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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辰时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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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就是承认。”

“我劝你别进医务所去。”我对他说。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你放心。不过没有人能禁止我从外面观望。”

我不再听他说,走进了参事厅。我觉得那个好奇的人并不会有多大的危险。我又走近威廉,简短地向他汇报了情况。他表示赞同,并示意我别作声。会场混乱的局面正在平息下来。双方使团成员已在互吻以示和解。阿尔波雷亚赞扬方济各修士们的信仰,吉罗拉莫称道传教士们的仁慈,大家都期望一个不再被内战困扰的教会的出现。有人赞美对方的团结一致,有人表扬另一方的修养,大家都祈求正义,并呼吁要保持谨慎。我从未见过那么多人虔诚地为神学和基本道德的胜利而如此默契。

勒普热的贝特朗已经在邀请威廉宣讲帝国神学的观点。威廉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一来他意识到这次会晤不会有任何成果,二来他想快点离开,此刻那本神秘的书比会议的结果更令他关切。不过,他显然是无法推脱自己应尽的职责。

他开始讲了起来,话语中夹杂着许多“嗯”、“噢”,似乎比平时用得更多,而且用得不恰当,让人感觉他对自己要讲的话好像完全没有把握。他首先肯定了在他之前发言人的观点,并表示完全理解,而且他认为被人称之为帝国神学家们的“教义”,也只不过是一些观点罢了,并不强求人们把它看作信仰的真理。

他说,上帝在创造他的子民时表现出无限的仁慈,他毫无区别地热爱他们,在还没有提及神职人员和国王的《创世记》的篇章中,上帝把主宰世上天地万物的权力也赐予了亚当,只要他遵循神的法则。值得质疑的是,上帝本人是否也不排斥这样的观点:在世俗的事务中,人民是立法者,实际上立法首先是为了人民。人民这个概念,他说,最好理解为普遍意义上的公民,但因为孩童、愚钝者、为非作歹者和妇女也包括在公民之中,因此,也许人民合理的定义应该为公民之中优秀的部分,虽然他认为不宜当即宣布谁属于那一部分公民。

他咳嗽了一下,为此向与会者表示歉意,并解释说那天的空气实在是太潮湿了。他假定人民可以通过选举出的代表大会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他说,这样做是明智的,代表大会可以解释、更改或终止法律,因为如果单由一个人来制定法律,那么会因为他的愚昧无知或心术不正而造成伤害;他又补充说,说到此就无须向与会者提及新近发生的许多类似的案例了。我察觉到在座的人,对刚才威廉的言论颇感犹疑,而现在对这番话就只能表示赞同,显然他们每个人都在想找出一个自己认为最糟糕的人。

是的,威廉继续说,如果单由一个人制定法律会出差错,那么许多人来制定不是更好吗?自然,他强调说,这是在谈论世俗的法律,有关妥善处置民间事务的法律。上帝曾告诉过亚当,别去吃善恶之果,而那是神圣的法则;不过后来上帝又授权于他,我说什么呢?鼓励他给尘世间的事物取名,并允许他为凡间的子民自由命名。尽管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人说名字意味着事物的特性。其实《创世记》对这一点阐述得相当清楚:上帝把所有的动物都带到亚当跟前,看他怎么给它们取名,无论亚当给那种动物取了什么名,都沿用到了今天。尽管世间第一人的智能无与伦比,但用亚当的语言,用他的判断和想象,按照每种事物和动物的特性来取名,这并不是否定上帝在使用无上的权力。确实如此,众所周知,人们采用不同的名字来代表不同的概念,而事物的概念及代表它的符号——名字,是人们公认的。因此,名字(non)这个词,来自noos,即法律,因为命名noa正是由人类按照ad pcitu,就是群体自由的习俗惯例给予的。

与会者对这样博学的论述不敢提出异议。为此,威廉在结束他的讲话时说,很清楚,就世俗的事物,即城市和王国的事务制定法律,与维护和履行圣人的教诲没有任何关系,那是等级森严的僧侣统治集团不可不独占的特权。不过,不幸的是,异教徒们,威廉说,他们没有那样的权威来为他们诠释圣人的话(而人人都怜悯异教徒)。不过,是不是我们因此就可以说,也许异教徒们没有制定法律的愿望,他们不想通过政府、国王、皇帝或者苏丹和伊斯兰国家政教合一的首领哈里发来管理他们的事情呢?是否可以否认许多像图拉真那样的罗马皇帝睿智地运用了他们的世俗权力呢?而又是谁赋予了世俗的人和异教徒们制定法律和生活在政治集团中的自然能力呢?是他们那些骗人的没有存在必要的神威(或是不一定必须存在,不管人们想怎么否定它)吗?当然不是。只能是由万众的上帝、以色列的真主、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赋予他们……即便那些否定罗马教廷的人,以及不像基督的子民那样神圣、温馨而怀抱可怕神秘信仰的人,也赋予他们判断政治事件的能力,这正是神灵仁慈的明证啊!世俗的统治和尘世间的司法制度是上帝设定的,超出僧侣阶层的认可,甚至先于我们神圣宗教的创立,那么,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力地表明,它们与教会和耶稣基督的法则没有任何关系这一事实呢?

他又咳嗽了一下,不过这次不只他一个人,与会的许多人都烦躁不安地坐在那里清着嗓子。我见红衣主教用舌头舔着嘴唇,并做了一个焦急而有礼貌的手势,请威廉言归正传。于是威廉对他这个无可争辩的论题做了结论,也许大家并不认可。威廉说,他的推理似乎从基督作出的楷模得到了证实。基督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指挥别人,而是为了顺应他在世上可能会遇到的境况,至少从恺撒的法律来看是这样。他不希望他的使徒有指挥和统治权,因此,使徒的接班人也不应该依赖任何世俗权力和强制的权力,这才是明智的。要是教廷、主教和神父们不服从君主世俗的权力和强制的权力,那么君主的权威就将丧失,于是,上帝的各种训诫也会失效,就像前些年出现的情况那样。一些十分棘手的事情也得考虑,威廉说,比如异教徒,唯有真理的呵护者——教会,可以宣布对异教的审判,但是唯有接受宗教裁判所判决的世俗权力才能采取行动。教会一旦识别出异教徒,当然得向君主们通报,君主当然最好能了解他公民的情况。那么君主怎样处置异教徒呢?以异教并不信仰和维护的神圣真理的名义去谴责他吗?如果异教徒的行为损害了群体的共存,也就是说,如果异教徒杀害和妨碍那些不认可异教学说的人,君主就可以而且应该谴责他们。但这样君主的权力就终止了,因为世上没有人可以用酷刑迫使人接受《福音书》的教规戒律,否则还有什么自由意志可言呢?这样,想实现自由意志的人,以后都将在另一个世界(地狱或天堂)受到审判。教会能够并应该警告异教者,指出他正在走出虔诚的教徒群体,但是不能在尘世间批判他,强迫他违背意愿。如果基督允许他的神职人员获得强制的权力,就会确定精确的教规戒律,就像摩西制定的古老的律法——《摩西十诫》——那样。基督没有那样做。可见他不愿意那样做,或是否可以理解为他虽想那样做,但他没有时间或能力在三年的传道过程中说出来?不过,当初他没有那样做是对的,因为如果相反,教皇就可以把他的意志强加于国王,而且天主教的信仰就不再是自由的法则,而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奴役了。

这一切,威廉喜形于色地补充说,并不是限制教廷至高的权力,而恰恰是赞扬它的使命:因为人世间上帝奴仆们的奴仆,是在服务于人,而不是让人伺候。而且,最后,如果教皇对帝国的事情有司法权,而对于地球上其他国家却没有的话,那将是怪事了。众所周知,教皇有关神的观点,对于法国国王和英格兰国王的臣民应该有效,对于异教的大可汗或苏丹臣民也应该有效,他们被称作异教徒,是因为他们不信仰这美好的真理。因此,如果教皇想(以教皇的身份)拥有帝国事务上世俗的司法权,就会使人怀疑,他是把世俗的司法权和神权等同起来了。那样,他不仅会失去对撒拉逊人和鞑靼人的神权,而且连对法国人和英国人的神权也会丧失:这将会是罪恶的亵渎。我的导师下结论说:应该向阿维尼翁方面提出不要由教会来批准和废除罗马人选出的皇帝,那样会伤害整个人类。教皇对帝国的权力并不比对其他王国的权力更大。法国国王和苏丹王都不由教皇认可,就没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德国和意大利的皇帝必须得教皇认可。这不属于神权的范围,因为《圣经》里没有论及。这种隶属也不为民众的法律所承认,理由前面已讲过。至于有关贫穷的争论,威廉最后说,他个人粗浅的意见,已由他和其他像帕多瓦的马西利乌斯和让丹的约翰拟定,以可以商榷的建议形式提出,结论如下:如果方济各会想守贫,教皇不能也不该反对这一高尚的愿望。当然,如果基督是贫寒的假设能得以证实,那么这不仅帮助了方济各会,而且会强化耶稣并不想为自己赢得世俗权力这一理念。但他在那天早晨听到一些睿智的人士论定说,不能证明耶稣是贫穷的。他倒觉得恰好应该反过来看这种观点。因为没有人论定过耶稣为自己和他的信徒要求赢得世俗的权力,耶稣这种远离世事的态度,就是一个令人信服的有力证明,耶稣是偏向守贫的。

威廉以如此谦和的语气谈话,以如此委婉的方式表明了他坚定的立场,使得与会者没有人能起来反驳他。当然这并不说明人们都同意他所说的。这时,不仅从阿维尼翁来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就连院长本人也对威廉那番话显得很不以为然,好像他在想,这并不是他所一直渴望的他的教团和帝国之间的关系。至于方济各会的团队中,切塞纳的米凯莱显得困惑不解,吉罗拉莫面露惊色,乌贝尔蒂诺若有所思。

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显得很轻松的勒普热的红衣主教打破了寂静,他温文尔雅地问威廉是否会去阿维尼翁,把这些话呈述给教皇陛下。威廉询问红衣主教的意见,主教说,教皇在一生中聆听过许多值得争议的意见和看法,他对于弟子是十分仁爱的,但威廉的这番言论肯定会使他感到非常痛心。

之前始终没有开口的贝尔纳·古伊插话道:“倘若如此能言善辩的威廉修士能去阿维尼翁请教廷评判他的观点,我将极为高兴……”

“您在说服我,贝尔纳大人,”威廉说道,“不过,我不会去的。”然后他转向红衣主教,以抱歉的口吻说道,“我胸口疼这个毛病,不允许我在这个季节作如此漫长的旅行……”

“那您为什么讲了那么久呢?”红衣主教问道。

“是为了证实真理,”威廉谦恭地说道,“真理会让我们获得自由。”

“不是的!”这时候约翰·达尔贝纳憋不住了,“这里并没有牵涉到使我们自由的真理,而是想让过分的自由成为既定事实!”

“这是可能的。”威廉温和地承认道。

我的直觉立刻警示我,一场比第一次更加激烈的唇枪舌剑将要爆发。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达尔贝纳说话的时候,弓箭手头领进来了,他走到贝尔纳跟前耳语了些什么,贝尔纳猛地站起身,举手要求讲话。

“兄弟们,”他说道,“这场富有成果的讨论也许会再次举行,但现在一件异常严重的事件迫使我们不得不暂停下来,请院长允许。这无意之中也许满足了院长的期待,他一直想查到前些日子许多凶案的主犯。现在,那个人已在我手中。哎呀,只是太晚了,又一次……那边出了点事情……”他含糊地指了指外面。他疾步穿过大厅出去,身后跟着许多人,我跟着威廉抢在前头。

我的导师看了看我,对我说道:“我担心塞韦里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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