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虽然不保留了,但遗风所及,总还有一点那个意思。也就是说,一对男女做了这种事情,等于公开宣布……”
“老师不要开玩笑了……”
“我不是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连续睡同一个女人几个晚上吗?”罗老师狠狠搔着鬣狗皮毛的头发,“你最好问清楚亚妮妮,看她有没有这个意思……妈的,才住几天,头发好像长虱子……这番鬼的长屋……”
这晚雉想保持清醒,但屋长频频劝酒,让一个粗壮达雅克猎人像扛死猪送回房间。猎人刚走,亚妮妮随后跟到,说:泰,今天还要我陪你吗?雉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以为又是自己喝昏了头,说:你先回去吧。亚妮妮说:先回去是什么意思?晚一点再来吗?雉说:不,不是。想和你谈谈……亚妮妮说:罗伯伯跟我说了……雉打断她的话:有那种习俗吗?亚妮妮说:旧习俗,现在不流行了……雉又打断她的话:不过大家还是会这么想吧?亚妮妮似乎点了点头。在醉意和昏暗中雉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泰,你不用担心,今天晚上我不会来了……雉说:你可不能又像昨晚溜回来呀,你看,我醉得像吃了一吨烂果的野猪……晚安,泰。亚妮妮离开房间。
现代化的管弦乐演奏古老的中国乐曲,达雅克男声幽幽哼唱没有歌词的曲调,家畜鸣叫忧喜参半仿佛谈论家国天下,洪水继续退去,猪耳云,鸡爪月,天潮地湿,莽丛凄泣仿佛柔肠盘缠,雉口含兰花从一棵树垂荡到另一棵树,跃入菜园的瓜棚,在矮木丛中浮沉爬行。惊动一只大番鹊,双翅撑成一根扁担,挑夫空中漫步。女人傍坐矮树下,嘴角含笑,肢体忽聚忽散,在长年潮湿如狗嘴的树荫中像狗舌伸缩。雉扑入狗嘴,扑到女人身上。雉吸吮着女人一只乳,看见女人左臂文猪笼草,右臂文蝎子。女人伸开两手搂雉,让雉有窒息的感觉。
我是在做梦吧?雉的呼吸吞吐充满酒气。
雉躺在一张双人床上看着化妆镜中半赤裸的自己和坐在化妆台前梳理的凤雏。房间豪华宽大,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有如冰雕的火种,墙上挂着复制名画“宙斯和天鹅”“爱神和仙女赛克”。在昏黯和酒意中雉发觉床和房间是圆形的,当他尝试坐起来时才发觉是一张水床。他稍稍坐直,身体就不由自主陷下去,似乎愈用力就陷得愈深,愈是头晕脑胀。雉觉得自己很像猪笼草瓶子中挣扎的小蜥蜴。凤雏怡然自得,手拿一把大梳子梳理红发,像一种和猪笼草有共生关系的螳螂。她实际也是半赤裸,肩上只披着毛毯,一只乳房暴露化妆镜中。雉想起她在“魔宫传奇”对着他耳蜗嗫嚅半天,有一次甚至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他怀念她吸烟的模样。凤雏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从化妆台拿起烟和打火机,吸了两口,将烟搁在烟灰缸上,打开手提袋开始卸妆。凤雏显然不知道雉正在注视她。凤雏卸妆的手臂柔软如天鹅脖子。她的另一只手像鹅嘴衔走肩上的毛毯,上半身靠近化妆镜,手掌托起乳房观察。雉看见她中指和食指像张开的鹅喙咬住乳头上下摆动。这时候她似乎故意使雉吓一跳,突然扯下红发,将它搁在化妆台上……牙齿微露,手掩嘴,抓住了一个出腔的小呵欠。笑靥如膘,有氧。那双眼,嫣,妍,掩,焰,从音平到去声。那双眉,跳脱如山猫颊须。那双耳,不示人……白球鞋。浅蓝牛仔裤。绿色小背包。白衬衫。长头发。大耳朵的&157138;狐。逃亡中的野兔。翻筋斗的花斑臭鼬。……慈鲷科,热带鱼之后,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
雉用尽全身力气坐在床上,不让自己再陷下去。“王——小——麒,是你吗?……”
“老师,你醒了,”凤雏或王小麒从化妆台前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雉,“天快亮了,我去洗个澡……”
又是将亮未亮的早晨。雉模糊看见或感觉一个长发女子从他身边爬起来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走入昏暗的走廊。小红毛猩猩正蹲在门口,向雉觑了两眼,随着那个女子走入走廊。雉立刻拐到门口,一女一兽已不知去向。凉被从雉身上滑落,雉下体冰凉,赤身裸体,一只小猫正在他脚下追逐一群刚出壳的小鸡。雉这时才发觉左脚已差不多恢复原状,也不再刺痛了。
“亚妮妮,你昨晚有到我房间来吗?”早上见到亚妮妮,雉劈头就问。
“没有呀,泰……”
“亚妮妮,不要骗我……”
“你是说有女人到你房间……那绝对不是我,”亚妮妮眼含泪花,“你担心‘第五个晚上’的习俗吗?”
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泰,你酒喝多了,”亚妮妮说,“昨晚玛加情况很不好,我整晚和家人陪着她。天还没亮,她就过世了。”
“什么?”
“如果有女人到你房间,那绝对不是我,”亚妮妮声音哽咽,“即使是我,我也不会说出去。反正只有你知道。我不是叫你不要想太多吗?”
一朵吃素的禅日静坐云端上,看似泥中南瓜,土里番薯。孩童们在阳台上游戏,妇女在禅日下用大木臼舂米,晾晒家具猎器肉干菜脯。亚妮妮和雉说完话后回到阳台烈日下和家人清洗一个有花草昆虫雕纹的瓷瓮。长屋内传来骚动,狗吠凄然。一群达雅克男子围在罗老师房内对躺在地上的罗老师拳打脚踢,包括巴都在内。房外围了更多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黑狗已在房门口被馘首,头颅和身体足有两桨之遥,一瓢血从地板隙缝滴入已快退尽的洪水。狗眼大睁,两耳合垂,牙舌微露,回头看着自己被猪羊鸡鸭围观的温热躯体,颇像死在贬谪地的忠臣遥望哺养自己血肉之躯的故乡。猪羊开始小心翼翼舔狗血,随后大口大口吮,不久一群猎犬也加入,将地板舔得滴血不沾,并且打起狗头主意。一只猎犬突然咬住狗耳将狗头拖到长屋角落,和几只尾随而来的猎犬抢吃狗头。一个达雅克人护着狗尸体,不让其他猎犬接近。雉和亚妮妮挤入罗老师房间。罗老师仰卧地板上,两手护着鬣狗皮毛的头颅,着短裤,胸曲如根荄,上肢如鸭翅膀,下肢如斗鸡腿,棺盖躯体呈弯曲状,仿佛做着仰卧起坐之类健身操,而且已经到了体力极限。他虽然鼻嘴出血,身上挨了百多下拳脚和刀鞘船桨,始终没有哼过一声。眼皮有时合上,有时乱觑。身体有时紧绷,有时松垮。雉想起他劈柴的松松紧紧,钓鱼时的快快慢慢,煮咖啡时的张张望望,看着菜田里的亚妮妮时唇舌像鸭子吮水嘁嘁恰恰。雉又想起莽荒中用小孩力气和妇女脾胃筑成的小木屋,里头有一个军容壮盛的书城和一批仿佛攻城失败的猴骷髅,仿佛军火器材的雕塑品,三张无时不在忧烦如何驱赶捕捉小鸡的老鹰的人脑解剖图。屋外有一座隐士之井,僧侣之湖,书生之田,流亡之鸡寇,万里长城之围篱,镇守疆土现在已身首异处之狗武士。雉又想起他在莽丛中窥见自己观察猪笼草模样,在木屋中和自己同时窥视亚妮妮洗澡模样,在长屋中乞食儒艮肉的羊脸腥膻模样,录音机整晚播放出塞曲红豆词草原之夜时一墙之隔同曲异梦模样。种种模样惹恼一个达雅克青年,他腾出一脚,朝罗老师胯下踢一下,踹两下。罗老师眼也不眨,紧紧下颚。这时从屋外突然冲进来一只小狗,舔了两下罗老师脚板。罗老师忍俊不住,哧哧笑了两下。这一下达雅克人把他当禽兽看待,拳脚唾液齐飞。
罗老师使用真假金银珠宝、化妆品和时髦洋服引诱达雅克女子,作为共宿一夜的代价。六七年来颇有几个女子为了几件奢侈品而献身罗老师,尤其洪水泛滥时。达雅克人性爱态度开放,旧习俗中女人甚至常把陌生男人视为一夜丈夫。罗老师觊觎的大部分是成年女子,达雅克人防不胜防,莫奈他何。这次洪水期间,罗老师用锣市运来的一箱奢侈品,夜夜换宿一个女子,昨夜竟同时宿淫了亚妮妮不满十一岁的双胞胎姐妹。
“住手吧,别打了……”亚妮妮突然说。
“亚妮妮,”一个青年男子说,“他睡了南玲和蒂玲……”
“这要怪我们太不小心了,”亚妮妮说,“打死他又怎么样?放了他吧,以后不准他再靠近我们长屋……”
“你有脸替他说情?”巴都满脸怒意,一手按着刀柄,“你也跟这老头睡过……”
“闭嘴!巴都!”亚妮妮说。
屋里出现一片短暂的沉默。
“各位勇士……”罗老师的声音依旧清晰有力,“我勾引过亚妮妮,但她不买我的账……后来我答应出钱送玛加出国治病,她才屈服……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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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昨晚对你咬了半天耳根子,”王小麒赤脚从浴室走出来时依旧穿着那件“魔宫传奇”里的红洋装,“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呀?”
雉也穿着整齐坐在床沿上。十分钟前的一场惊吓彻底赶走他的醉意,但从空调系统灌入的冷气又让他的头脑和四肢一样冰冷,加上缺少睡眠,肚胀胸闷,肠子堵塞,肛门燥热,雉的思绪空白而不清爽。他边穿衣服边听小麒洗澡,从声音中观察小麒调整热水,使用莲蓬头淋身,用香皂擦揉身体——这一段最冗长——再用莲蓬头淋身,用毛巾揩干身体。穿洋装前,她掀开马桶盖,坐在上面撒了一泡尿。他一面聆听她的盥洗如厕,一面打量化妆台上的假发、手提包、手表、床前的高跟鞋。雉的鼻嘴仍有烟酒味,但他却闻到更浓郁的小麒留在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体味。雉捡起枕头上几根小麒的黑发和化妆台上的红发比对。难道她戴着假发和我睡吗?小麒如完厕后,雉发觉她没有冲马桶。当她踏出浴室时,雉的惊吓又被拉长拖宽巩固,像曾祖祖父没有节制地拉长拖宽巩固家园。她走入卧房——像她迟到走入雉的英语教室一样调皮。她坐在化妆椅上从手提袋拿出梳子梳发——像她坐在一星期更换一次的蹲坑上,第一件事就是在老师同学众目睽睽下从书包掏出梳子梳发。她的头发愈梳愈拉长拖宽,蕉风椰影,南国热海,无缘无故使雉想起头在东北、尾在西南、形状似大猪的婆罗洲。川流棕林之岛,四季如夏之女体。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湿答答游出浴室,在蜈蚣色地毯留下几块非洲大陆脚丫子印,和四十多尾饲养鱼混养在一年十六班水族箱中,这水族箱总是潮湿多水,这潮湿多水不因为它是水族箱,而是观赏鱼大量释放的汗酸尿骚,乳香唾液臭,胯下乱潮经味——上课中一个小毛头会突然小声对雉咬耳根子:老师,好朋友来了,我要去保健室拿……。大猪温度也高,天溽暑,地气冷,像这鱼箱。日出燠,云来阴,像这鱼箱。东北风起,天下雨,湿湿漉漉,像这鱼箱。西南风起,天晴燥,遇冷也雨,干干滑滑,像这鱼箱。雉自己就是一只大猪徜徉其中,渡河穿林,食烂果泡烂土,像盲鱼泅游在暗无天日的窍穴中。
“你说什么?”雉看着化妆镜中梳理头发的小麒,机械性地反问。
“你是假装没听见的吧?老师。”
“不。我真的……”
“我说——我是佩西芬妮。我用英文说的。i a persephone i a per-se-pho-ne”
佩西芬妮……那个为了采一朵水仙花被冥王掳走的神经质的森林仙子。冥土之后。黑夜的女神……
“老师,你很少喝醉吧,”小麒抓了一撮头发伸到眼前,“你好野,我的头发被你抓到打结了。头皮都快被你剥掉了。”
“你真的这么说?”雉垂头丧气,“我真的醉了。”
小麒弯下身子穿高跟鞋。
“你怎么会做这种工作?”
“赚钱呀——”小麒头也不抬,“老师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离婚,单月跟爸住,双月跟妈住,他们都有姘夫姘妇,一年和我见不到几次面,根本没人管我。”
“你姐呢?”
“她跟我一样。双月跟爸,单月跟妈。一星期换一个男朋友。”
“你做多久了?”
“从暑假到现在,几个月而已,”小麒戴上手表,拎上手提袋,“老师好严肃。好像少年队耶。”
雉仍愣愣地坐在床侧,看着小麒戴上假发。雉突然站起来。他站得如此突然,以致小麒转过身子时几乎和他撞个满怀。“小麒,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是……王小麒呀……”
“我说了呀,我在‘魔宫传奇’对你咬了半天耳根子……”
“我是说……昨天晚上……做那件事情之前……”
“老师,你还好意思提呢,”小麒用食指戳了一下雉左胸。这动作在教室里她也对雉做过,曾经引起几个男生讥讽,“你昨晚醉得像灌下一卡车烈酒。萧老师扶着你到这里,开了间房给我们。萧老师和我另外两个同事就在隔房。老师,在这里我跟你说了好多遍,i a persephone i a persepho-ne 我讲得不标准吗?老师称赞过我的发音呀……可是老师……你大概什么都没听进去吧……就把我……”
“你应该把我叫醒呀!把我锤醒呀!把我踢醒呀!把我这颗浑脑袋塞到马桶里冲一冲呀……”
小麒咯咯笑起来。
“你说什么鬼英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是王小麒……”
“是老师给我取的名字呀,老师也一向这么叫我。我也很喜欢这名字呀……”
雉一时语塞。“小麒,你几岁了?”
“十二……明年二月满十三……”
“十二……”雉本想说,你浓妆艳抹,戴假发,穿高跟鞋洋装,坐在“魔宫传奇”的昏黯灯光中吞云吐雾,看起来有二十。
“老师不要担心呀!”小麒又咯咯笑,“昨天晚上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也不会告诉萧老师。本来想瞒你到底的,所以起来时才戴上被你扯掉的假发……后来想想……”
“不,不,不,你不能再瞒我……”
“老师以后还会去‘魔宫传奇’找我吗?”小麒笑得调皮,“在‘魔宫传奇’里找我比在教室里找我更容易呀。”
“你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了……”
“老师又要训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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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早上驾长舟护送罗老师回小木屋时,洪水已大致退尽。木屋四周泥泞沧桑,菜田鸡舍夷平,老井、湖塘和围篱尚存,木屋外表完好,里头脏乱,但略作清理,又是一番气象。雉花了一整天时间帮罗老师整理家园。他脚虽有轻伤,但吃喝出赘肉,正好趁这时候消耗。罗老师只能歪在床上或趴在窗边指挥雉。他虽已六十几,但硬朗滑溜,十几个达雅克人围攻只带来皮肉之伤,或许和他常劈柴划船有关吧,中午居然哼哼哎哎从隔热层搜索出白米咸鱼干罐头洋酒柴薪,调理出一道简餐。雉没有心情和老师对酌,草草吃完。下午四点多老师说别再做了,可以栖身就行了,等天燥地干再去处理那些湿湿答答吧。老师煮了一壶咖啡,师生坐在门前小板凳上,无言喝了半壶咖啡。几种怪鱼被卡在围篱洞眼,进不来出不去,已晒成鱼干。洪水一来一去,湖泊和井水生态丕变,鱼种彻底翻新,湖中鱼去,湖外鱼来。罗老师说有一年湖里除了孔雀鱼再也找不到其他鱼种,他常戴着蛙镜沉到湖里赏鱼,隔十几秒浮上来透气,湿头湿脑悟出一个道理:我虽然落地生根这里大半辈子,但总不能从泥土山水吸收到根本养分,诚如孔雀鱼、斗鱼悠游此地河流水域,却偏须从空中接收氧气。我虽魁丽美艳,生殖力旺盛,生命力坚强,悠游江边浦畔、水壑臭渠,无奈不能和其他鱼种打成一气。雉胡乱凑答。我看见台北高楼大厦里的猪笼草空着肚皮流口水,捕不到虫,食不到肉,光洁滑亮,灵肉分离,徒留一袋臭皮囊。罗老师喝咖啡时发出鸭子吮水的嘁嘁恰恰,使雉想起他目不转睛觑亚妮妮的模样。雉又想起萧老师和两个穿黑白洋装的女孩——比照小麒,她们年龄不会超过十五——在“魔宫传奇”的模样,想起罗老师和双胞胎姐妹——她们互模如貘,金发大眼,笑声撩人,雉只有在她们背着熊或猩猩玩偶时才认得出来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在隔房聆听故国音乐的模样,咖啡不自觉溢出酸臭。罗老师突然放下咖啡杯,站起来指向远方用客家话说:就是它!我识得它!就是它带头毁了我的鸡舍,叼走我的大公鸡,害得母鸡小鸡流离失所惨遭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吞吃!走入屋内捞走一把猎枪和一支番刀,嗯嗯哼哼走向野外。雉看见围篱外慢条斯理爬窜着一只大蜥蜴,同时想起小木屋中油头滑脑人兽难分的人脑解剖图。可能是胯下疼痛,罗老师仿佛泡在洪水中行走。他精神上奔跑,实际宛如梦游。大蜥蜴在他推开篱笆门时早已不知去向,但罗老师还是挥刀如击锣竖枪如竖旗追过去。雉放下咖啡杯,看着莽丛和粉红色天空,从云彩中看见罗老师的性情和行踪:移动得快快慢慢,聚散得松松紧紧,吮着一颗肌理密致的小日头嘁嘁恰恰。雉忽然对这劫后余生的小木屋和围篱内外一切感到厌烦,甚至对自己一整天的勤劳感到厌烦。他靠着门口打了半小时盹,见老师没回来,绕着小木屋走了几圈,正盘算要不要不告而别,却看见老师咿咿哎哎哼着一首歌推开篱笆门走过来,手里拎着用青藤捆绑的五粒野榴梿,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用番刀剖榴梿。野榴梿娇小玲珑,锐刺繁密,不好下刀,罗老师单是找心皮合缝处就眯了半天眼,待找到后砍了五六刀竟纹风不动,忙得他两手发麻,热汗从头皮滴到脚皮。雉叉着两手看。十多刀后,榴梿壳才裂出一道婴嘴小缝,罗老师急了,将番刀刀锋贴着小缝,用一根铁锤敲打刀背。榴梿翻翻滚滚,顽皮抵抗。罗老师抓不住重心,不易着力,但皮壳尖刺终于难敌刀锤,不久应声裂开。罗老师乘胜追击,四分五裂成八小壳,拿了装着三粒古铜色果肉的其中一壳给雉,自己择了一壳拈了一粒果肉放到嘴里,边吃边问雉:“味道如何?”
雉回答胃口不好,只吃了一粒,拎着一壳榴梿看着橘红色天空。云朵嘁嘁恰恰吮着一颗奶油色小日头。
“榴梿树高耸入云,榴梿果高不可攀,采不着没有关系,熟了自己就会掉下来,而且多在晚上,造化之神奇美妙,由此可见,”罗老师将果核整齐放在空壳上,吃了一壳又一壳。“这骚货壳之硬,刺之锐,赤手空拳拿它无奈。它诱人吃它,自己却防御得密不透风,真是装模作样不可思议。可是一旦搔到痒处,刺中阿基里斯腱,它就四肢大张,酥软无力,任你摆布,真他妈的像女人。”
雉的厌烦像细胞分裂般复制。
“一棵榴梿树的结果,少则七年,多则十年,想要一亲芳泽真不容易呀……”罗老师每食完一壳就吸舔指甲缝里留下的果肉。
“老师以后有什么打算?”雉淡淡地说。
罗老师回答得非常快速,仿佛老早等雉提问。“这附近长屋是不会欢迎我了。我也许再往内陆走,再找一块地,盖一栋小木屋……”
“老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难道不想克制自己吗?”罗老师伸出舌头舔舔糊满嘴巴四周奶油般的果肉。他的舌头薄如汤匙,形状像三角板。“几十年了,这个老毛病……”
“回锣市去吧,老师,过正常生活也许对你有好处……”
“鹏雉!我怎么有脸回锣市?我在这里一见到你就无地自容。你显然不知道我在锣市发生过什么事了……”
雉看见奶油色夕阳在天边抹下很多滴溜溜的奶油。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呀……”罗老师停止食果,背对着雉,“我退休那年才五十多岁。那一年我无耻下流地爱上一个高三女学生。我想尽办法亲近她,引诱她,鹏雉,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娶她的,可是我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呀。我每月送她一笔钱请她和我睡觉。半年后,她家人发觉了,告到学校,学校掩护我,想私下和解,她家人不肯,找上报社。鹏雉,斗大标题,白纸黑字,挨家挨户……北婆罗洲文坛名家如何如何……北婆罗洲杏坛名师如此如此……下流小报,八卦杂志……鹏雉,有两个星期我不敢出门,喝白开水吃饼干过日子……我还有脸回锣市吗?即使躲在这里,我还躲得不够深啊……”
围篱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亚妮妮,一个是亚妮妮哥哥。雉向他们走去。
“泰……”亚妮妮看见雉走近后,视线在泥泞地上游移,“你祖父派人捎口信来,说家里有事,请你快回去……”
“什么事呢?”
“没说,”亚妮妮觑了小木屋一眼,“只说请你一定要马上回去……”
●
傍晚雉回到长屋后,亚妮妮家人正在一座小山丘掩埋一个有花草昆虫雕纹的密封瓷瓮。瘦小的玛加像胎儿盘缩瓷瓮中,和许多供养瓷瓮中的达雅克历代祖先灵魂长眠莽丛中,熊、猩猩玩偶和随身用品也傍着瓷瓮陪葬。雉想象玛加在瓷瓮中的沉睡模样,突然想起野茔上猪笼草瓶子里的婴尸。猩猩玩偶是雉在一部抓娃娃机中掳获的战利品,千里迢迢从台北带来,原来想送给丽妹孩子。雉没有想到这种粗糙的塑胶商品会出现在这种庄严神圣仪式中,仿佛是对大自然的亵渎。葬礼没有渲染太多悲伤气氛,或许玛加的过世早已在亚妮妮家人预料中吧。入夜后,长屋恢复往常作息。晚上行船不便,雉打算夜宿长屋一晚,明早赶回锣市。晚饭后亚妮妮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你来了……正要去找你,”雉将手中信封递给亚妮妮,“这是巴都的向导费,请你交给他。”
亚妮妮收下信封,将一纸包裹递给雉。“这是罗伯伯留下的书……我们用不着……你看看……想要的话就留着……”
雉接过包裹。罗老师被逐出长屋时,随身物品全被没收,除了一艘长舟。
“我明天走了,丽妹如果有消息,请你找人通知我,”雉又递给她一张纸,“这是我家地址。”
亚妮妮收下,看了看。
“以后还会去锣市吗?”雉说。
“会的……过几天就去……去医院办手续和退钱……就是送玛加出国治病的费用……”
“一个人去吗?”
“和哥哥去。”
“我在你家叨扰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请你们到时也到我家做客吧。”
“嗯,不了……我们住在亲戚家……在乡下……一栋浮脚楼……会住一阵子……”
“给我地址,我去看你们。”
“那种破房子……就是所谓的‘霸王屋’,是违建的……连门牌也没有……”
“那么你答应我到我家来坐坐。我弟弟交了很多达雅克朋友,还养了很多猴子。”
亚妮妮嘴角出现今天以来不曾出现的笑容。
“记得一定要来,”雉大胆说,“我会想你啊。”
“泰,早点睡吧!”亚妮妮说,“明天早上我哥哥会用长舟送你到码头搭游艇。睡觉时记得把门锁上,蝎子就不会来咬你了。”
“蝎子,蛇,蜥蜴,见缝就钻,有用吗?”
“总之记得把门锁上。你知道你今天晚上吃的那盘肉是什么吗?”
“对我来说什么肉都一个味道。”
“是罗伯伯那只狗。晚安,泰。”
亚妮妮走后雉碾转反侧不能入眠,突然想起高中时代暗恋过的同班同学。与其说暗恋,不如说短暂相恋过,但他们相恋时间实在短暂,只限毕业前几天,因此雉印象中那段不曾萌芽的爱情始终处于暗恋的种子阶段。雉现在还记得她一双飘忽不定仿佛大野蜂的眼眸,舒展着浓浓的眉毛眼睫毛,飞翔在学校足球场旁一片矮木丛和芒草丛中,雉用汗湿的手抚摸她汗湿的头发,亲吻她清爽丰腴的面颊。学校刚放学,男学生在足球场上踢球,学校旁的机场不时有军用飞机和直升机起降,是一个有时候蝉鸟无声有时候引擎震天价响的夏日午后。一架低空掠过的运输机庞大身影笼罩在他们身上时,雉看见她嘴唇翕动说了一句长长的他听不见的话——也许她只是重复说着一个短句——太迟了,这时他们已躺在芒草丛中,消失在还未开发的处女野地中。雉在家畜声和粪臭中回忆那个夏日午后,但是整个过程的躁进断裂不完整让他只记得天空中的引擎声和事后二人坐在野地上共饮猪笼草瓶子水。学校附近的猪笼草瓶子大小恰如手指,绿中带黄,瓶中水质清澈,二人喝了几瓶即腹绞,分别蹲在一簇矮木丛中野撒,雉透过藤蔓枝叶清楚看到对方下体,这个野撒过程在他回忆中清晰冗长历历在目,弥补了前面的躁进断裂不完整。透过撒尿拉屎,透过彼此互窥对方下体,透过不知羞耻的肛门擦拭,双方才朦胧意识到彼此的快乐、肉体关系和贞操付出。长屋夜晚氛围一如往常只是少了罗老师的国乐,雉因此更清楚完整听到更多吃喝拉撒和更多手脚鼻嘴讯息,这突然加入的神秘和生气蓬勃使雉辗转难眠,渴望罗老师的国乐压阵。罗老师的国乐有时激昂壮观,有时平静妖妄,乱弹神经,麻痹五官,佛禅起舞,一派正经,让人难以察觉寄生逍遥其中的靡靡淫荡。长夜漫漫弦丝迢迢,罗老师掩人耳目不是屏声息气而是大张旗鼓,一个咳嗽一个翻身即可贯穿数间卧房的动静观瞻在罗老师却转化成仙女散花如鱼得水。更不可思议的是雉也在这一阵翻云覆雨中和亚妮妮发生肌肤之亲,躁进断裂不完整,像在旅馆水床上和野地上没有野撒之前。第五个晚上那个女子来去匆匆仿佛蹲一个坑,或许那的确是米酒和弦乐炮制的一个荒唐梦。雉坐在草席上打开罗老师包裹,突然看见门外阴暗走廊上金发双胞胎手牵手搂玩偶凝视自己。雉发觉她们眼神忽蓝忽绿仿佛洋娃娃,嘴角有一抹诡异笑容仿佛她们搂在胸前的熊和猩猩。雉想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去,但又觉得这个动作不妥。搂熊的姐姐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达雅克话,搂猩猩的妹妹咯咯笑两下。雉客气表示我要睡觉了,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吧,反锁房门。包裹里都是论述中国或南洋文化历史风土人情的中英文书本杂志,在一本合订本《南洋文摘》中雉看到一张一九五七年《星加坡虎报论坛》的泛黄英文剪报。
严禁性冒险家从事爱欲旅游
针对性冒险家(sexplorer)带来的新旅游危机,沙捞越部分地区颁布了一项旅游禁令。
拉越美丽土著女孩的迷人传说和报导,激发性冒险家遐想,吸引他们涌向这块婆罗洲英属殖民地。
在“性探险之旅”(sex pedition)中,性冒险家深入莽林,试图向长屋中的美丽达雅克女孩施展风流浪漫。
他们相信这些美丽女孩常把访客奉为临时丈夫。
大部分从事这项“性征伐旅”(sex safaris)的男人来自英、美、澳。他们相当富裕,雇得起旅游和向导。
……
“他们深入上游,乞求长屋居民款待,”英国官员告诉记者,“我们尽一切力量禁止这种冒险。”
很多男人被达雅克女子的美丽殷勤吸引,但不受欢迎的男人入侵长屋时将引爆龌龊纠纷。
达雅克男子以他们的女人为荣,当他们受到污蔑时,可就不好玩了。不久之前达雅克人是猎头族。
记者在坐落森林边缘一座小镇目睹愤怒的警察盘查一个英国人。他宣称英国人是性冒险家。他在马来人和华人村庄游荡,赠送香水、香皂和糖果给妇女和少女。她们拒绝收下。愤慨的丈夫和父亲向当地警察局投诉。警察命令英国人尽快完成学术调查,离开小镇。
“我只想表示一点友善,”他说,“说我对她们不怀好意,滑稽透了。”
沿河一带的居民告诉记者一个驾独木舟的欧洲人如何和在河边戏水的女子调情,但欧洲人马上被一群男子扔入河中。
达雅克女子会和长屋访客自由恋爱吗?传统允许长屋贵宾和未婚女子来点儿风流韵事。不过这项传统几乎不存在了。
雉辗转反侧,还是不能入睡。恍惚中觉得墙缝、门缝、地板缝和天花板缝逐渐撑大,挤进一双双猴眼、熊眼、羊眼、狗眼、鸡眼、猫眼、龟眼、蛇眼、蜥蜴眼。雉突然感到恶心反胃,整晚断断续续呕吐,天亮时啃不下半口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