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午时经(2/2)
“也许我习惯了在牛津生活,”威廉说道,“在那里,即使神秘的体验也是另一类型的……”
“全都在头脑里。”乌贝尔蒂诺微笑道。
“或者全都看在眼里。上帝可以感知,如同太阳照耀下的光亮,如同明镜中的形象,如同有序物质各部分颜色的分布,如同被雨滴打湿的树叶上的日光反照……这种爱岂不是更接近方济各在颂扬上帝所创造的天地万物、花草、水和空气时所表示的那种爱吗?我不相信这种爱会是什么陷阱。然而我不喜欢把与万能的上帝交流时在肉体的接触中所产生的颤栗说成是一种爱……”
“你在亵渎,威廉!这不是一回事。爱恋着受难的耶稣的那种激情和蒙特法尔科的那些伪善的使徒们堕落的狂热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们不是假使徒,是自由灵弟兄会,你自己也这样说过。”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对那次审判详情并不知晓,我本人也不敢把某些供词记下来备案,生怕魔鬼给基娅拉在那个地方所营造的圣洁的氛围蒙上哪怕是一瞬间的阴影。但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威廉!他们深更半夜聚集在一个地窖里,弄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抛来抛去,直到婴儿死去。活活打死……或用另一种方式弄死……谁最后接到尚活着的婴儿,婴儿死在谁的手里,谁就当教派的首领……然后,婴儿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掺在面粉里,做成渎神的圣饼!”
“乌贝尔蒂诺,”威廉坚定地说道,“亚美尼亚的主教们在几个世纪以前就说到过这些事情,那是保罗派 [21] 干的。鲍格米勒派 [22] 也这样。”
“那又怎么样?魔鬼是愚钝的,他设置的陷阱和诱惑都依照同一节奏,相隔数千年仍重复自己的仪式,一成不变。正因如此,人们辨得出这种敌人!我可以发誓,复活节之夜,他们会点燃蜡烛,带几个女孩子到地窖里,然后他们吹灭蜡烛,扑向女孩子们。哪怕他们有血缘关系……而如若这样产下一个男婴,就重又开始残忍的仪式。他们把一只被他们称作小酒桶的壶围在中央,壶里盛满了葡萄酒,他们开怀痛饮,喝得酩酊大醉,把男婴切成碎块,把婴儿的血斟在一只酒杯里,他们还把别的活着的婴儿扔进火里,把婴儿的骨灰和酒杯里的血搅拌在一起,喝进肚里!”
“可三百年前普塞洛斯 [23] 在他那本关于魔鬼的书上就已经写到过这种事!谁跟你讲述这些事情的?”
“是他们,本蒂文加和其他人在酷刑下招认的!”
“唯有一样东西比欢乐更能激起动物的性欲,那就是痛苦。在酷刑之下,你就像生活在药草引起的幻觉的王国里一样。你以往的所见所闻,都会浮现在你的脑海里,好像你被人劫持走,不是带入了天堂,而是走向了地狱。在酷刑之下,你不仅会说出审判官要你招供的那些事情,还会说出你想象中的那些能取悦于审判官的事情,因为在你和审判官之间确立了一种关系(这正是恶魔般罪恶的关系)……我深知这些,乌贝尔蒂诺,我自己就曾是那些团队里的一员,他们相信用炙热的铁条就能让人说出真话。然而,要知道,炽热的真理是用另一种火焰燃烧出来的。本蒂文加在酷刑之下会说出最荒谬的谎言,因为当时已不再是他自己在说话,而是他的淫欲,他灵魂中的魔鬼。”
“淫荡的欲望?”
“是的,是痛苦的欲望,就像渴求崇拜的欲望一样,还有一种谦卑的欲望。倘若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叛逆的天使改变他们热切的崇拜和谦卑的天性,而去热衷于傲慢和反叛的话,那么,对于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就是我在审判过程中所想到过的,现在你知道了。正因为如此,我放弃了那种职务。我缺乏去调查那些坏人弱点的勇气,因为我发现,坏人的弱点也是圣人的弱点。”
乌贝尔蒂诺听完了威廉的最后几句话,好像他并没有听懂。从他随即充满怜悯亲切的表情看来,我明白了,他是把威廉当做罪恶感情的猎物了,然而他原谅我的导师,因为他深爱威廉。他打断威廉,用相当痛苦的语调说道:“这无关紧要。如果当初你有这样的感觉,你不当裁判官是对的。人需要抗拒诱惑。不过当时我确实缺少你的支持,本来我们是可以击溃那个邪恶教派的。而你知道结果发生了什么,我本人被指责过于软弱,而且被怀疑为异教徒。你在跟邪恶势力的斗争中,也太软弱。邪恶,威廉,难道这种谴责,这种阴影,这一阻止我们抵达清泉的泥沼,还将无休止地存在下去吗?”他又更加靠近威廉,好像生怕有人听到他说的话,“在这里,就在这些用来做神圣祈祷的围墙内,也同样有邪恶,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修道院院长跟我说过,而且还要求我帮他查明真相。”
“那你就明察暗访,用猞猁的目光朝两个方向观察:淫欲和傲慢……”
“淫欲?”
“是的,淫欲。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身上有某种……女人味儿,那是恶魔般的东西。他的目光中有青春少女寻求与噩梦交流的眼神。但是我也跟你说了‘傲慢’,才智的傲慢,在这座修道院演变为对拥有知识的自豪,对智慧的妄想……”
“要是你知道些什么,就帮助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什么是我知道的。但是某些事情我心里感觉得到。让你的心说话吧,审视面孔,别听嘴上怎么说……行了,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吓唬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呢?”他用那天蓝色的眼睛看了看我,用他那颀长白皙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几乎本能地想后退,但我克制住了;我做得对,因为那样会伤他的心,他的意图是纯洁的。“你跟我说说你的事,”他又转向威廉说道,“打那以后,你干了些什么?过了有……”
“过去十八年了。我回到家乡。我又在牛津进修,攻读自然。”
“自然是善良的,她是上帝的女儿。”乌贝尔蒂诺说道。
“如果上帝生下了自然,那上帝就是善良的。”威廉微笑道,“我在牛津深造期间,遇见了一些才智超凡的朋友。后来我认识了马西利乌斯,他那些关于帝国、人民,以及地球上王国的新法则的观点吸引了我,于是,我就加入到辅佐皇帝的那帮兄弟们之中。不过这些你都知道,我曾给你写过信。当我在博比奥听人说你在这儿时,我欣喜不已。我们原以为你失踪了。不过现在你跟我们在一起了,过几天米凯莱也要到了,你将会帮我们大忙的;那将是一场激烈的冲突。”
“我要说的,五年前在阿维尼翁都已经说了,没有更多的。谁跟米凯莱一起来?”
“一些曾在佩鲁贾的人,阿基坦的阿诺德,纽卡斯尔的乌戈 [24] ……”
“谁?”乌贝尔蒂诺问道。
“纽卡斯尔的乌戈,对不起,我用标准的拉丁文说时,又用英文了。还有阿尼克的威廉 [25] 。而阿维尼翁的方济各修士那方面我们可以期待卡法的白痴吉罗拉莫,兴许贝伦加·塔罗尼和贝加莫的博纳格拉齐亚也会来。”
“我们寄希望于上帝吧,” 乌贝尔蒂诺说道,“最后两个人不太想与教皇为敌。而在那些狠心人中间,谁将会支持教廷的立场呢?”
“从我收到的那些信件中,我想象会有洛伦佐·德克阿尔科内 [26] ……”
“一个心术不正的人。”
“约翰·达诺 [27] ……”
“他在神学方面的观点很狭隘,你得留神。”
“我们会当心的。最后是约翰·德·波讷 [28] 。”
“他会跟贝伦加里奥·塔罗尼站在一起。”
“是的,我真的相信我们会找到乐子。”我的导师说道,心情极好。乌贝尔蒂诺带着一种茫然的微笑看了看他。
“我永远搞不懂你们英国人什么时候才说正经话。这样严重的问题,还有什么乐子。教会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这是你的教会,在我内心深处,也是我的教会。但我会恳求米凯莱别去阿维尼翁。教皇需要他,寻找他,执意邀请他。你们可别相信那个法国老头儿。啊,上帝啊,你的教会落在谁的手中了!”他把头转向祭台,“它已沦为娼妓,追求奢华,像一条发情的蛇沉溺在纵欲中!从伯利恒用造十字架的‘生命之木’建成简陋圣洁的马厩,演变到用金子和大理石构建的宫廷里的纵情酒色。你瞧,这里也一样,你看见门廊了,这些雕像透射出十足的狂野和骄奢!敌基督的时代终于来临,我着实害怕。威廉!”他环视四周,双目圆睁,凝望阴暗的中殿里面,仿佛敌基督随时都可能出现,而我真巴不得能见到他。“敌基督已有代言人在这里,他们是被派遣来的,就如同基督派遣他的门徒在世上游说一样。他们糟践上帝之城,用欺骗、虚伪和暴力诱惑世人。到时候,上帝将派遣他的仆人以利亚和以诺,上帝让他们留下活在人间乐园,以便有朝一日让他们对付敌基督,他们将穿着麻袋衣来作出预言,将会言传身教地劝说世人忏悔……”
“他们已经来了,乌贝尔蒂诺!”威廉指着自己身上方济各修士的僧袍说道。
“然而他们还没有取胜,敌基督怒气冲天地指使人杀害以利亚和以诺,并且把他们暴尸示众,使人人都不敢效法他们。这个时刻已经到了。他们本来就是想这样杀死我的……”
在那一刻,我恐惧地感到,乌贝尔蒂诺是不是着了魔,我担心他失去理智。事隔几年后,我知道了发生的事,他在一个德国城市被人神秘地杀害了,却始终不知道凶手是谁。我更感恐惧,因为很显然,乌贝尔蒂诺那天晚上是在为自己预言。
“你知道,约阿基姆院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已经到了人类历史的第六个时期,将会出现两个敌基督,神秘的敌基督和真正的敌基督。这就发生在如今的第六个时期,现在方济各在他自己的肉体上留有耶稣受难时的五处创口。卜尼法斯曾是神秘的敌基督,西莱斯廷的让位是无效的,卜尼法斯是从海上来的那头禽兽,他的七个脑袋代表着他犯下的七项死罪,那十只角就是他所犯的十戒,他周围的红衣主教都是蝗虫,魔王就是appolyon [29] 的化身!而野兽的数目,如果你用希腊字母念的话,就是‘benedicti’!”他盯着我看,想知道我是否明白了,并且举起一个手指警示我,“本笃十一世 [30] 就是真正的敌基督,他是从地上冒出来的野兽!上帝应允这样一个歹毒邪恶的魔鬼主宰他的教会,是为了让他的继承者更加显得功德无量,无尚荣耀!”
“可是,神父,”我鼓起勇气,轻声反驳道,“他的继承人是约翰!”
乌贝尔蒂诺用一只手按住前额,像是为了驱散一个恼人的噩梦。他吃力地呼吸着,他累了。“是的。推算错了,我们还在期待一位天使般仁慈的教皇呢……可是,与此同时,方济各和多明我出现了。”他抬头仰望天空,像是在祈祷(然而,我敢肯定,他是在背诵《生命之树》中的一页 ),“前者在天使的感召下得到了净化,以炽热的火焰,点燃芸芸众生的心灵。后者则真正充满传道思想,以其思想的光辉荡涤笼罩着整个世界的黑暗……对呀,倘若这是许下的诺言,那么天使般的教皇就一定会出现。”
“但愿如此,乌贝尔蒂诺,”威廉说道,“此刻,我到这里来就是要阻止人道的皇帝被驱逐。至于你所说的天使般的教皇,多里奇诺修士也谈到过……”
“你别再提那条毒蛇的名字!” 乌贝尔蒂诺大声吼道,这么一个哀伤的人,我是第一次见他会变得如此怒不可遏,“他玷污了卡拉布利亚的约阿基姆的圣言,使那些话成了死亡和污垢的诱因。要是敌基督有使者的话,那就是他。而你,威廉,你这么说,是因为实际上你不相信有敌基督,你在牛津的导师们教会了你崇尚理性,使你心灵的预言能力枯竭了。”
“你错了,乌贝尔蒂诺,”威廉十分严肃地回答说,“你知道,在我的导师中,我最敬仰的是罗杰·培根……”
“那个胡说什么有飞行器的人。”乌贝尔蒂诺讥讽地挖苦道。
“他是个以明确和清晰的方式谈论到敌基督的人,他发现了世界贪腐和知识贫乏的迹象。然而,他教导说唯有一个方法能使我们应对敌基督:研究大自然的秘密,用知识来完善人类。你可以通过研究药草的治疗性能、石头的性质,甚至设计你刚才讥笑过的飞行器,来准备与敌基督抗争。”
“你的导师培根的敌基督的见解,只是培养智力的骄狂的藉口。”
“一种神圣的藉口。”
“骄傲自负决不是神圣的。威廉,你知道,我对你好。你知道,我十分信任你。端正你的聪敏才智吧,学会为圣主的伤口哭泣,把你的那些书籍扔掉吧。”
“我将仅仅研读你的书。”威廉微笑了。乌贝尔蒂诺也微笑了,并举起一个手指威胁他说:“愚蠢的英国人。你别过分嘲笑你的同胞。相反,你得惧怕那些你不爱的人。在这座修道院里,你得留神。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而我正想更好地了解它。”威廉辞别时说道,“阿德索,我们走吧。”
“我告诉你这个地方不好,你却要更加熟悉它。咳!”乌贝尔蒂诺摇摇头说道。
“对了,”已经走到中殿中央的威廉又说道,“那个长得像禽兽,嘴里说巴别语的僧侣是谁啊?”
“萨尔瓦多雷?”已经跪下的乌贝尔蒂诺转过头来,“我想他是我赠给这座修道院的礼物……连同那位食品总管。当我脱下方济各修士僧袍时,我回到卡萨莱的老修道院待了一阵子,在那里我发现一些修士处于困境,因为他们被教区谴责为我这个教派属灵派的人……他们就是那么说的。我设法帮了他们,让他们获得跟我一样的出路。我去年来的时候,发现萨尔瓦多雷和雷米乔他们两个就在这里。萨尔瓦多雷……真的,看起来像禽兽,可是他乐于助人。”
威廉犹豫了片刻:“我听见他说‘忏悔吧!’”
乌贝尔蒂诺沉默无言。他挥动一只手,像是要驱赶一种恼人的念头:“不,我不信。你知道这些世俗的教士是些什么人。一些乡下人,兴许是听了某些流浪的布道者宣讲的教义,却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对于萨尔瓦多雷,我还要谴责的是,他是一个贪嘴和贪色的禽兽,但他不悖逆天理。不,修道院的罪恶另有他人,你得在知道得太多的人中寻找线索,而不是在毫无所知的人中寻找。千万别抓住片言只语,就心生疑团。”
“我绝不会那样做的。”威廉回答说,“我不当宗教裁判官,就是为了不再这样做。不过我也喜欢听别人说,然后我再加以思考。”
“你思考得太多了。孩子,”他掉过头来对我说,“你可别学你导师太多的坏榜样。唯一应该思考的是死亡,这是我到生命尽头才意识到的。死亡是流浪者的归宿,一切劳苦的终极。现在你们让我祈祷吧。”
[1] nguedoc,古代法国南部地区。
[2] 拉丁语,绘画是凡人的文学。
[3] areddon,《启示录》中基督和敌基督进行最后决战的地方。
[4] 拉丁语,专断的。
[5] 拉丁语,回去吧。
[6] ngregation of cny,创立于本笃会修道院,遵循革新的本笃会教义。
[7] cistercian order,属本笃会,创立于一〇九八年。
[8] gioaho da fiore(1130—1202),神学家,西多会布道者。
[9] bonaventura da bagnoregio(1217—1274),哲学家,神学家,圣人。
[10] pierre de jean olivi (1248—1298),法国神学家,方济各修士。
[11] 指纳勃雷奥内·奥尔西尼(napoleone orsi,约1263—1342),枢机主教。曾在卜尼法斯八世和克雷芒五世手下任教皇特使,多次支持属灵派。
[12] fraticelli,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支。
[13] 即十三世纪出现的苦行僧,以手托钵拄着拐杖乞讨施舍物而得名。
[14] an da foligno(1248—1309),圣女,笃守典型的方济各会的观点和学说。
[15] 拉丁语,浪迹天下的人。
[16] chiara da ontefal(1268—1308),少女时就进入一家修道院,后任女修道院院长。
[17] fra dolco(1250—1307),十四世纪初著名的异教徒。
[18] 拉丁语,自由精神。
[19] 拉丁语,男人和女人赤身裸体躺在一起。
[20] 拉丁语,而他们并没有交媾。
[21] paulician,公元七世纪亚美尼亚的两元论基督教派别。
[22] bogoili,十世纪中叶兴起于保加利亚的善恶两元论教派。
[23] ichael psellos(1018—1097),拜占庭哲学家、神学家和政治家。
[24] ugo da newcastle,英国(或法国)神学家。一三二二年加入佩鲁贾方济各会。
[25] guglielo alnwik(约1270—1333),英国神学家。一三二五年因支持基督守贫的观点而被召去阿维尼翁。
[26] lorenzo dealne,方济各会修士。
[27] jean d&039;anneau,巴黎神学家。一三二八年曾发表谴责佩鲁贾方济各会的论文。
[28] jean de baune,法国普罗旺斯的宗教裁判官,曾迫害主张守贫的教徒。
[29] 希腊语,灭绝者。
[30] benedict xi(1240—1303),卜尼法斯八世的继承人,竭力靠拢法国,反对属灵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