如的日本人,我们赶尽杀绝,绝不手软。当时巴南河畔每座长屋的勇士倾巢而出,追杀穷途末路的日本散兵游勇仿佛追杀野猪群,每座长屋平均馘获五到六颗脑袋。大名鼎鼎的装饰图案设计大师阿班班也参与了这次行动,据说他急需几颗脑袋启发和丰富他的创作视野……罗老师大吃一惊,醉意去了一半:阿班班,我久仰他的大名,传说他研究过上百只猴子脑纹……屋长以手制止罗老师:我说得太多了,阿班班在我族地位如神明,他的创作方式和意图一向是我族的禁忌,喝酒吃肉吧,客人。屋长又指着雉说:年轻人,你被婆罗洲最毒的蝎子蜇了两口,直到今天没有喊过一声痛,我们衷心佩服,你来我们长屋多日,沉默寡言,今日不妨多开口,说一说你的光辉往事。雉用结巴的达雅克语和英语,外加亚妮妮和罗老师的口译,说起当年浮脚楼的猫蝎大战。祖母在新婚夜被蝎咬后,一只腿萎缩成狗腿模样,祖父从此再也没有和祖母上过床。达雅克人大笑。祖父年轻时浪漫多情,对爱情和女人有许多渴望和幻想,但自从小花印离开他后,女人成了祖父纯粹的性欲发泄对象。种植园区位居巴南河畔,被雨林山巅牵绕,阳光雨水充足,季候风撩人,祖父和小花印情窦初开,并肩垂钓,共同喂养云豹家族,携手漫步雨林,划舢板游巴南河和林沼地。林沼地里熟果噗噗落水,怪鱼争相抢食,被翻耕过的罂粟地在水底下清晰可见。小花印摘花截藤,织成一个花圈套在祖父头上;祖父拔草叶教小花印编织蚱蜢螳螂小鸟。祖父的编织手法独具一格,蚱蜢螳螂小鸟栩栩如生,怪鱼从水里扑跃上来,要吃蚱蜢螳螂小鸟。
一只怀着猪仔的母猪掉入洪水,几个达雅克青年立即下水,出动舢板竹筏,几番折腾才把母猪救回长屋。
“亚妮妮今晚还睡在你房里?”趁着这阵喧闹,罗老师小声问雉。
雉不语。
“你要睡达雅克女人我不反对,”罗老师说,“但是最好不要连续几个晚上和同一个女人睡……除非……”
豹仔抽牙出斑,四肢结实有力,脚爪的抓握和尾巴的平衡感逐渐增强,数星期后已能够自己扑杀活鱼和登上笼子里唯一一棵枯树,仿佛祖父和小花印的爱情正在抽长羽翼,尝试海阔天空翱翔。它们还体会不出自由的可贵和天地的阔广,因此十分满意笼子里的世界,就像祖父和小花印陶醉种植园区的缤纷宁静。豹仔继承母亲的顽强孤傲,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它们,一个不知好歹的割胶工用一根鸡骨示好因此失去一根拇指。祖父想给它们取名字,小花印反对,说只有豹妈妈有这资格。豹妈妈栖息枯枝上,除了喂奶,只有晚上才会下树。它教子有方,三小豹敌意兽心焕发,夙夜匪懈学习搏杀技巧。豹妈妈白天在枯枝上东张西望,眼神犀利飘忽,记忆和分析笼子周围的环境和整座种植园区的一举一动,晚上检查每一根铁柱和锁扣,利用白天从人类身上累积的知识和婆罗洲最大型猫科类的力量企图重返雨林和自由怀抱。
“想家吗?”祖父在小花印脸上看到了一丝忧愁。
小花印看着巴南河河水滚滚向西北流,流向浩瀚的南海。六个月前,她挥别母亲,和几个陌生人搭快艇沿巴南河溯流而上,踏上这块与世隔绝的土地,草草跪拜过父亲坟地,咬牙吞泪熬了半年,现在她两颊红润,体态丰腴,虽然不到十三,混在一群煮饭婆洗衣娘中,俨然已是大姑娘。根据伙房工头的说法,她吃了半年种植园区的米饭,胜过过去十二年营养,她后面爆长出来的嫩皮脆肉,大骨美牙,奕奕神采,都是种植园区的功劳和头家的苦心栽培。说到“苦心栽培”四字,工头语气暧昧,一字一顿挫,引起正在埋头吃饭的苦力一阵爆笑。
问得急了,小花印吞吞吐吐说出伙房里的遭遇。
第二天祖父守在伙房外看见一个苦力捏了正在端菜的小花印屁股一把后,冲进伙房对着苦力拳打脚踢。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八百多个苦力目瞪口呆。
“头家仔,何必……”一个苦力试图劝阻。
祖父一话不说,突然扑向那个苦力又是拳打脚踢。工头和巡逻队员赶紧上来解围。
曾祖对待祖父的严厉,不下于他对待种植园区的苦力和巡逻队员。父子二人的对话和沟通,不比曾祖对那批心腹工头更多。父子二人的相处时间,也远远少于曾祖和两头狼犬的相处时间。祖父对曾祖的言行,神情,脾气,乃至五官的了解和记忆,甚至不比两头狼犬更深刻。大闹食堂的当天傍晚,祖父走进工头宿寮旁的曾祖房间,看见两头狼犬在门口一蹲一趴一睡一醒,头尾相连仿佛一体,颇有轮值味道。曾祖穿背心短裤坐在藤椅上一手抡烟杆一手扇纸扇,遥望窗户外巴南河畔蛮林上方仿佛一个模糊血指印的龟裂成波浪形状的蜈蚣色月亮,浩瀚的儒生额和阴天浑映成一片,眉眼间的沼气榛莽和蛮林中的沼气榛莽互通声气,巴南河像一条稠稠的唾涎流淌在马唇牛牙间。窗景中曾祖的侧脸长而大如犀,脑容量如一个大茶壶,毛发森然,骨骼突显。曾祖每吸一口烟,喉头就会快速下沉,随后慢条斯理回升,仿佛一粒熟果掉入河底又浮上来。一把热乎乎的烟球在曾祖消瘦高大的胸腔弹跳许久,肺部轰响如铜锣,头颅空空如某种弦乐器共鸣箱,五官平静像牧笛吹奏田园曲。祖父甚至可以看见那把热乎乎的烟球从鼻嘴滚出时掺揉着许多如毛球如铁丝的鲜红色,仿佛粪便的潜血反应,刷牙时的齿龈出血。曾祖的纸扇扇得不疾不徐,将烟雾四面八方送上天花板,让它们尽情地忸怩作态。曾祖身后燃了一圈蚊香,烟雾笔直扑向天花板,使上面局势更加混乱。曾祖已冲过澡,吃过晚餐,吸完每天固定分量的鸦片,满脸红润,手脚温驯如偶蹄类,一窦一穴安详如鸽子笼,祖父虽然知道这是曾祖最不喜欢别人打扰的一刻,但他也知道再过一个多小时,曾祖就会穿上鞋尖嵌上钢块的马靴,拿起缠着钢丝的藤鞭,在两头狼犬和最少两个带枪巡逻队员追随下,巡视入夜后嘈杂热闹的赌馆、鸦片馆和娼馆,十点后,三馆停止营业,曾祖又马不停蹄巡视十二栋宿寮和正值收成期的种植园,直到一两点才上床,清晨六点就出现伙房开始迎接策动另一个大白天的战斗。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适合接近曾祖了,错过今天,只能等到明天,但今天和明天的曾祖又有什么差别?在多抽一个苦力一鞭、多踢一个苦力一脚的情形下,他的心肠只会愈来愈腐烂。祖父终于鼓足勇气——
但还没有吐出半个字,祖父舌头已经打结。祖父甚至忘了上一次和曾祖对谈时使用的语言——客家话?广东话?福建话?华语?祖父垂着头,大胆觑了曾祖一眼。也可能是英语,马来语,达雅克语……
祖父记得曾祖说过:番话也讲不好,怎么统治这块番地?我怎么安心让你继承我的衣钵?……祖父完全忘了曾祖讲这话时操的是什么语言,也不确定此时对曾祖提出那个他担心半年多的疑问时,曾祖会用什么语言回答。他只记得曾祖最喜欢用客家话教训他。
不等祖父提问,曾祖先说话了。他说,扇着纸扇,抽着一杆烟,望着蜈蚣色的月亮,他说,我听说你今天在食堂的事了,这是我看过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有男子气概也是最窝囊的事,你屌毛长了,开始为女人顶天立地了,可惜光靠好屌成不了大事。曾祖吸了一口烟,喉头沉得深不见底,大烟球化成许多小烟球,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在体内消失无踪。雨林里有一种蠕虫,当它们找不到食物时就消化自己的器官,消化的顺序完全依重要性而定,最早消化的是生殖器官,最后是神经器官,可见得为了生存,有些东西是要牺牲的,但牺牲得要有智慧,你本末倒置,为屌奉献,结果是没头没脑,有勇无谋。我半年前就警告你别惹那个小娼妓——她现在虽然不是,再过不久就是——她是赌鬼鸦片鬼窝囊鬼周复的抵押品,奴才苦力猪狗禽兽人渣的女儿,你要玩她可以,我让你玩个够,要娶她门都没有。你以为我这些产业怎么兴盛壮大的?你以为我哪一点比白种人强?有谁愿意和毒蛇猛兽为邻一辈子?有谁愿意在这块炼狱熬一生?有谁愿意为那点钱做牛做马做到老死?有谁愿意生下来就做苦力?我不想点办法拴住他们行吗?
不出所料,曾祖说的是客家话。祖父完全知道曾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有插嘴的冲动,但他发觉在曾祖厉声疾言下,他胯下冰冷,睾丸萎缩,胆小如鼠。
阿汉。曾祖叫祖父的小名。祖父受宠若惊,这一惊乱之下,让他还有勇气抬头看着曾祖。我冒大风险,花大本钱开馆吸毒嫖赌,为的就是发展巩固种植园区。他们只要吸上瘾,就会不断向我赊钱,如此只有给我做一辈子奴;逢赌必输,只要赌出瘾头,只有欠我一屁股债。阿汉,你以为娼馆里的婊子怎么弄来的?
祖父乞怜地看着曾祖。一股寒气直扑向他的屁股肛门。
欠了那么多债,不拿点值钱东西抵押行吗?他们这种人生殖力强,家里人口浩瀚,少一个女儿少一张嘴吃饭。曾祖说了这许多话,第一次瞄了祖父一眼。小花印天生是小娼妓,你别想我为了你破戒,懂吗?
祖父和曾祖四目交接时怯弱地垂下了头。曾祖私底下从来没有对祖父说过这许多话,父子俩的对话通常在大庭广众下进行,很多曾祖对工头和苦力说的话也针对祖父,据说曾祖志在磨炼祖父的胆识和应对。在那些粗里粗气和大字不识几个的苦力面前,咬文嚼字,风花雪月,唉声叹气都是婆娘胸襟,他们讲求直接、效率和音量,并且透过生殖系统唾弃婆娘胸襟。祖父的确某种程度学会了公开场合的言辞态度和曾祖遗风,但一旦私下面对曾祖时,祖父头家仔的霸气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苦力的垂头丧气,狼犬的训练有素,余家子孙的硬头皮像母云豹的绚烂皮毛。祖父知道只有自己能够改变小花印的命运,但在这紧要关头居然无话可说,空有一壳硬头皮却挺不出去,空有满腔对小花印的爱意却皮包阴囊腌之酱之。祖父肩膀哆嗦像要扛一头活猪,两脚摇摆像要踹一头野牛,用捉猪斗牛的力量使膝盖着地,跪得意志坚强,情发五内。
曾祖反应出奇快。他丢下纸扇,拿起藤椅旁嵌钢丝的藤条,高高举起,“啪”一声向祖父背部抽去。祖父感到一股灼痛从右手肘延伸到肩胛骨,弥漫到左肩,扩散到整个背部,像兵分两路的热浪一波又一波滚向头皮和脚尖。祖父知道曾祖只用了三四成力道,那道热浪平息得很快。从跪下那一刻祖父就准备接受曾祖的咒骂和任何皮肉之痛,因此根本不把这一鞭放在心上。他几乎带着感激接受曾祖的惩罚,但是当曾祖不再动手或动口后,他立即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听见曾祖嗦嗦嗦翻动账册的声音,捕捉到曾祖一个搔胳肢窝的动作,嗅到曾祖身上的狗骚味,看到曾祖遗留藤椅下地板上汗湿的非洲大陆脚丫子印,区分曾祖小腿上的静脉瘤和老疤。时间一分一秒流失,祖父的汗水一点一滴释出。曾祖突然站起来,放下烟杆和纸扇,拿起藤鞭走向门口,穿上马靴,走向屋外。两只狼犬利索地跟了上去。祖父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一星期后,母云豹被关进铁笼子送上一艘开往下游的快艇,那一天,小花印没有出现伙房里。祖父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故作镇定,第二天晚上走到巴南河畔离曾祖宿寮不远的一间小木屋,用番刀刀背敲昏一个巡逻队员,拿走他身上的钥匙,打开小木屋其中一个房间,看到四肢蜷缩躺在一张木床上的小花印。祖父知道女人总是会在这间小木屋被关上一阵子,其间她们遭受到什么待遇无法知晓,总之她们最后总是柔顺而一言不发地踏入娼馆。祖父带着小花印登上巴南河上预先准备好的长舟,划了一段距离,发动马达,航向下游。月色黯淡,数不清的萤火虫栖息两岸树上或飞舞河畔两侧,祖父凭着月色和萤火虫辉映出来的朦胧河道摸索前进。小花印蹲踞船首,四肢萎缩,和她躺在木床上一个模样。祖父打算逃到锣市,从锣市乘船经海线到第一省或第三省,永远离开曾祖的种植园区。他尝试将这个计划解释给小花印听,小花印不做任何回应。祖父听见她压抑在黑暗中的哭泣。半小时后,种植园区的快艇以比长舟快一倍的速度出现他们身后,探照灯照耀得整条巴南河如同白昼。祖父立即靠岸,拉着小花印跳上河岸,匆忙中只带走一支番刀和手电简。二人凭月色在雨林中逃躲半小时后才敢打开手电筒,直到电源消耗殆尽,他们才停止脚步,这时候他们发觉已被笼罩在高大蓊郁的树荫下伸手不见五指。祖父说: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天亮再走吧。小花印说:这里太黑了,我怕。祖父茫然摸索,摔了两跤,说:到处都是一样黑,我们不要再走了。小花印说:我怕。他们看见十多公尺外一片巨大光芒将雨林地面照耀得如同入夜后种植园区里灯火暧昧的鸦片馆,如同矿物质辉映出来的珠光宝气,迷离恍惚,仿佛仙境。祖父拉着小花印走入这片光芒,看见树干、地面、岩石和枯枝败叶上长着数以万计奇形怪状的蕈类植物,如汤匙调羹,如小伞小帽,如牛蹄羊角,如肥乳丰臀,仿佛霓虹灯散发着光芒,绵延数百公尺,在阴暗雨林中照耀出一条曲折迂回大道。祖父和小花印循着这条大道行走,走了十五分钟后躺在一棵大树板根上入睡。微风不断吹来,蕈类肉质伞盖下频频释放出泡沫迷雾状孢子。第二天清晨祖父终于发觉小花印胯下淌着血渍,手脚也有类似鞭伤的瘀痕。他注视小花印的眼睛。小花印摇了摇头。祖父打算沿巴南河畔走向锣市,但走了一个上午仍然没有走出潮湿闷热的丛林怀抱。他们食野果,喝猪笼草瓶子里的清水,中午时分突然踏入一片整齐的种植园区,这时祖父才知道他们还在曾祖庞大的种植园区内打转。祖父认得这片园区,它就是曾祖率领两百多个苦力和巡逻队员和达雅克人发生一场惨烈肉搏战的地方,当地人士呼为“咖啡园之役”。几个工头、一群狗和巡逻队员向祖父和小花印围堵过来。
囚禁祖父的小木屋和当初囚禁小花印的小木屋只有数十公尺之遥,祖父在那里度过一个干旱炎热的夏季,只有傍晚在巡逻队员监视下走到屋外井边冲凉时才有机会望一眼天色。这座木屋平常囚禁企图逃走的苦力,结构牢靠,墙壁有钢铁巩固,门窗装上铁栏杆。祖父大部分时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晚上看见屋外飞舞着萤火虫,屋内长满发光的毒菌,小花印坐在床侧,微笑拈起一只菌类放到嘴里嚼食。她不停地吞食毒菌,直到她也像毒菌一样散发出迷离恍惚的光芒。在小木屋度过的三个多月里,祖父先后看见两个陌生女子被囚禁在当初囚禁小花印的小木屋,晚上曾祖一个人走入屋内,随后祖父听见女人的尖叫和呻吟。有一次曾祖从屋内走出来时还在勒裤带。祖父想起小花印胯下的血渍,痛苦地意识到小花印在小木屋内的遭遇。雨季来临前祖父被释放后走入曾祖房间,接受曾祖用客家话传授的一门家训。祖父看见被剥下的母云豹皮囊没有披戴在英国女人身上,而是张挂在祖父房间墙壁上。一个月后晚上祖父打扮成苦力模样,戴了一顶布帽,叼一根洋烟,在赌馆绕了一圈,又在鸦片馆绕了一圈,最后走向那座灰瓦白墙两层水泥楼房。楼房后侧就是巴南河,据说有些老娼妓常光屁股对着巴南河撒尿,一个年轻女子曾经跳入河里企图游向对岸,第二天早上即曝尸河岸上。根据曾祖家训,祖父还没有资格在这里盘桓,但祖父从工头和苦力口中知道,女人在二楼住宿,在一楼做生意,人数维持在二三十人左右,每隔数星期就和内陆另一座种植园区内的女人轮番对调,变换口味。一楼区隔着二十多个小房,大厅和屋外走廊上燃着两盏煤油灯,女人坐在大厅或走廊上,傍在门内或门外,游走楼外一棵榴梿树下。面貌模糊,肉身闪烁,神情遮掩,仿佛搪瓷娃娃。祖父拉低帽檐,站在一群苦力身后。有人挑了一个娃娃走入房内,有人从房内走出来。祖父身前的苦力逐渐散去,娃娃还是维持固定数目。
“后生仔,看够了没有……”一个娃娃说。
祖父看见其中一个小房闪烁着那天在雨林中看见的迷离光芒,随后一个女人从小房走出来,她脸上涂满化妆品使她像吃了毒菌的小花印散发光芒,尤其当她来到阴暗的走廊上时,她的头发四肢也散发出同样光芒。祖父不自觉向她走去,站在她身前一步之遥,脱下帽子。发光的女人握着他的手,要把他拉入屋内。
“小花印,是我……”祖父小声说,“阿汉……”
女人凝视了他一秒钟,突然把他的手压在她左胸上。
祖父挣脱了她的手。
女人咯咯笑了。女人笑时,光芒闪烁,两眼仿佛绿宝石,祖父看见她喉咙里含着一棵烂毒菌。
这是祖父最后一次看见小花印。雨季来临时,祖父在林沼地里垂钓,戳烂每一双上钩的鱼眼,观赏它们在水里挣扎碰撞。第二年雨季结束后,祖父将三只小云豹装进铁笼子,用舢板载往上游三十英里处,在一棵雨树和野榴梿树下打开铁笼子。小云豹已不小,它们被抓入笼子时咬伤祖父手掌,踏入莽丛前又在祖父手背上留下三道爪痕。祖父傍晚走入曾祖房间,告诉曾祖放走了小云豹。曾祖扇纸扇,抽着一杆烟,泡着一壶热茶,翻着一本账册,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巴南河畔莽林上方一轮如有蜈蚣盘缠窟窿无数的泥月。那时候曾祖其中一只母狼犬生了四只小狼犬,已到脱奶阶段。祖父见曾祖一话不说,就向曾祖讨了两只小狼犬。从此祖父也有了自己的狼犬。祖父不管走到哪里,两只小狼犬总是像曾祖的老狼犬忠心耿耿追随他。
●
两个醉醺醺的达雅克青年将雉抬回卧房后像狗爬回走廊。亚妮妮也喝得像泥鳅一样滑溜,在卧房里东钻西窜,让雉摸不到看不见。酒意淹没了雉像洪水淹没土地。雉的视觉泡满水气浪花,亚妮妮仿佛只是一片倒影。雉觉得自己像一块顽石沉入地板下洪水中,两手乱拨抓住亚妮妮裙角说:你回去自己的房间睡吧,我只是酒喝多了没事的,这只脚像蜜熊泡在蜜浆里一样舒服。拜酒精之赐,雉已完全忘了脚伤。倒影认真地凝视他的左脚。雉又说:回去睡吧。倒影渐行渐远,消失门外。
古老的弦乐器正在歌颂故国山水,达雅克男声幽幽鸣唱猎杀长须猪、儒艮和象,家畜追逐戳咬,洪水逐渐退去,月色漫漶。
我乃江中儒艮,追求妖娆之女儒艮;
我乃洪水中儒艮,追求裸着一对美乳像美人鱼之女儒艮;
我乃跳舞中之儒艮,永不疲倦围绕女儒艮;
我乃中箭之儒艮,鲜血弥漫感动女儒艮;
我乃勃起之儒艮,卷起漩涡冲翻达雅克人长舟竹筏;
我乃射精之儒艮,我的爱意像精子泛滥巴南河;
……
雉仿佛悠游巴南河跳求偶舞的男儒艮。他绕着女儒艮打转像驴子推磨,他在女儒艮四周拨弄出水球和漩涡,他衔水藻挑逗女儒艮。他像乌云,像一座被伐得光秃的丑山试图遮蔽月亮的光华,切断女儒艮退路。他仿佛做着一截一截的梦,有时候真实,有时候虚幻。他看见一只象鼻子在他眼眉鼻耳间跳跃,象趾揉搓他的胸部,象耳在他齿缝间拉扯。梦境愈来愈饱满扎实刺痛扎人。他看见自己像一头长须猪翻刨泥土,一支吹矢箭无声无息地射中他的左腿,他痛得终于苏醒过来。
他发觉自己正搂着赤裸的亚妮妮入睡。亚妮妮枕在他左胸上,一只手和脚搁在他赤裸的身子上,睡得非常沉。她的脚压痛了雉依旧肿胀的左脚。
“亚妮妮……”
天色微亮。雉将左手从亚妮妮背部挪开。凉被只裹住亚妮妮的腰部和自己的肚子,雉清楚看到亚妮妮浑圆的臀部和自己萎靡的下体。亚妮妮嘴巴大张,右乳悬荡雉胁窝下,耳垂齿痕模糊。雉又叫了她一声。亚妮妮睁开眼睛,打呵欠,伸懒腰,一翻身就坐起来,迅速穿上衣服,一面穿一面问雉:睡得好吗?泰。雉答非所问:我以为你回房里睡了……亚妮妮笑着说:不放心你呀……一面说一面将凉被抖开,遮住雉的下体和腹部。小心着凉……站起来就要往房外走。雉叫住她:亚妮妮,昨晚发生什么事?亚妮妮轻轻踢一下雉左脚,让雉哎哟叫一声。你呀……你昨晚比长屋任何人醉得厉害,像一只吃了一吨烂果的野猪……。直到中午亚妮妮才拿着午餐出现,凑近雉耳边说:泰,不要想太多……又一溜烟走了。午后罗老师带着黑狗来访。雉发觉罗老师愈来愈晚起床,譬如今天,他穿透数间卧房的鼾声中午才停息。黑狗和长屋家畜相处得不融洽,昨天才咬死一只鸡,让主人赔了两倍钱。黑狗也许把长屋里和气融融的鸡视为小木屋中酝酿叛变的鸡徒子们的共犯或同党。它的神色愈来愈孤傲寂寞,像一个没有明主可以追随的流亡孤臣。
“达雅克人对性的态度虽然开放,但也不是毫无节制的,”罗老师坐下就说,“长屋以前流行一种古老习俗,一个男子和一个达雅克女子独处五个晚上后,就表示有意娶她……”
“独处是什么意思?”雉说。
“就像你跟亚妮妮独处四个晚上……”
“我们什么也没做。除了第四个晚上……”
“第四个晚上的事,我完全了解……但是人家会怎么想呢?”
“老师怎么知道……”
罗老师的山羊脸尖锐得像一块石矛。“关键就在第五个晚上……”
“这长屋还保留这习俗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