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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午时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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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阿德索观赏教堂的大门,威廉与卡萨莱的乌贝尔蒂诺重逢。

教堂并不像我后来在斯特拉斯堡、沙特尔、班贝格和巴黎见到的教堂那样雄伟。其实,它与我以前在意大利见过的那些教堂更为相似,没有冲入云霄的磅礴气势,而是坚实地坐落在地面上。教堂占地宽广,却并不高;它的第一层像一座矗立着一排正方形城垛的城堡,上面还有另一层建筑,它与其说像一座教堂,毋宁说只是一座盖有一个尖顶、窗户封闭严实、结构坚固的堡垒。修道院的教堂盖得很结实,同我们的古人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 [1] 建的教堂一样,它远离现代的建筑风格,没有大胆的设计和过分雕饰,仅在近些年来才大胆地在唱诗台上方,建了一座直冲苍穹的尖塔加以充实。

门口有两根直立的柱子,上面没有什么雕饰,一眼望去仿佛只有一个大拱门,但从门前的柱子开始建有两堵弧形的墙,上面有许多洞孔,像是一个深渊之底,把来访者的注意力引向教堂的正门。在阴影中隐约可见横在大拱门上的一块三角形的大门楣,两侧有两个方柱支撑着,中间顶着一根饰有雕像的柱子,把大拱门分成两个入口,分别装有用金属加固的橡木门。白天的那个时辰,惨淡的阳光几乎直射屋顶,光线斜照在大拱门正面却没有照亮门楣:这样一来,走过了门前的两根柱子,我们顿时置身于无数的拱顶之下。一组成比例排列,用来加固弧形墙面的小柱子支撑着拱顶。待来访者的眼睛习惯了半明半暗的光线之后,那以历史故事为题材雕饰的石头所代表的无声言语,在任何人的视线和想象中都能立即产生效应(因为pictura est iru literatura [2] )。我眼前一亮,便沉浸在一种至今都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景象之中。

我见到置于天国里的一个宝座,上面端坐着一位圣人。圣人的面容严肃而冷峻,他怒目圆睁,直视已经穷途末路的地球上的人类。威武的鬓发和胡须蓬松地披散在脸上和胸口,对称均匀地分成两股,像江河的流水。皇冠镶有璀璨的珠宝,用金银丝线编织绣边的宽幅紫色圣袍盖过双膝。左手拿着密封的书卷,稳放在膝盖上,举着的右手作出我说不清是祝福抑或是警示的姿态。头上那饰有十字架和鲜花的绚丽光环映照着他的脸庞,而且我看见宝座的周围和圣人头部上方闪烁着一道翡翠般的彩虹。在宝座前面神像的脚下,涌动着一片水晶般的流水,在神像和宝座的四周以及宝座的上方却雕有四只可怕的动物——我看到了——对于惊诧地看着它们的我来说是可怕的,而对于端坐在宝座上的圣人来说,它们是驯服和温柔的,它们无休止地为其唱着赞歌。

或者说,并不是所有的造型都可怕,因为出现在我左边(圣人右边)那个手捧书卷的人就显得俊美和仁慈。然而,对面的那只老鹰却特别吓人,鹰嘴大张,厚硬的羽毛像是护胸铁甲,鹰爪锋利,凶狠地伸展开硕大的翅膀。在神像脚下,在前面两座雕像下面,另有两尊动物雕像:公牛和雄狮。每只怪物的利爪或脚蹄之间都抓有一本书,它们背向宝座,头却朝向宝座,因而是猛力扭曲着肩部和脖颈,胯部颤栗着,挣扎着四肢,张着大口,蛇一般卷曲的尾巴末端喷着火焰。两个恶魔都带翅翼,头戴光环,虽然外表看来狰狞,却不是地狱的畜牲,而是天堂的生灵,如果说它们显得可怕,那是因为它们在咆哮着赞颂一位将会判决生死的来者。

在宝座的四周,四只动物的旁边,端坐着的圣人脚下,透过那水晶般的流水一眼望去,三角形门楣的结构,几乎占有了整个视觉的空间:在圣人端坐的宝座两侧,是坐在二十四个小宝座上的二十四位身穿白色衣衫,头戴金冠的老者:底部两边各有七个,中间两边各有三个,最后两边各有两个。他们有的手拿古琴,有的手拿香水,只有一人在演奏,其他所有人都沉醉在乐声之中。他们面朝端坐的圣人为其唱着赞歌,四肢像动物一样扭曲着,以便都能看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圣人,但并不是以野蛮兽性的方式,而是用一些陶醉的舞姿——大卫可能也是这样在方舟周围舞蹈的——不管他们如何摆脱身躯的控制,目光转向哪里,都汇聚在一个明亮的焦点上。啊,那是多么洒脱奔放,协调和谐呀,仪态举止那么反常,却又那么优雅动人,用那种神秘的肢体语言神奇地挣脱了身躯实体的重负,在相当多业已带上标记的事物中注入了新的创造力。神圣的群体如同被一阵狂风吹打,生命的气息,对欢乐的狂热迷恋,哈里路亚般的欢呼赞美,使声音奇迹般地变成了形象。

依附着神灵的身躯和四肢领悟到神的启示,面容因惊诧而兴奋,目光因激情而明亮,双颊因爱情而绯红,双眸因幸福而炯炯发光;那些老者有的因欣喜而容光焕发,有的因喜出望外而惊诧,有的因看到奇迹而动容,有的因欢悦而变得年轻。他们都面带表情,身披大幅长袍,四肢肌肉紧绷扭曲,在那边高唱着新的赞歌,微张着的双唇绽露着永恒赞美的笑容。在老人们的脚下,在他们的上方,在宝座和四尊动物雕像的上方,画师巧夺天工,团团花簇布局比例匀称和谐,千姿百态却又浑然一体,各有所异又不失交相辉映,各部分奇妙地协调一致,色彩柔和温馨,令人赏心悦目,各不相同的声音奇迹般地交融协调在一起,就像是齐特拉琴发出的和弦那样,透出一种内在深沉的亲和力,那么一致、默契和持续不变,旨在用同中求变、变中求同的不断变换交替的手法,朦胧地营造出单一的乐曲,使那些不可相互转换的造化物相互融合,构成一部天造地作之乐章(安宁、爱情、美德、制度、权力、秩序、起源、生命、阳光、辉煌、物种和形象之间相互束缚和制约的关联)。那是为求得其璀璨的存在形式,各部分成比例的物质无数次的均衡协调——你看,所有的鲜花和树叶,藤蔓和草丛都交织缠绕在一起,簇拥着装饰点缀人间和天堂的花园里的所有花草,紫罗兰、金雀花、百里香、欧洲女贞、麝香草、百合、水仙、莨苈花、锦葵、没药和凤仙,争奇斗艳。

然而,正当我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人间美和超凡的杰作的和谐之中,抑制不住地想唱起欢乐的颂歌时,我的目光伴随着荡漾在心中的匀称的音乐节奏,顺着老人们脚下盛开的温馨的玫瑰,落在了已与支撑着门楣的中央大柱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那些造型上。那是横向排列的三对狮子。一头狮子后脚站立,前脚搭在另一头横着蹲伏的狮子背上,呈弓形跃起,交叉成十字架;狮子的鬃毛蓬乱,嘴巴大张,像是在咆哮,像是被一簇簇葡萄藤条缠在那根中央大柱上。那究竟是些什么,又传达着何种象征性的信息呢?也许是为了平息我不安的灵魂,在支柱的两侧,有两个人像出奇地同柱子一般高,被安排在那里驯服狮子凶残的本性,把狮子象征性地改造成高级生灵。另外有两个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像对称地站在另一边中央大柱外侧的柱脚上。教堂每扇橡木门都有带雕饰的边框:上面有四幅老人雕像,从他们的穿着我认出他们是彼得、保罗、耶利米和以赛亚,他们也是扭动着身躯像是迈出舞步,双手颀长的手指像羽翼般张开,胡须和头发也像羽翼般随一股清风飘逸,长长圣袍的皱褶随着修长的腿部的摆动而波浪起伏。他们与狮子遥遥相对,雕刻使用的材质与狮子相同。正当我的目光从那神秘的圣人的肢体和可怕的肌肉扭动构成的复调音乐移开时,我见到了大门一侧、深邃的拱门下方的另外一些可怕的图像。在那些由一排小型的列柱支撑和装饰的扶壁上,绘着历史故事装饰画。柱子的顶端绘有茂盛的植物花草,枝桠伸向有许多洞孔的圆形拱顶。在那里绘制那些图像,仅仅是因为它们拥有隐喻和寓意的力量,或是因为它们传达着道德上的训诫警示:我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淫荡女人,丑陋的癞蛤蟆啃食着她身上的肌肤,蛇蝎吮吸着她的血液,与她交欢的是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那怪物大腹便便,长着粗硬茸毛的脚爪,扯着喉咙发出猥亵的狂吼;我看见一个吝啬鬼,直挺挺僵死般地躺在一张饰有边柱的奢华的大床上,已懦弱地成为一群魔鬼的猎物,其中一个魔鬼从他奄奄一息的嘴里扯出婴儿形状的灵魂(哎呀,他再也不能投胎永生了);我看见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一个魔鬼趴在他肩上用利爪挖他的眼睛;另外我还看见两个饱食者彼此撕扯着,令人作呕地扭打成一团。此外,还有其他的造化物,羊头、狮身、豹嘴,以及被囚禁在一片烈焰之中的囚犯,你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灼热的气息。在他们的周围,在他们的上方和下方,有各种各样的脸颊和肢体与他们混杂在一起。一对相互揪着头发的男女,两条毒蛇吮吸着一个打入地狱者的眼珠,一个狞笑着的男子在用钩状的手撕开一条龙的咽喉。还有撒旦动物寓言集里所有的动物,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雌雄一体的动物、六指的怪兽、鳗鱼、马头鱼尾怪兽、用蛇盘成发髻的女妖、鸟身女妖、人身牛头怪、猞猁、豹子、狮头羊身蛇尾的怪兽、长着狗嘴从鼻孔喷火的怪物、多毛的蟒蛇、蝾螈、眼睛长角刺的毒蛇、齿龟、游蛇、背上长利齿的双头怪物、鬣狗、水獭、乌鸦、鳄鱼、头上长着锯形角的狂犬、青蛙、兀鹰、猴子、犬面狒狒、秃鹫、银鼠、龙、戴胜鸟、猫头鹰、蜥蜴、蝎子、鲸鱼、双头蛇、短印鱼、绿蜥蜴、珊瑚虫、海鳝和乌龟。它们庄严地聚集在一起,坐守着面对它们的宝座,以它们的失败歌颂在位者的荣耀。这些属于地狱冥府的一群聚集在那里,它们望着那门楣上端坐着的圣人,看着令它们期待又恐惧的面容,像是待在地狱的过厅。那是一片幽暗的森林,一片凄凉的荒野,它们这些哈米吉多顿 [3] 的失败者,将在那里面对最终裁定它们生死的来者。看到这番景象,我(几乎)昏厥过去,已经难以确定自己是处在一个仁爱之地,还是处在最后审判的幽谷。我惶恐不安,勉强忍住哭泣,我似乎听见了(或者是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看到了少年时期的那些幻象,它们陪伴我阅读那些圣书,并伴我度过在梅尔克修道院的唱诗台默祷的那些夜晚。而我在神志恍惚中,听到了一个圆号般洪亮的声音说:“把你见到的这些东西写成书吧。”(而现在我正在这样做。)我看到七盏金色的油灯,灯光下出现了一个像是上帝之子的人。他胸前系着一条镶金边的长带,满头白发像羊毛那样洁白,目光炯炯有如明亮的火焰,双脚像是炉窑里煅烧的青铜,洪亮的声音像是波涛汹涌的江水声,他右手端着七颗星星,嘴里叼着一把双刃利剑。我看见天堂的一扇门开着,而原来端坐在宝座上的那个在位者,像是一块翡翠或碧玉,一道彩虹萦绕在宝座四周,宝座发出闪电和雷鸣。那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喊道:“你挥动镰刀收割吧,已经到收割的时候了,因为大地的庄稼已经成熟了。”那端坐在宝座上的人挥动镰刀,大地收割了。

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番景象讲述的不是别的,正是修道院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所获悉的从修道院院长谨慎的双唇吐露出来的事情——此后的几天内,我多次回去凝视教堂的大门,确信自己正在经历它所叙述的种种事件。我们长途跋涉来到这座修道院,就是为了见证一场天国里血腥的大屠杀。

我一阵颤栗,好像被寒冬冰冷的雨水淋透。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一回是从我的背后传来的。这是一种不同的声音,因为它来自地上,而不是来自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的中心;它甚至中断了我的幻觉,因为连一直也沉浸在默想之中的威廉(那时我才又意识到他的存在)也像我一样转过身来。

站在我们身后的人像是一位僧侣,但他身上的僧袍肮脏而破烂不堪,活像个流浪汉,而且他的面容跟我刚见到的门楣上的魔鬼的脸别无二致。有生以来,魔鬼从未光顾过我,不像我的许多修士兄弟。不过我相信,有朝一日魔鬼想要出现在我面前,即使他想装扮成人,而神的旨意也无法完全掩饰他的魔鬼本性的话,那么,他将具有此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对话者的模样。这个僧侣剃了光头,并不是为了赎罪苦修,而是因为早些时候患过黏性湿疹所致。他额头发际很低,因为倘若他头上长有头发,就会跟眉毛混杂在一起(他的眉毛浓密蓬乱);他眼睛圆圆的,小小的眼珠十分灵活,他的目光说不出是天真还是邪恶,也许两者皆有,有时天真有时邪恶;鼻子很难称得上是鼻子,因为它只是从中间长出来分隔双眼的一根骨头,刚从面部隆起就很快又凹了进去,形成了两个黑色的窟窿,那就是长有浓密黑色鼻毛的鼻孔;嘴巴宽大而丑陋,一块伤疤把嘴巴和鼻孔连在一起,右边与左边不对称,在几乎看不见的上唇和厚厚的下唇之间,不规则地露出又黑又尖的犬牙。

那人露出微笑(或者说,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举着一根手指像是要警示什么,说道:

“忏悔吧!你看到了那条恶龙要来吞噬你的灵魂!死亡已临到我们头上!祈求圣主把我们从邪恶和罪孽中解救出来吧!啊,相信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奇迹吧!欢乐对于我就是痛苦,喜悦对于我就是忧伤……留神魔鬼!他总是在某个角落窥视想咬住我的脚后跟。然而萨尔瓦多雷不是傻瓜!仁爱的修道院,在这里用膳就向我们的主祈祷。而余下的事情就无关紧要了。阿门。是不是这样?”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还得多处谈到这个人,并转述他说的话。我承认自己很难这样做,因为现在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根本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不是我们修道院文人之间表达思想所用的拉丁语,不是当地方言,也不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俗语。不过,我认为从他说话的方式,对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个大概的了解,所以我把每次从他那里听到的话(根据我所记得的)大致记录下来。后来,当我得悉他的充满冒险色彩的生活经历,以及他曾经在许多地方生活过却都没有生根的情况之后,我意识到他会许多种语言,但哪一种都不精通。或者说他发明了一种自己的语言,一种用他所接触过的各种语言拼凑起来的语言——有一次我想到他用的语言大概不是幸福的人类始祖亚当曾经用过的语言,即从世界的起源到巴别塔,所有的人都通用的同一种语言,在他们不幸地被分化隔离的事件发生之后,没有产生任何别的语言,而就在受到上帝惩罚后的第一天,产生了巴别语,造成语言的原始混乱。我也不能把萨尔瓦多雷所用的语言叫做哪一个地方的方言,因为每一种人类语言都有规则,而每一个术语的含义都是ad pcitu [4] ,遵循着一种不可更改的法则,因为人们总不能把狗一会儿称作狗,一会儿又称作猫吧,也不能在人们没有确定那个词的意思就发出那个词的音来,就像有人说“blitiri”这个词,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好歹明白萨尔瓦多雷想说什么,别人也是这样。这就表明他用的并不是一种语言,而是在用各种语言,但哪一种都没有说正确。后来,我发现他称呼一个事物时,有时用拉丁语,有时用普罗旺斯语,而我明白,与其说他是在创造自己的语句,还不如说是根据他想要表述的情况和事情,借用他在某一天听到过的片言只语。比如,我明白,他想要说明某种食物的时候,就用以往和他一起吃过那种食物的人所用的语言来表达,而在表达快乐的时候,他就只用自己听到过的快乐的人们的言语来表达。好像他的语言就如同他的那张脸,是用别人脸的若干部分一块块拼凑起来的,或者如同我有时候见过的珍贵的圣骨箱(如果允许我把圣物与魔鬼的东西相提并论的话),它们是从别的神圣的东西的残渣碎片中产生的。我在头一次遇上萨尔瓦多雷的那一刻,觉得他的脸庞和他的说话方式,与我刚才在礼拜堂门楣上见到的那些毛发蓬乱的妖魔怪兽别无二致。后来我发现那个人也许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诙谐幽默。后来还发现……不过我们还是按顺序来吧。再说,萨尔瓦多雷刚一说完话,我的导师就好奇地问他道:

“为什么刚才你说‘忏悔’呢?”

“仁慈的修士兄弟,” 萨尔瓦多雷微微鞠了个躬回答道,“耶稣冒过生命的危险,活着的人理应忏悔。不是吗?”

威廉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眼:“你是从方济各会的修道院来到这里的吧?”

“我不明白。”

“我问你是不是在圣方济各会的修士中间生活过,我问你是不是知道所谓的使徒……”

萨尔瓦多雷的脸色一下刷白,或者说他那古铜色野蛮的脸变成了灰白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半张开嘴说出一句“vade retro [5] ”,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就溜走了,还不时地回头看我们。

“您问他什么啦?”我问威廉。

他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没什么,我以后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去吧。我要找到乌贝尔蒂诺。”

刚念过午时经。惨淡的阳光透过几扇狭小的窗户从西边射进教堂里。一道细长的光返照在大祭台上,祭台正面的装饰物似乎闪烁着金光。然而,侧面的两座耳堂则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

左边耳堂里靠近祭台的最后一个小圣室那里,竖立着一根饰有圣母石雕的小柱子,雕像具有现代风格,圣母穿着一件带有小背心的漂亮衣服,腹部突起,怀抱婴孩,带着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一位身穿克吕尼修会 [6] 教袍的人跪在圣母的脚下祈祷。

我们走近前去。那人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后,仰起头来。他是个脸膛白净的秃头老者,有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薄薄的红润的嘴唇,白皙的皮肤,皮包骨的头颅像是泡在牛奶里的木乃伊。他双手白嫩,手指细长,好像是一个青春早逝的少女。他先是迷惘地看了我们一眼,仿佛我们搅乱了他陶醉其中的梦幻,后来他脸上泛起欣喜的红光。

“威廉!”他大声喊道,“我最亲爱的兄弟啊!”他费劲地站起来,向我的导师迎过去,拥抱着他,吻他的嘴唇,“威廉!”他又叫了一声,眼里含着泪水,“多长时间没见了!但我还认得你!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啊!发生了多少事情啊!上帝让我们经受了多少的考验哪!”他哭了。威廉又拥抱了他,显然是受到感动。那就是卡萨莱的乌贝尔蒂诺,他就站在我们面前。

有关他的故事,我在来意大利之前就听说过许多,而在跟皇室的方济各修士们频繁交往的过程中,听到的就更多。有人甚至跟我说到,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几年前刚去世的佛罗伦萨的但丁,曾写过一个篇章(我看不懂,因为是用托斯卡纳方言写的),描述了上天和大地,其中有许多诗句都是对乌贝尔蒂诺所写的《钉上十字架的生命之树》中几个片段的一种诠释。这并不是乌贝尔蒂诺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但为了让我的读者更好地理解那次会面的重要性,我将尽力把我所理解的那些年里发生的事件回顾一下。那都是我在意大利中部短暂的停留期间,我聆听到的导师所讲的话,以及他沿途跟修道院院长和僧侣们进行过的许多谈话。我将尽量把我所理解的讲出来,尽管对自己能否得体地讲述并没有把握。我在梅尔克的那些导师经常对我说,一个北方人,要对意大利的宗教和政治变迁有明确的认识,是有一定难度的。

意大利半岛上神职人员的权力显然要比在其他任何国家都强大,而且比在任何国家都更炫耀权势和财富,这就导致最少两个世纪以来一些想过比较清贫生活的人士掀起运动,与贪腐的神父们展开争论。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拒绝施行圣礼,结成独立的团体,因此受到僭主们、帝国和城邦行政长官的憎恨。

最后出现了圣方济各,他传播济贫的思想,这与教会的戒律并没有背道而驰,而且通过他的布道,提醒教会遵循那些严格的古老教规,同时清除了原本隐含在其中的紊乱成分。随之而来的本该是一个温和而圣洁的时代。然而,方济各会不断壮大,把许多优秀人士吸引到自己的周围,从而变得过分强大,这就牵涉到许多世俗的琐事,许多方济各修士想把它带回到早期纯洁的状态之中。这对于一个在世界各地已有三万多成员(就在我逗留在那座修道院的那个时期)的教派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然而事情就是这样,方济各会的很多修士背离了教派先前提出的教规,说是教派现行的制度,是对教派诞生时设立的教规进行改革。他们认为,这种情况在方济各在世的时候已经发生了,方济各的言论和主张都已经被篡改。当时许多人发现有一位西多会 [7] 的僧侣,名叫约阿基姆 [8] ,他富有预言的灵感,在我们这个纪元的十二世纪初写了一本书。他确实是预言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到那时,被假使徒们糟蹋并早已被腐蚀的基督精神将重新在大地复苏。他还宣告了新时代来临的期限,让众人清楚地感觉到他说的可能是方济各会,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对此,许多方济各修士相当高兴,但他们高兴得过头了。因为,到了十二世纪中叶,巴黎索邦神学院的学者们谴责了修道院院长约阿基姆的学说。不过,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因为方济各会(以及多明我会)的势力太强大,太有学识了,在法国的大学里,人们想把它们像异教那样淘汰出去。但终究没有这样做,这对教会可是一件大幸事。这有助于托马斯·阿奎那和波拿文都拉 [9] 著作的传播,当然,他们可不是异教徒。由此可见,当时在巴黎,人们的思想很混乱,或者说有人出于个人的目的想把人们的思想搞乱。而这正是异教给基督教带来的罪恶,使得思想混沌不清,并驱使大家都出于个人的私利而成为宗教裁判官。而就我在修道院里所看到的一切(这我在后面还会谈到),我发现,异教徒常常是宗教裁判官制造出来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会在没有异教徒的情况下想象出异教徒来,而且,因为他们那么激烈地像挤“脓疮”一样清除异教,致使许多人因憎恨他们而加入到异教徒那一边去。这真是魔鬼想出来的手腕,愿上帝拯救我们。

不过,我说的是约阿基姆的异端学说(如果那也算是异端的话)。托斯卡纳地区有一位名叫杰拉尔多的方济各修士,他是圣多尼诺镇人,他传布了约阿基姆的预言,在方济各会影响很大。就这样,在他们中间产生了一批支持旧教规的人,与后来成为修士会长的波拿文都拉推崇的教规分庭抗礼。上个世纪的最后三十年里,里昂公会议为了把方济各会从想要取缔它的人手里拯救出来,允许它拥有已占用的一切财产(这早已是老资格修士会的法定权利);但是,一些修士在马尔凯大区起来造反,他们认为这完全背弃了教规的精神,反正方济各修士不该拥有任何东西,不管是个人、修道院或修士会。人们把那些造反者终身囚禁起来。我倒不觉得他们在布道中有什么背离《福音书》之处,不过一旦牵涉到对世俗财物的拥有权,人们就很难公正地判断。人们曾对我说,几年以后,修士会会长雷蒙·德·戈弗雷迪在安科纳找到了这些囚徒,在释放他们时,他说:“上帝啊,犯下如此的过错,让我们大家和整个修士会都受到了玷污。”这就表示异教徒所言不实,而且在教会里还是有道德高尚的人的。

在这些被释放的囚犯中,有一个名叫安杰罗·科拉雷诺的人,他后来遇见了一个从普罗旺斯来的名叫皮埃尔·德·约翰·奥利维 [10] 的修士,那修士传播约阿基姆的预言,二人后来又遇上了卡萨莱的乌贝尔蒂诺,就从那里开展了宗教活动。在那些岁月里,一位来自莫罗内名叫彼耶特罗的神圣的隐士登上了教皇的宝座,以西莱斯廷五世的圣号统治教廷,他受到属灵派的拥戴。“将会出现一位圣人,”有人这么说,“他将遵循基督的教导,他将会有天使般纯洁的生活,贪腐的教士们,你们发抖吧。”也许西莱斯廷五世的生活太纯洁了,而他周围的神职人员又都太贪腐了,或者是他忍受不了跟皇帝和欧洲的国王之间的长期战争;结果,西莱斯廷五世放弃了圣位,又回去过隐居生活。但在他执政不到一年的短暂时期,属灵派的企望都得到了满足。他们去找西莱斯廷五世,让他跟他们一起成立了一个名为西莱斯廷派穷苦的隐士兄弟会的教团。另一方面,正当教皇在罗马最有权势的红衣主教之间作调解时,有些人,如一位叫科罗纳和一位叫奥尔西尼 [11] 的枢机主教,却秘密地支持主张清贫的新教义。对于生活优越拥有不菲财富的强权者来说,这种选择的确奇怪,我始终不明白是不是他们简单地想利用属灵派来达到他们执政的目的,或者是他们认为自己的世俗生活要得到解释,就必须支持属灵派的理念。而就我对意大利粗浅的了解看来,也许这两方面都有道理。但是,正是为了做出个榜样,乌贝尔蒂诺一度被枢机主教奥尔西尼任命为教区本堂神甫,而当时最受属灵派青睐的奥尔西尼是冒着被谴责为异教徒的风险的。在阿维尼翁,他还曾亲自保护过乌贝尔蒂诺。

在那种形势下,一方面,安杰罗·科拉雷诺和卡萨莱的乌贝尔蒂诺宣讲他们的学说,另一方面,大批普通的教友接受他们的布道,并在他们的家乡不受任何控制地传播。就这样,这些小兄弟会 [12] 的人,或者出身贫寒的修士们充斥了意大利,他们被许多人看作是危险分子。那时,与教会的权威有接触的属灵派的导师们和他们普通的追随者已经很难区分开,他们生活在教会外面,靠乞讨度日,靠双手的劳动谋生,不拥有任何财富。而公众却称他们是小兄弟会修士,与追随皮埃尔·德·约翰·奥利维学说的法国苦行僧别无二致。

西莱斯廷五世被卜尼法斯八世所代替,这位新教皇一上台就对属灵派和小兄弟会的僧侣毫不宽容:就在十三世纪最后的几年中,他下了一道敕令《坚定的审慎》,严厉谴责了游离在方济各会之外、流落各地的托钵僧 [13] ,以及脱离修士会过隐居生活的属灵派。

在卜尼法斯八世去世后,属灵派力图让继任的教皇同意他们以非暴力的方式脱离修士会,像克雷芒五世就是那样。我认为他们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是约翰二十二世的继位却使他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一三一六年,他当选为教皇后,就写信给西西里国王,让他把在西西里岛上避难的方济各修士全部撵走,并逮捕了安杰罗·科拉雷诺和普罗旺斯的属灵派。

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教廷中有许多人抵制他这样做。结果,乌贝尔蒂诺和科拉雷诺成功地获得了脱离修士会的自由,后来他们分别被本笃会和西莱斯廷教团所接纳。然而,约翰二十二世对其他急需过自由生活的人却毫不留情,让宗教裁判所出面迫害他们。许多人被判了火刑。

然而,约翰二十二世很清楚,要铲除小兄弟会埋在教会当局执政根基中的毒草,必须声讨他们信仰的赖以生存的理念。小兄弟会的人宣称基督和他的门徒从来没有个人和公共财产,而教皇把这种思想谴责为异端。这可是件令人惊诧的事情。究竟为什么一个教皇非要把认为“基督是清贫的”思想断定为邪恶的呢?而就在一年前,方济各会在佩鲁贾召开大会,恰恰支持了基督守贫的观点;要是教皇谴责他们,那么就等于谴责基督。就像我所说的,事实上,方济各会在佩鲁贾的活动极大地抵制了教皇反对皇帝的斗争。正因为这样,打那以后,许多对王国和佩鲁贾大会均一无所知的小兄弟会的人被教廷活活烧死了。

我望着乌贝尔蒂诺这样一位传奇式的人物,脑海里不禁回想起这些事情。我的导师把我引见给他,老人用一只近乎灼热的手亲切地抚摸我的脸颊。一碰触到那只手,我就明白了我所听到过的有关这位圣人的许多事情,理解了我在《生命之树》有关篇章中所读到过的其他一些东西。那是自他年轻时代就吞噬过他心灵的神秘之火,尽管当时他仍在巴黎求学,他摒弃了对神学的纯理论性的研究,把自己想象成《圣经》中抹大拉的马利亚那样的忏悔者;而他跟福利尼奥的圣女安吉拉 [14] 有过的异常密切的关系,使他开始领悟神秘的精神生活的珍贵和对十字架的崇敬,明白了为什么他的上司们有一天因担心他布道过分热切,竟然把他派遣到拉维纳山去隐退。

我注视着那张圣女般线条柔和的面庞,那面容有如与他交流过深邃神学思想的那位圣女的温柔脸庞。我直觉,在一三一一年维埃纳公会议上,教皇颁布《驱逐天堂》的敕令,免去与属灵派对立的方济各修道院院长们的职务,但是又强制属灵派在教会内部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他那张脸一定严厉得多。不过这位否决派的楷模人物并不接受那种狡黠的妥协,而是为建立一个拥有严明教规的独立教团而奋力抗争。这位伟大的斗士最后败北,因为在那些年代里,约翰二十二世发动了一场讨伐皮埃尔·德·约翰·奥利维的追随者(包括乌贝尔蒂诺在内)的战争,并判处纳博纳和贝济耶的修士们为罪人。乌贝尔蒂诺为了已故挚友,毅然跟教皇对决。教皇慑于他的威望,没敢判决他(尽管后来判处了其他人),反而给了他一条生路:先是劝说他,继而命令他加入克吕尼修会。应该说乌贝尔蒂诺是相当能干的(尽管表面上显得那么无奈和脆弱),在教廷中赢得了保护者和同盟者;他的确答应进佛兰德的让布卢修道院,但我相信他从未去过那里,而是打着红衣主教奥尔西尼的旗号,留在了阿维尼翁,捍卫方济各会的教义。

只是在近几年(我听到的传言并不准确),他在教廷的声望开始低落,不得不离开阿维尼翁,而教皇一直派人追踪这位被视为异端、难以驾驭的per abund [15] 。有人说他已经销声匿迹了。而那个下午,在威廉跟修道院院长的谈话中,我得知他躲在这所修道院里,如今他就在我眼前。

“威廉,”他正在说,“要知道,当时他们正追杀我,我不得不在深夜逃跑。”

“谁想要你死?约翰吗?”

“不是。约翰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但他始终尊敬我。毕竟十年前是他强迫我加入了本笃会,使我逃过了审判,并以这样的方式封住了敌人的嘴。他们喋喋不休地嘲讽说,我这样一个清贫的楷模,居然进入一个富有的教团,还在红衣主教奥尔西尼的庇护下生活……威廉,你知道,我是如何蔑视这尘世的富贵荣华呀!可当时唯有那样我才得以留在阿维尼翁,这也是为我的兄弟们。奥尔西尼对教皇有威慑力,教皇从此不敢再动我一根毫毛。三年前,他还派我作为公使去觐见阿拉贡国王呢。”

“那是谁对你居心不良呢?”

“所有的人。教廷。他们曾两度企图杀害我。他们想封住我的嘴。你知道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纳博纳的信徒们在那之前两年就被判了刑,贝伦加里奥·塔罗尼虽然是裁判官之一,却向教皇提出诉求。那是艰难的岁月,约翰已经颁布了两道敕令谴责属灵派,当时切塞纳的米凯莱也屈服了——哦,对了,他什么时候到?”

“两天以后他就到。”

“米凯莱……我好久没见到他了。现在他明白了,当初我们想要的是什么,佩鲁贾大会证实了我们是对的。可是,还在一三一八年他就向教皇屈服了,把普罗旺斯的五名拒不屈从的属灵派修士拱手交到教皇约翰手里。他们被活活烧死了,威廉……啊,太恐怖了!”他用双手捂住脸。

“但是塔罗尼提出诉求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威廉问道。

“约翰不得不重开辩论,你明白吗?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即使在教廷内部也有人心生疑虑,还有教廷中的方济各会的人士——那些表里不一的伪善者,为了得到一份教士俸禄而出卖自己,不过他们也心存狐疑。就在那个时候,约翰要我拟一份关于倡导守贫的备忘录。那称得上是一部杰作。威廉,愿上帝宽恕我的桀骜不驯……”

“我拜读过了,是米凯莱给我看的。”

“即使我们自己人中间也有心存狐疑的人,阿基坦的大教区主教,圣韦塔莱的红衣主教,卡法的主教……”

“一个白痴。” 威廉说道。

“愿他安息。两年前他就被上帝召唤走了。”

“上帝并不是那么大慈大悲的。那是从君士坦丁堡传来的一则假消息。他尚活在我们中间,听说他将成为教皇的一员特使。愿上帝保佑我们!”

“不过他是支持佩鲁贾大会的呀。”乌贝尔蒂诺说道。

“正是。他属于那种人,他总是对手们最好的楷模!”

“说实话,”乌贝尔蒂诺说道,“即使在当时,他对我们的事业也不太支持。虽然结果是一败涂地,但至少我们所倡导的思想没有被视作异端,而这是非常重要的。为此,其他人从来都不肯宽恕我,他们想方设法伤害我。三年前,当路德维希宣布约翰是异教徒的时候,他们说我在萨克森豪森。可谁都知道,七月份我明明是跟奥尔西尼在阿维尼翁……他们居然发现皇帝的部分宣言反映了我的那些思想,真是荒唐。”

“没那么荒唐。” 威廉说道,“那些思想是我传授给他的,而我是从你的阿维尼翁宣言和奥利维的著作中学到的。”

“你?”乌贝尔蒂诺惊喜地大声说道,“那么说,你是赞同我的观点的!”

威廉显得窘困。“那些想法在当时对于皇帝是有利的。”

乌贝尔蒂诺疑惑地看了看他。“啊,那么说,你并不真的相信这些观点,是不是?”

“你再说说,” 威廉说道,“你说说,你是怎么摆脱那些狗的呢?”

“啊,是的,那是些狗,威廉。一些疯狗。我甚至还跟博纳格拉齐亚本人较量过,你知道吗?”

“可是贝加莫的博纳格拉齐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现在是。在我跟他长谈过之后。他被说服了,并抗议教皇的那份敕令《致教规的创始人》。教皇为此囚禁了他一年。”

“我听说他现在和我在教廷的一位朋友,奥卡姆的威廉,过往甚密。”

“我对他了解甚少。我不喜欢他。一个没有热忱的人,满脑子的理性,没有心灵。”

“可他头脑灵光。”

“也许是吧,但这会把他引向地狱。”

“那么我就将在地狱见到他,我们将在那里讨论逻辑问题。”

“你住嘴,威廉,”乌贝尔蒂诺亲切地微笑道,“你比你的那些哲学家优秀多了。只要你有愿望……”

“什么?”

“我们在翁布里亚大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记得吗?多亏那位神奇的女人求情,我刚刚从我的伤痛中挣脱出来……蒙特法尔科的基娅拉 [16] ……”他容光焕发地喃喃自语道,“基娅拉……女人的天性是如此乖僻,而当那种天性升华为至高圣洁的东西后,就会变得最优雅高贵了。你知道,那最纯洁的贞节是如何启示了我的生命,威廉啊,”(他激动地抓住威廉的一只胳膊)“你知道,我是多么……强烈地——对,是强烈地——渴求忏悔,以寻求摆脱肉欲的折磨,以使自己只是沉浸在受苦受难的耶稣的挚爱之中……然而,我一生中有三个女人,她们对我来说是天国的使者。福利尼奥的圣女安吉拉,卡斯泰洛城的玛尔盖丽达(她使我提前写完我的书,当时我才完成三分之一),最后是蒙特法尔科的基娅拉。她是上帝给我的一份馈赠,所以我能够走在圣母教会行动之前,调查她创造的奇迹,对人群宣布她的圣迹。而你,威廉,当时你就在那里,你完全能够帮助我完成那神圣的事业,而你却不愿意……”

“可是,你要我参与的那种事业是要把本蒂文加、贾科莫和乔瓦努齐奥送去受火刑的。”威廉低声说道。

“他们是用邪恶诋毁她的圣名。而当时你是宗教裁判官那!”

“可就在当时,我要求辞去那个职务。我不喜欢审讯。恕我直言,我也不喜欢你诱导本蒂文加认罪的方式。你假装愿意加入他们的教派,如果那称得上是教派的话。你骗取了他的秘密,然后你让人逮捕了他。”

“可是对付基督的敌人就得这样做!他们是异教徒,他们是假使徒,他们身上有多里奇诺修士 [17] 身上的硫黄臭味!”

“可他们是基娅拉的朋友。”

“不,威廉,你不能在基娅拉的名字上留下丝毫阴影。”

“可他们在她的教团里面活动……”

“他们是方济各修士,自称是属灵派的人,实际上是教士团的修士!但是你知道,古比奥的本蒂文加在调查中自称是传道者,而且跟贝瓦涅亚的乔瓦努齐奥一起诱惑修女,说地狱是不存在的,说可以满足肉体的欲望而不冒犯上帝,说跟一个修女睡过觉之后可以领受基督的圣体(愿上帝宽恕我!),说抹大拉的马利亚比贞女阿格尼斯更受上帝青睐,说凡人所称的魔鬼也就是上帝本人,因为魔鬼就是智慧,上帝就是智慧!而仁慈的基娅拉在听到这些言论之后,就产生了幻觉,上帝亲口对她说那帮家伙是一些spirit libertatis [18] 邪恶的追随者!”

“他们是方济各修士,头脑里燃烧着跟基娅拉一样的幻觉,而令人着魔入迷的幻觉和罪恶的狂热之间经常仅有一步之遥。”威廉说道。

乌贝尔蒂诺紧握威廉的双手,两眼噙着泪水。“你别这么说,威廉。你怎么能把在点燃的烛光下令人销魂的爱的时刻和带有硫黄味的感官的失控混为一谈呢?本蒂文加唆使别人触摸赤裸的肢体,认定唯有那样才能挣脱感官的主宰而获得自由,hoo nud cu nuda iacebat [19] ”

“et non iscebantur ad vice [20] ”

“骗人的谎言!他们是在寻欢作乐。如果他们感到肉体的刺激,他们就不认为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相互触摸和亲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赤裸的肚子贴在一起,满足这种刺激竟然是什么罪过!”

我承认,乌贝尔蒂诺鞭笞他人的罪孽时所采用的方式并没有诱导我萌生高尚的念头。我的导师大概是发现我窘困不安,就岔开了圣人的话题。

“你的精神是热烈的,乌贝尔蒂诺,无论体现在对上帝的爱还是对罪恶的憎恨。我想说的是:天使的激情和撒旦的狂热之间的差别是微乎其微的,因为两者均产生于一种极端兴奋的意志。”

“噢。差别是有的,这我知道!” 乌贝尔蒂诺激动地说道,“你是想说,对于爱的向往和作恶的行为之间只有微小的差别,因为这都是如何引导同样意志的问题。这是真的。但差别就在对象,而对象是清晰可辨的。这边是上帝,那边就是魔鬼。”

“可我担心再也不知道如何分辨了,乌贝尔蒂诺。你那位福利尼奥的圣女安吉拉不是讲到,那天,她精神恍惚地居然发现自己待在基督的墓穴里了吗?她不是说过,她先是怎样亲吻他的胸部,并看到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然后吻了他的嘴,那两片唇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甜美之感;短暂的间歇之后,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基督的脸颊上,而基督用他的手轻抚她的脸颊,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吗?而且——她是这样说的——她感到无比欢欣。”

“这和感官的冲动有何相干?”乌贝尔蒂诺问道,“这是神秘的体验,而且身躯是我们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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