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计划单(2/2)
“什么,因为你要带他出去几天?有人努力做这件事,他们应该感到感激。看上去他们并不感恩啊。”
特丽娜又吃了一点巧克力。“不管怎么说,第五项,我觉得可行。他可以上一个计算机课程。他们在人们的脑中植入一个东西,像是一根刺,这样通过点头就可以接触到键盘。网上有好多四肢瘫痪者小组,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交到很多新朋友,这意味着他并不需要真正离开那栋屋子。我还在聊天室跟几个人聊了一会儿,他们看起来很友善,非常——”她耸了耸肩,“正常。”
我们一言不发地吃掉剩下的巧克力。一脸苦相的跑步者们越来越近,我没有看到帕特里克。我从来都看不到,他那张脸在人群中总是很快消失不见。
她指着那小片纸。
“无论如何,再看看文化部分,这儿有专门为残疾人举办的音乐会。你说过他很有修养,是吧?那么,他可以坐在那儿听音乐。那也意味着释放自己,是吧?留络腮胡子的德里克,我同事,告诉我的。他说这个音乐可能会有点吵,因为真正残疾的人会叫喊,但是我相信他还是会喜欢的。”
我皱了皱鼻子。“我不知道,特丽娜——”
“因为我说‘文化’,你就被吓到了。你只需要跟他一起坐在那里。不要把薯片吃得沙沙响,或者,你要是喜欢更活泼一点的……”她对我咧嘴一笑,“还有一个脱衣舞夜总会,你可以带他去伦敦看脱衣舞表演。”
“带我的老板去看脱衣舞女?”
“嗯,你说你为他做很多事情——清洗、喂食这些事情。他勃起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能待在他旁边。”
“特丽娜!”
“好吧,他肯定会想念这个的。你甚至可以给他来一段膝上舞。”
我们周围的好些人转动着脑袋。我妹妹在笑,她可以这样子谈论性,就像它是一种娱乐活动,就像它并不重要。
“另外,可以来一次大旅行。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你可以把在卢瓦尔河品酒……作为第一步,这不算远。”
“四肢瘫痪病人喝醉没事吗?”
“我不知道,问问他。”
我对着单子皱了皱眉。“那么……我回去告诉特雷纳一家我会让他们想自杀的四肢瘫痪的儿子喝醉,把他们的钱花在脱衣舞和膝上舞上,然后撺掇他去参加残疾人奥运会——”
特丽娜从我手中夺回单子。“好吧,我也没看出你想出了什么更带劲的点子。”
“我只是觉得……我说不上来。”我擦了擦鼻子。“说实话,我有点气馁,把他劝进花园我感觉都有困难。”
“嗯,这态度可不行,是吧?噢,瞧,他们来了,我们最好打起精神。”
我们挤进人群的前面,开始欢呼。当你因为寒冷几乎都张不开嘴唇时,很难发出足以振奋人心的声音。
我看见了帕特里克,他的头淹没在一堆疲乏的人中,脸上的汗水闪着光,脖子上的每块肌肉都伸展开来,表情痛苦,仿佛他在忍受折磨。而一旦他跨过终点,这张脸就会彻底焕发光亮。战胜了自己,他就能获得成功。
“跑啊,帕特里克!”我勉强喊道。
他一闪而过,冲向终点。
见我对她的“计划表”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特丽娜两天没有跟我说话。我父母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为我没有离职而欣喜若狂。家具厂的管理部门在周末召开了一系列会议,父亲确信他就在被裁的名单中。超过四十岁的人,没人能幸免。
“我们很感激你帮忙应付家用开支,亲爱的。”母亲说。她总这么说,让我有点不舒服。
这是有趣的一周,特丽娜开始为她的上学打点行李,每天我都会偷偷溜上楼检查她已经打好的包,看她是不是想把我的什么东西顺走。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安全的,目前为止我找到了一个吹风机、我的山寨版普拉达墨镜和我最喜欢的柠檬图案梳妆袋。要是我质问她,她肯定会耸耸肩,说:“哎呀,你从来都不用啊。”好像那才是问题的关键。
特丽娜就是这个样子,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即便现在有托马斯,她仍然觉得自己是整个家庭的孩子——觉得整个世界围绕她转天经地义。我们还小的时候,她扔掉了一根大皮带,因为她想要我的东西,母亲只会通过请求我“就给她吧”,来赢得家里的平和。近二十年过去,情况还是这样。我们要照看托马斯,好让她仍然可以外出;我们要喂养托马斯,免得让特丽娜担心;在生日和圣诞节时要给她买额外的礼物,“因为托马斯意味着她丧失了很多东西”。可是,她完全可以不拿走我的柠檬梳妆袋。我在我的门上贴了张纸条,写着:“我的东西是我的。滚开。”特丽娜把它撕下来,并告诉母亲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孩子,只有小小手指的托马斯都比我成熟。
这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有天晚上,特丽娜出去上夜校后,我在厨房坐着,母亲正在整理父亲的衬衫,好熨一下。
“妈妈……”
“嗯,亲爱的。”
“特丽娜走后,我能搬到她的房间吗?”
母亲停顿了一下,一件折了一半的衣服贴在胸前。“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个。”
“我的意思是,要是她和托马斯不在这儿,我就可以有一间正常大小的卧室。既然他们要去大学,那房间空着不用,很浪费。”
母亲点点头,小心地把那件衬衣放进洗衣篮。“我想你是对的。”
“按理说,我最大,那间房间也应该是我的。就因为她有托马斯,她什么都占了。”
她懂我的意思。“有道理。我会跟特丽娜说一下这件事。”她说。
事后我才想到我应该一开始就直接跟我妹妹说的。
三个小时后,她冲进起居室,脸跟打了霜一样。
“你这么快就要挖我的坟?”
外祖父在椅子上猛然惊醒,一只手条件反射似的捂在胸前。
我把目光从电视节目中抽出来,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和托马斯周末去哪儿?储藏室住不下我们两个,那儿连放两张床的空间都没有。”
“一点儿不错,我在那儿闷了五年。”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责任,这让我的语气比我以为的更尖刻。
“你不能抢我的房间,这不公平。”
“你又不在里面住了。”
“但是我需要这间房,无论如何我和托马斯不能住在储藏室。爸爸,跟她说说。”
父亲的下巴深深地陷进衣领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讨厌我们吵架,想把事情留给母亲处理。“小点儿声,孩子们。”他说。
外祖父摇了摇头,似乎对他来说,我们全都不可理喻。这些天外祖父动不动就摇头。
“我不相信你,怪不得你巴不得我走。”
“什么?这么说你求我继续打这份工,好让我资助你,也是我邪恶计划的一部分了,是吗?”
“你太两面三刀了。”
“卡特丽娜,冷静点。”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的橡胶手套往起居室地毯上滴着泡沫水。“我们可以平静地来谈这事,我不希望你们把外祖父弄得紧张兮兮。”
卡特丽娜沉下脸来,打小她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就是这副表情。“她就是想要我走,就是这样。她都等不及我走,因为她嫉妒我有出息,所以她就想给我再回家制造障碍。”
“你又不是每个周末都回来,”我气愤地嚷道,“我需要一个卧室,不是一个储藏室。你一直都占着这个最好的房间,就是因为你蠢到让别人搞大了肚子。”
“露易莎!”母亲叫道。
“嗯,你要不是这么傻头傻脑,也不会连一份正常的工作都找不到了,你可以自己去弄个好地方。你够大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终于发现帕特里克永远不会向你求婚?”
“够了。”父亲咆哮道,“我听够了。特丽娜,到厨房去。露,坐下来,闭上嘴。我这辈子已经有足够的压力了,还要听你们两个像猫似的互相嚷嚷。”
“你要是想让我继续帮你列那个愚蠢的单子,你可想错了。”特丽娜向我发出了嘘声,母亲把她拽了出去。
“好极了。我可用不着你帮忙,吃白食的人。”我边说边躲避着父亲掷过来的一本《广播时代》。
星期六早上我去了图书馆。七年级时我搞丢了一本朱迪·布鲁姆[25]著的书,每次经过维多利亚风格的柱式门时,我总是害怕会有一只冷冰冰潮腻腻的公务人员的手朝我伸过来,要我支付3853英镑的罚金。出于这个原因,我自此再没有来过图书馆。
图书馆已经大变样了,有一半放书籍的地方都被cd和dvd代替了,大架子上满是有声书,还陈列着贺卡。馆里也不再安静。从放置儿童书的角落传来唱歌和拍手的声音,母亲们和孩子们在那儿闹得正欢。人们阅读杂志并轻声交谈。以前老人们在免费报纸上睡觉的那个地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椭圆形桌子,四周散放着几台电脑。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台电脑前,希望没人注意到我。电脑,和书一样,是属于我妹妹那个世界的人的物品。幸运的是,它们似乎期待着我这样的人,来感受一下全然的恐惧。一位图书管理员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附着一张写着用法说明的薄纸。她并没有在我旁边耽搁很久,只是轻声说要是我需要更进一步的帮助,她就在桌边。然后就只剩下我,一把有移动脚轮的椅子和空白的屏幕。
这么多年来我只接触过帕特里克的电脑。他只用电脑下载健身计划,或者从亚马逊网站订购体育运动技术书籍。要是他还用电脑做了别的事情,我确实也不太想知道。我遵循着图书管理员的指示,仔细地查看每个页面。令人吃惊的是,一切进展顺利。何止是顺利,简直太简单了!
四小时后,我已经列出了单子的开头部分。
没人提起朱迪·布鲁姆。说真的,这可能是因为之前我用的是妹妹的借书证。
回家的路上我一溜烟跑进文具店,买了一本日历。不是那种一月一月显示的,你翻过来就会出现另外一幅贾斯汀·汀布莱克[26]的海报或是山坡小马风景画的那种。这是挂历——你或许能在办公室找到,用记号笔标出了员工假期的那种。我迅速地买下了它,就像没有什么比沉浸在行政性工作中更让人高兴一样。
回到家,在我的小房间里,我打开日历,小心地把日历钉在门后,标出了我在特雷纳家上班的第一天,也就是二月初。然后我往后数,标出了那一天——8月12日——现在只剩下四个月了。我退后一步,盯着日历看了一会儿,想让那只小黑圈承担一些它所预示的重量。盯着它看时,我才意识到我所肩负的责任。
我将在这些小小的白色长方形格子中填满一生的事情,那些可以产生幸福、满足和快乐的事情。我将竭尽所能,把为一个四肢无力的男人创造的每一段美好经历注满这些格子。我有几乎不到四个月的印刷好的长方形格子要以外出、旅行、访客、午餐和音乐会来填充。我要想出一切可行的方法让这些发生,要做足够的调查来确保这些活动顺利进行。
然后我还要劝说威尔真正去做这些事情。
我盯着日历,笔仍握在手中。这一沓薄纸突然承担了许多重量。
我还有117天的日子来让威尔·特雷纳相信他有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