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2/2)
“对。”我低声应道,随即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
尼科拉抖擞起精神,大声吩咐仆人们,指挥着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指派一些人去打开楼堡所有的门,催促另一些人去寻找水桶和各种器皿,打发在场的人去修道院的水井和水槽取水,命令牛倌们牵骡子和驴来运送水罐……倘若这些指令是修道院的某个权威人士发出的,那会立刻得到响应。仆人们已习惯了听命于雷米乔,缮写员们也习惯了听命于马拉希亚,所有的人都听从修道院院长的指令,可此刻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在场。僧侣们的目光四下扫视,在寻找院长,以求得到指点和慰藉,然而他们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或快要死了。现在他被封闭在火炉一样令人窒息的一个狭小通道里,那里都快变成一头法拉利斯 [1] 的铜牛了。
尼科拉催着牛倌们快行动,但有几个僧侣也是出于好意把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有些修士兄弟显然是慌了手脚,还有一些睡眼惺忪。已能正常说话的我,尽力向他们解释。不过有必要提醒读者的是,我已把僧衣扔进了火堆,当时我几乎是赤身裸体,身上血迹斑斑,脸被烟尘熏得黢黑,全身又冻得发木;我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显然无法赢得众人的信任。
尼科拉终于带着一些修士兄弟和几个仆人进了厨房。那时已有人把厨房的门打开了,另一些人明智地带了几个火把。我们发现厨房里一片狼藉,想必是威廉为寻找水源和运水器皿时翻腾的。
这时,我见威廉从餐厅的门里出来,他的脸烧伤了,衣服冒着烟,手里拿着一口大锅,显得既可怜又无奈,我委实同情他。其实,即便他能把一大锅水端到楼上,不翻不洒,上下跑上多少次,也无济于事。我想起了圣人奥古斯丁看见一个男孩想用小勺淘干海水的故事:那男孩是个天使,他这样做是戏弄想深入了解神圣的大自然秘密的圣人。威廉筋疲力尽地靠在门框上,像那个天使一样对我说:“没有办法,我们灭不了这场大火,即使全修道院的僧侣都来救火也没用。藏书馆算是完了。”跟天使不同的是,威廉哭了。
我紧紧抱住他,他扯下一块桌布披在我身上。最终我们败下阵来,停在那里,万般无奈地望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人们来回乱跑,有些人空手上去,在螺旋式楼梯又遇上因好奇而空手上去又返回的人,他们返回是为寻找盛水的家什。有些比较精干的人立刻开始寻找锅和水盆,可他们又发现厨房里的水根本不够用。突然,大屋子里闯进来驮着水罐的骡子,牛倌赶着它们,卸下水罐,示意要把水运上楼去。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上楼到缮写室去,有几个抄写员着实费了不少时间给他们指路,上去时他们又遇到面带惧色下来的人。有几个水罐打碎了,水流了一地;有些水罐顺着排在螺旋式楼梯上的人传上去了。我跟着人群到了缮写室,从藏书馆的入口处冒出来滚滚浓烟,最后那些试图通过东角楼上去的人已经回来,他们被呛得直咳嗽,眼睛熏得发红。他们宣布说,那个地狱已经无法进入了。
这时我见到了本诺。他脸都走样了,手里端着一个特大的水盆从底层上来。他听到那些返回来的人所说的话,便训斥他们说:“地狱会吞噬你们所有的人,胆小鬼!”他转过身来像是求助,见到了我,“阿德索,”他喊道,“藏书馆……藏书馆……”他没有等我回答便冲到楼梯口,勇敢地钻入浓烟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听到上面传来爆裂声。灰泥夹带着石块从缮写室的拱顶纷纷落下。一块雕刻成花朵状的拱顶石脱落,差点儿砸在我头上。迷宫的地板正在塌陷。
我下到一层,奔向室外。有些仆人自觉地拿来了梯子,想从上面几层窗口爬进去,提水上去,但最长的梯子也只能勉强达到缮写室的窗口,而上去的人也无法从外面打开窗户。他们派人从里面开窗,但这时已没人敢再上去了。
这时,我望着第三层的窗户。藏书馆完全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火炉或烟囱。火焰从一个房间蔓延到另一个房间,迅速点燃了千万册书卷。现在所有的窗口都闪着火光,一股黑色的浓烟从屋顶蹿出,大火已烧到楼堡顶的梁木了。历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楼堡,在这危急关头是如此脆弱,建筑有裂缝、墙体里头已腐朽,石块碎裂脱落,火焰很快就烧到任何一个木质的部分。
突然,有些窗户像是因内力的挤压爆裂了,火星飞溅,游移不定的光亮点缀着黑暗的夜空。风势从强变弱了,这很不幸,因为要是风力大些,也许可以吹灭迸出的火星,而风力小却会使火星烧起来,室内起火点燃的羊皮纸页也会四处飘散。这时听得一声巨响:迷宫某处的地板塌陷了,着火的木梁猛然塌落到底层,我见缮写室里升起了烈焰,吐着火舌,飞溅的火星随时可能点燃那里的书柜、散乱的书籍和桌上的纸张。我听见一群缮写员发出绝望的叫声,他们双手揪着头发,还奋勇地冲上楼去挽救他们珍爱的羊皮纸书稿。一切都来不及了。神志迷乱的人们交汇于厨房和餐厅,人们四处奔跑,每个人都在妨碍着别人,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水从端着的水盆中洒出;牵进厨房的骡子觉察到有火情,也蹬着前蹄朝出口冲,撞倒了里面的人和惊恐万状的牛倌。总之,看得出来,这群粗人,连同那些既虔诚又有学识却十分无能的人,由于没有任何人带领,正在以各种方式阻碍着本来能够赶来救火的援军。
整个台地混乱不堪,然而这只是悲剧的开始。从窗口和屋顶蹿出的火星,趁着风势,现已肆无忌惮地迸向各处,最终教堂的屋顶也没能幸免。谁都知道,再灿烂辉煌的教堂也禁不住火的吞噬:跟神圣的耶路撒冷一样,上帝之屋有石头撑场面,显得富丽而坚固,但支撑墙垣和屋顶的,却是虽令人赞叹却相当脆弱的木质结构,而即便教堂是石头建筑,人们也会想到,拱顶下如同高耸的橡树林般的根根梁柱,就是通常的橡木,加之教堂的所有装饰,如祭台、唱诗台、绘图的桌台、凳子、座位和烛台,都是木质的。这座修道院的教堂也一样,尽管它那美丽的大门第一天曾令我着魔。很快教堂就烧起来了。僧侣和修道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修道院危在旦夕了,人们拼命狂奔乱跑,试图解救危难,结果是更加混乱。
按说,教堂通道较多,容易出入,比藏书馆容易防卫。藏书馆自身隐秘,防卫甚严,难以进入,这注定了它覆灭的命运,而教堂在祈祷的时辰是对众人开放的,在紧急的时刻也不例外。但是水已经用完了,或者说原本储存有足够量的水,大量提取后,已所剩无多了,水井里的水原本就有限,供水又慢,根本救不了急。人们都急于扑灭教堂的火,但是个个束手无策。何况,火是从屋顶烧下来的,要爬上去用泥土和破布压住火焰实属艰难,而火烧到底部时,用泥土和沙子去灭也是徒劳。天花顶板已经塌落下来,还压倒了好几个救火的人。
现在,痛惜巨额财富被烧毁的喊叫声,夹杂着伤者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有人脸部被烧伤,有人四肢被压断,有人身体被轰然塌落的天顶压在下面,其景惨不忍睹。
风越刮越大,火势迅速蔓延。继教堂之后,牲畜棚和马厩也起火了。受惊的牲畜挣断绳索冲出围栏,马匹、牛、羊、猪在台地上四处逃窜,凄厉地嘶鸣着,吼叫着。火星还落在了一些马匹的鬃毛上,只见带着火焰的骏马,受惊的动物,惊恐万状,四处乱跑。它们所到之处,都惨遭践踏。我看见老阿利纳多茫然失措地乱转,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被鬃毛着火的那匹非凡的勃鲁内罗撞倒,在尘埃中拖了一段路后,弃在那里,可怜地成了一团不成形的物体。然而我对他爱莫能助,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更不能为他如此的结局而恸哭,因为此时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
带着火焰的马匹把火传到了风没有刮到的地方:现在连冶炼作坊和见习僧宿舍也着火了。成群的人在台地像没头的苍蝇跑来跑去,毫无目标,也无虚幻的目标。我看见了尼科拉,他头部受伤,衣服撕成了碎条,灰头土脸地跪在甬道的入口处,诅咒着神降的灾祸。我看见提沃利的帕奇菲科,他不想为救火再作任何努力,正在力图抓住一头受惊跑过来的骡子,而当他成功之后,就朝我喊,让我也赶紧学他逃走,逃出那个世界末日可怕的灾难。
我担心地想着威廉究竟在哪儿,生怕他被压在坍塌的砖石下。找了好久,才在庭院那里找到了他。他手里提着自己的旅行包,在大火蔓延到朝圣者的宿舍时,他赶回房间去,至少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抢救了出来;他也取出了我的包,我找出几件衣服穿上。我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四周的惨状。
修道院已无力回天了。无情的大火几乎烧到了所有的建筑物,仅是火势大小的区别。那些还没烧到的少数建筑,过不久也难逃一劫,因为一切都在助长火势的蔓延,无论是自然的建筑材料,还是混乱无序的救援人群。修道院只有没建筑物的部分才算安全,如菜园、庭院前面的花园……建筑物已是万劫不复了。因全然放弃了救火的打算,我们便站在没有危险的空旷地上无奈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望着在缓缓燃烧的教堂,这些庞大建筑物的木结构很快燃起后,火势要延续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好几天。而楼堡就不同了,此时还燃着熊熊烈火,这里处处皆是易燃物。现在大火已烧到整个缮写室,并蔓延到了厨房。至于昔日几百年岁月中里面隐藏着迷宫的第四层顶楼,这时已完全烧毁了。
“那里曾是天主教世界最宏大的藏书馆。”威廉说道。“现在,”他补充道,“敌基督真的降临了,因为没有任何智慧可以成为挡住他的屏障。何况,今天夜里我们已看到他的嘴脸了。”
“谁的嘴脸?”我惊愕地问道。
“我说的是豪尔赫。从他那张因敌视哲学而扭曲的脸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敌基督的肖像。他并非如他的预言者们所想的来自犹大的部族,也并非来自遥远的国度。敌基督可以由虔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挚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阿德索,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豪尔赫完成了一件狠毒的事情,他以如此邪恶的方式热爱他的真理,以致为了毁灭谎言不惜代价。豪尔赫害怕亚里士多德的第二卷书,因为此书也许教导人们真的去改变一切真理的面目,使我们不成为自己幻觉的奴隶。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
“我的导师,”我壮着胆痛苦地说道,“您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您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不过今天晚上您发现了一个真理,这是您通过分析这几天掌握的线索而得到的。豪尔赫赢了,而您彻底揭穿了他的阴谋,所以最终是您赢了豪尔赫……”
“这里原本并没有什么阴谋,”威廉说道,“我是无意中发现了这种阴谋……”
他的话自相矛盾,我没有明白威廉是否真的希望事情就是那样。“但是您凭着雪地上的脚印推测出勃鲁内罗,那是真的,”我说,“阿德尔摩真的是自杀;韦南齐奥也真的不是溺死在猪血缸里;迷宫真的是如您想象的那种格局;进入‘非洲之终端’真的要按atuor中的某些字母;那本神秘的书真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著……我可以继续列举出所有您凭借科学头脑所发现的真实的东西……”
“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符号,阿德索,这是人在世上用来引导自己的唯一可靠的工具。我所不明白的是这些符号之间的关系。我通过《启示录》的模式,追寻到了豪尔赫,那模式仿佛主宰着所有的命案,然而那却是偶然的巧合。我在寻找所有凶杀案主犯的过程中追寻到豪尔赫,然而,我们发现每一起凶杀案实际上都不是同一个人所为,或者根本没有人。我按一个心灵邪恶却具有推理能力的人所设计的方案追寻到豪尔赫,事实上却没有任何方案,或者说豪尔赫是被自己当初的方案所击败,于是产生了一连串相互矛盾和制约的因果效应,事情按照各自的规律进展,并不产生于任何方案。我的智慧又在哪里呢?我表现得很固执,追寻着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该明白,宇宙本无秩序。”
“不过在想象错误的秩序时,您还是有所发现……”
“你说得十分精辟,阿德索,谢谢你。我们的头脑所想象的秩序像是一张网,或是一架梯子,那是为了获得某种东西而制造的。但是,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因为人们发现,尽管梯子是有用的,但是没有意义。这么说吧,他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是这么说的吧?”
“用我的母语是这样说的。这是谁说的?”
“一位贵国的神秘论者。是写在哪一部手稿上,我记不得了。有朝一日是否有人去找这部手稿,我看也没有必要。唯一有用的那些真理,就是那些要被扔掉的工具。”
“您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您已经尽心尽力了。”
“我是尽了个人之所能,但那太有限了。要接受宇宙无序这种概念是很难的,因为这会伤害上帝的自由意志和他的无所不能。如此看来,按上帝的自由意志,我们得受到谴责,或者至少得谴责我们的桀骜不驯。”
我大胆说出了一句神学的结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而,一个必然存在的人怎么能够存在于完全被‘可能’充斥的环境之中呢?上帝和宇宙原始的混沌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呢?认定上帝绝对的万能,以及他对选择的绝对自由,不就等于表明上帝的不存在吗?”
威廉看了看我,脸部的线条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说道:“要是一位学者对你的问题给予肯定回答的话,那么他就不能继续传授他的知识了。”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我问道,“倘若缺少真理本身的标准,就不再有可能传达知识了,或者说,您就不能传达您所知道的知识了,因为别人不会同意您这样做,是不是?”
这时候,宿舍的屋顶塌下来一大片,发出一声巨响,一团火星腾空掀起。一些在院子里乱走的绵羊和母山羊经过我们身边,发出骇人的哀号;一些仆人大声叫喊着成群结队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差点儿踩着我们。
“这里太混乱了,”威廉说道,“并不是地震,上帝啊,并不是地震。”
[1] faride(约前570—前554),西西里岛阿格里琴托的暴君,传说他把敌人关在一个烧红的青铜制作的公牛里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