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搬家(2/2)
“它们看起来像是我妈妈会穿的衣服。”
“我不能为了让你高兴就每天晚上穿紧身胸衣和吊带,况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是的。”
“但我们不会谈到这上面来,是吧?”
“露,大部分人住到一起,是因为这样做合情合理。你可以爱着某人,同时享受到财政和其他方面实际的好处。”
“我只是……不想你认为是我让这件事发生的,我不想觉得是我让这件事发生。”
他叹了一口气,翻滚到一旁:“为什么女人们总要翻来覆去地说一个事情,直到它成为一个问题?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在一起快七年了,并且你父母家没有房间了,就这么简单。”
但我没觉得简单。
我感觉我现在过着我没有权利期待的一种生活。
周五下了一整天雨——温热、沉重的瓢泼大雨,仿佛我们处在热带地区,雨水汩汩流过阴沟,打弯花木的枝干,让花木做出祈祷的姿态。威尔盯着窗外,像一只不愿遛弯儿的狗。内森来了又走,头上顶着一只塑料袋。威尔看了一部有关企鹅的纪录片,之后,他登录了自己的电脑。我忙东忙西,因此我们不需要跟彼此说话。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这种不畅快,一直与他待在同一个房间会更糟糕。
我终于开始了解到清洁工作带来的慰藉。我拖地,擦窗户,更换羽绒被套。我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没有灰尘能逃过我的眼睛,没有茶水能扰乱我法医般的注意力。我正拿用醋浸泡过的厨房纸巾清除浴室管道上的水垢(我母亲的心得)时,听到身后威尔轮椅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蹲在浴室里,没有回头。“我在清除管子上的水垢。”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再说一遍。”过了一会儿,他说。
“什么?”
“再说一遍。”
我站起身来。“为什么,你听不清楚吗?我在清除管子上的水垢。”
“不,我只是想听听你说话。没必要清除管子上的水垢,克拉克。我妈妈不会注意到,我也不在乎,弄这个会让浴室像炸鱼薯条店一样臭。另外,我想出去。”
我把一缕头发从脸旁抹开。没错,空气中确实飘荡着黑线鳕的浓重味道。
“走吧,雨停了。我刚刚跟我爸爸聊了一下,他说五点后,等游客们离开了,可以给我们城堡的钥匙。”
我并不觉得我们俩在四周边散步边客气地谈话有什么可高兴的,但是想到可以离开配楼,还是很吸引人。
“好的,给我五分钟,我要把手上的醋味弄掉。”
像我那样长大和像威尔那样长大的区别在于,威尔有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我觉得,如果你像他那般长大,有有钱的父母,住好房子,理所当然地进好学校和在合宜的餐馆吃饭,你也会有这种优越感,美好的事情会一一就位,你也会自然地觉得高人一等。
威尔说,整个童年时期,他老是逃到城堡空旷的院落。他父亲允许他在城堡漫步,相信他不会碰任何东西。下午五点半以后,最后一拨游客已经离开,园丁开始修剪整理,清洁工人清空着垃圾箱,扫走空饮料盒和用作纪念的太妃软糖,那里就成了他的私人游乐场。他告诉我这些时,我思忖着要是特丽娜和我能自由自在地在城堡玩,我们肯定会得意忘形,四处转得头晕眼花。
“我就是在吊桥前面第一次亲吻女孩。”他说,在砂砾路上慢了下来,看向它。
“你告诉她这是你的地盘了吗?”
“没有。也许我应该告诉她。为了在便利店工作的一个男孩,她一周后把我甩了。”
我转过身,震惊地看着他。“不是特里·罗兰兹吧?向后梳着光滑的深色头发,手肘上有文身的那个男人?”
他扬了一下眉毛。“正是他。”
“他仍然在那儿工作,知道吗?在便利店。要是这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我不确定他会羡慕我,得到这个下场。”威尔说。他不再说话。
这样观看城堡有点奇怪,四周寂静无声,除了远处那个怪异的园丁外,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再盯着游客,为他们的口音和陌生的生活分心,我发现自己也许是第一次观察着城堡,感受到它的历史气息。燧石城墙在那儿挺立了八百多年。人们在那儿出生又死去,心灵完整又破碎。现在,在寂静中,你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小径上的脚步声。
“好吧,忏悔时间到,”我说,“你有没有在这儿转悠时,偷偷假装自己是勇士王子?”
威尔斜眼看我。“说实话吗?”
“当然。”
“是的。我甚至去城墙那边的大礼堂借了一把剑,剑仿佛有一千斤重。我记得我被吓坏了,因为我都没法把它举起来。”
我们来到了山峰处,从这儿,护城河前面,可以看到下面连绵一片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标志着边界的被毁坏的城墙。小镇坐落在城墙外面,霓虹灯和排成长队的车辆,那种喧哗标志着这是小镇交通高峰时间。而在城堡上面,寂静无声,除了鸟儿的偶尔鸣叫和威尔轮椅柔和的嗡嗡声。
他把轮椅停了下来,转过来好俯视城堡。“真奇怪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他说,“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们的道路肯定交叉过。”
“为什么?我们是不同圈子的人。我可能刚好是你在舞剑时经过的婴儿车中的那个小孩。”
“啊。我忘记了——跟你比起来,我是个古董了。”
“有八年的差距,你当然会被看做是一个‘老男人’,”我说,“我是一个少女时,我爸爸就不让我跟大些的男孩出去。”
“即使他拥有自己的城堡?”
“那样的话,显然,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在城堡漫步,青草的甜香在身边飘荡,威尔的轮椅穿过小路清澈的水坑时嘶嘶作响。我感觉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谈话不太像以前那样,但也能理解。特雷纳夫人是对的——让威尔看着他人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总会有些艰难。我牢记在心,要仔细斟酌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对他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我不想再生气了。
“我们去迷宫玩吧,我好久没去迷宫了。”
我从思绪中被拉了回来。“啊,不,谢谢。”我瞥了一眼四周,才注意到我们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你怕迷路?来吧,克拉克,对你会是个挑战。看你能不能记住进入的道路,再从相反的路回来。我给你计时。我过去常玩这个。”
我回头看了一眼房子。“我真的不想。”想到它都会让我胸中郁结。
“怎么了,又不敢冒险了?”
“不是这么回事。”
“没问题。我们就继续枯燥地散步,然后走回单调的小配楼吧。”
他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他语气中的某种东西真的触动了我。我想起在公车上见到迪尔德丽的那次,她说有个女孩能留下来是多么好啊。我注定要过卑微的生活,理想也都很渺小。
我瞥了一眼迷宫黑暗浓密的树篱,我太可笑了,也许我就是这样荒唐可笑地过了这么多年。毕竟都结束了,我要继续向前。
“只要记住你在哪儿转弯,向相反方向走就能出来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真的。”
我没再想,把他留在了小路上。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经过了“儿童无成人带领不得入内”的警示牌,快步穿梭在黑暗潮湿的树篱中,树篱上还闪烁着雨水的光芒。
没那么糟糕,没那么糟糕,我低声告诉自己,就是一堆旧树篱。我向右转了个弯,又向左穿过树篱中的一个缺口。我又向右转了个弯,又向左,前进的时候我在脑中掉转着方向。右,左,缺口,右,左。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耳中能听到血液沸腾的声音。我强迫自己去想在树篱另一边的威尔,他肯定看着表。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测试。我不再是那个幼稚的年轻女孩了,我二十七岁了,我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我有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我是一个不同的人了。
我转弯,直走,然后再转弯。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恐慌像胆汁一样在我体内升起,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在树篱尽头飞奔。即使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想象,但忙着宽慰自己却让我忘记了逆反的指示。右,左,缺口,右,右?我走错路了吗?我感到无法呼吸。我强迫自己向前,结果还是发现自己完全迷路了。我停了下来,朝影子的方向看了看,努力思考哪个方向是西。
站在那儿,我明白我做不到。我不能待在那儿,我猛然转过身,朝我认为的南方走。我会出去的,我二十七了,没问题的。接着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嘘声、嘲笑声。我看见他们在树篱缺口窜进窜出,我穿着高跟鞋的脚醉醺醺地摆动,我摔倒到树篱上,树篱无情的荆棘拉住了我。
“我现在要出去。”我告诉他们,我的声音含含糊糊,颤抖着,“我受够了,各位。”
他们都消失了。迷宫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的低语,或许他们在树篱的另一边——或许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我现在要出去。”我说,这句话在我听来都靠不住。我仰望天空,广袤无垠,繁星点点,让我一时有些恍惚。然后我跳了起来,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腰——黑头发的那位,去过非洲的那位。
“你现在还不能走,”他说,“你会把事情搞砸。”
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腰时,我意识到有些平衡被打破,行为上的一些限制开始消散。我笑了,推攘着他的手,就好像那是个笑话,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理解。我听见他大声呼唤他的朋友,我挣脱他,跑了起来,努力寻找去出口的路,我的脚陷进湿润的草地里。我听见他们包围着我,他们提高的嗓门,看不见的身体,我的喉咙因为恐惧堵得厉害。我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高高的树篱不停地摇曳,向我压过来。我一直跑,从拐角挤过去,跌倒,躲进缺口,竭力想摆脱他们的声音,但总是找不到出口。每转一个弯,那儿又是一大片树篱,又是一声嘲笑。
我跌进一处缺口,有些欢欣鼓舞,觉得我快自由了。然后我发现我又回到了中心,回到了我开始的地方。我看到他们都站在那儿,就像他们一直在等我,我一阵眩晕。
“你又来了,”其中一人说道,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说过她会来的。好啦,露,给我一个吻,我告诉你出去的路。”他拉长调子,温柔地说。
“给我们每人一个吻,我们会告诉你出去的路。”
他们的脸模糊不清。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
“拜托,露。你喜欢我,不是吗?你整个晚上都坐在我的腿上。一个吻,有什么难的呢?”
我听见了一声窃笑。
“你会告诉我怎么出去?”我的声音在我听来都可怜无比。
“就一个吻。”他离我更近了些。
我感觉他的嘴凑了过来,一只手压着我的大腿。
他走开了,我听见了他喘气的声音。“现在该杰克了。”
我不知道当时我说了什么,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听见了笑声,感觉有只手在摸我的头发,有一张嘴凑了过来,急切地侵入,然后——
“威尔……”
我蹲下身来哭泣。“威尔,”我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胸腔发出来。我听见他在很远的地方,树篱那边。
“露易莎?露易莎,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我在角落里,在树篱下方尽可能远的地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紧抱住胳膊。我出不去了,我会永远困在这里,没人能找到我。
“威尔……”
“你在哪儿?”
他就在那里,在我面前。
“对不起,”我抬起头说道,我的脸扭曲着,“对不起,我办不到。”
他把胳膊举起了几英寸——他能举的最高距离。“哦,天哪,这是——来这儿,克拉克。”他往前移动,并沮丧地低头看了看他的胳膊。“没用的废物……没事啦,呼吸,来这儿。呼吸,慢慢地。”
我擦了擦眼睛,看到他,恐慌就开始消退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调整好表情。“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有幽闭恐惧症吗?”他的脸离我很近,满是忧虑。“我看得出来你不想进去。我还以为你是——”
我闭上眼睛。“我当时想进去。”
“抓住我的手,我们出去。”
几分钟后,他就带我出去了。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告诉我他对迷宫了如指掌,他的语气平静,让人释然。像一个男孩那样穿过树篱对他是一种挑战。我把手指缠绕在他手中,他的手的温度让我感到一种安慰。意识到我一直离入口那么近时,我觉得自己笨死了。
我们在外面的一把长椅边停了下来,我在他轮椅后面翻找着纸巾。我们静静地坐在那儿,我坐在长椅边缘,在他旁边,我们两人都等待着我的打嗝声消退。
他坐着,偷偷斜眼看我。
“那么……”当我看起来不像会再崩溃时,他说,“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我绞着手中的纸巾。“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我咽了一口唾沫。“不是你的问题,”我赶忙说,“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太蠢了。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不想……”
我感觉他注视着我,真希望他没有看我。我的手不再颤抖,心里却像是有千千结。
我摇摇头,试着告诉他有些事我不能说。我想再去抓他的手,但是我觉得我不能。我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几乎能听到他没说出口的问题。
我们下面,两辆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个人走了出来——从这儿很难看清是谁——他们互相拥抱。他们在那儿站了几分钟,也许在谈话,然后又回到车里,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我看着他们,但是脑子里一团糟,感觉脑子被冻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吧。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说道。我转过头,但他没有看我。“我告诉你一件我从没告诉过别人的事,好吗?”
“说吧。”我把纸巾揉成一个球,等待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真的很忧虑我将何去何从。”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低声继续说,“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像我这样生活是最可怕的事情,但它其实能变得更糟。可能最后我自己不能呼吸,不能说话。血液循环上会出现问题,那意味着我的四肢要被截除,我将无限期地住院。这没多苦,克拉克。但是一想到以后会变得多么糟糕——有时晚上我躺在床上,真的没法呼吸。”
他咽了一口唾沫。“你知道吗?没人想听这个,没人想听你说很害怕,很痛苦,怕由于愚蠢随便的感染就死去。没人想知道再不能做爱是什么感受,再也吃不到自己做的饭,再也没法拥抱自己的孩子。没人想知道有时我觉得多么的幽闭恐惧,困在这张轮椅上,想到又要再过一天这样的生活,我就想像个疯子一样尖叫。我母亲濒临崩溃,她没法原谅我还爱着我父亲。我妹妹恨我,因为我又一次给她蒙上了阴影——并且因为我受了伤,她没法正常恨我,像从我们还是孩提以来的那样。我父亲就想远离一切。最后,他们想看到光明的那一面,他们需要我去看光明的那一面。”
他顿了顿:“他们需要相信存在着光明面。”
我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我也是那样吗?”我轻声说。
“你,克拉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自从我困在该死的轮椅里,你是唯一让我有说话欲望的人。”
然后我告诉他了。
我抓住他的手,带我走出迷宫的那只手。我直视我的脚,吸了一口气,告诉他整个晚上的事情。他们怎么嘲笑我,拿我的醉酒和呆板开玩笑,我怎样失去知觉,之后我妹妹说这或许是件好事,让我不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但是那半个小时的无知无觉从此一直萦绕在我脑际。我一直记着那些,你看到了。我一直想着他们的嘲笑,他们的身体和他们的话语。我一直记挂着我受到的羞辱。我告诉他我每次去镇外的地方,都会看到他们的脸。帕特里克、母亲、父亲和我平淡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即使他们有缺陷有不足。他们让我感到安全。
结束谈话时,天已经黑了,我手机上有十四条短信问我们在哪里。
“你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他平静地说。
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变得无边无际。
我绞着手帕。“是的,不过,我仍然觉得我要负责任。我喝了太多酒,太招摇了。我是个可怕的调情女。我——”
“不,是他们的责任。”
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就算特丽娜同情的表情中也带着一丝指责。这么说吧,要是你喝醉了,跟你不认识的男人傻混在一起……
他的手握住我的。一个轻微的举动,但是他确实做了。
“露易莎,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哭了。这次不是啜泣。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告诉我有一些东西正在离开我。悔恨,恐惧,还有一些我不知道怎么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斜着头靠在我的头上。
“好啦。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是的”。
“我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他说,他等待着,像是在确认我在听他说话。“有一些错误比另一些错误后果更严重,但是你不用拿那晚来定义你。”
我感觉到他的头斜靠着我的头。
“克拉克,你可以让那不发生。”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一阵颤动。我们静静地坐着,我思考着他的话。我可以一整晚待在那儿,周围的一切都在沉睡,手中感觉到威尔手的温暖,感觉到最糟糕的那个我渐渐消退。
“我们得回去了,”他最后说道,“在他们出动搜救组之前。”
我放开了他的手,有点勉强地站了起来。一阵冷风吹来,我惬意地伸展双臂并高举过头顶,在晚上的空气中伸直手指,数星期、数月,或许是数年以来的紧张,缓解了一些,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下面,小镇的灯光闪亮,黑暗的乡村中间出现了一道光。我回过头面向他。“威尔?”
“嗯?”
在暗淡的灯光中,我都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谢谢你。谢谢你来找我。”
他摇了摇头,然后往后转动他的轮椅,走上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