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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夜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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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发生了火灾,由于过多的美德,地狱之力占了上风。

瞎眼老人默不作声。他摊开双手放在书上,仿佛是在抚摸书页,或是在铺平书页以便更好地阅读,或是想保护它免受猛禽的劫掠。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威廉对他说,“现在都结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本书,而别的人都是白白死掉了。”

“没有白死,”豪尔赫说道,“也许死的人太多了。至少向你提供了一个证据,证明这本书是该诅咒的,这个证据你得到了。然而他们是不应该白死的。为了不让他们白死,再死一个人也不算多。”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开始用他苍白干枯的双手,将那本书柔软的纸页慢慢撕成一条条一块块碎片,一点点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就像是在吃圣饼,像是要把这变成自己的肉。

威廉出神地望着他,好像没有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而后,他惊醒过来,探身向前,叫喊道:“你干什么?”豪尔赫咧嘴一笑,露出没有血色的牙床,同时一缕浅黄色的唾液从他苍白的嘴唇流到下颌灰白而稀疏的短须上。

“你一直在等待第七声号,是不是?现在你听听那声音在说什么:七雷所说的,你要封上,不可写出来。你拿着吃尽了,便叫你肚子发苦,然而在你口中要甜如蜜。你没看见吗?现在我把不该说出的都封在嘴里了,我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

他笑了,正是他,豪尔赫。我第一次听见他笑……他只是嗓子眼儿里笑,嘴唇没有笑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哭:“威廉,你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是不是?承蒙上帝的恩宠,我这个老头子还是赢了,不是吗?”威廉想从他手里夺回那本书,豪尔赫从空气的颤动察觉到了,就用左手紧紧地把书本抱在怀里,抽身后退,右手在继续撕碎书页塞到嘴里。

他在桌子的另一边,威廉够不到他,就想猛地绕过桌子,但他被修士长袍缠住了,碰倒了凳子,这样豪尔赫就察觉到了动静。老人又哈哈大笑,这次笑得更厉害,同时出其不意地快速伸出右手,他凭感觉到的热气找到油灯的位置,摸到了火苗,并强忍着疼痛用手捂住,灯灭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们最后一次听见豪尔赫的笑声:“你们来抓我吧,现在是我看得更清楚了!”然后,他就沉默不语,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意外地出现在人眼前。此时,我们听到的只是不时从房间不同方向传来的撕纸声。

“阿德索,”威廉大声喊道,“你把住门口,别让他出去!”

但是他说得太晚了。几秒钟之前我就想朝那个老头子扑去,所以房间里一黑下来,我就跳向前去,想逆着我导师行动的方向迂回到桌子的另一边。我明白得太晚了,让豪尔赫赢得了溜到门口的时间,在黑暗中他能超乎寻常地把握行动方向。果然,我们听到身后传来撕纸片的声音,但相当微弱,因为已是来自另一个房间。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响声,吱吱嘎嘎的,费劲儿而又逐渐增强,那是门上的合叶发出的。

“镜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们关在里面!”我们循声朝入口处冲去,我被一个凳子绊倒,扭伤了一条腿,但我顾不了这些,我顿然醒悟,如果豪尔赫把我们关在里面,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在黑暗中我们别想找到打开门的办法,我们不知道从哪里,按动什么装置,才能打开门。

我想威廉也跟我一样在死命朝镜门冲过去,因为我抵达门口时,听到他就在我身边。我们俩铆足了劲用身子抵住那正朝我们关过来的镜子背面。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镜门顶住了,没有关上,少时向后退了一下,门又重新打开。显然,豪尔赫自知在这次较量中处于劣势,就黯然离去。我们走出了那个该死的房间,然而,我们却不知道老人的去向,周围仍是漆黑一片。

我突然想起来了:“导师,我带着打火石呢!”

“那你还等什么,”威廉喊道,“你找一找灯,把它点上!”黑暗中我转身急奔“非洲之终端”而去,摸黑寻找油灯。真像是上帝显灵,灯很快就找到了。我在僧袍里翻寻,找到了打火石,我的双手颤抖,点了两三次都没点着,威廉在门口喘着气:“快点儿,快点儿!”我终于把灯点着了。

“快点儿,”威廉又催促我,“否则那瞎子会把整卷亚里士多德都吃下去的!”

“那他就死定了!”我一面焦急地喊道,一面追上他,跟着他寻找。

“他死不死跟我无关,该死的!”威廉喊道,眼睛盯着周围,毫无目的地移动着步子,“反正他已经吃下去那毒药,他死定了。可我要那本书!”

之后,他停住脚步,又十分镇静地补充说:“别动。要是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找不到他。别出声,停一会儿。”我们静静地一动不动。在寂静中我们听到不远处传来身体碰撞书架及书本落地的声音。“在那边!”我们齐声喊道。

我们朝发出响声的方向跑去,不过我们很快意识到要放慢脚步。那天晚上,一走出“非洲之终端”,藏书馆里就有很强的穿堂风咝咝作响,跟外面呼啸着发出呜咽之声的疾风相呼应。我们这次好不容易点燃的灯随时有被吹灭的危险,如快步行走,就会增加这种危险,因此我们不能快走,也必须让豪尔赫放慢脚步。但是威廉凭直觉认为应反其道而行之,他喊道:“我们抓到你了,老东西,我们有灯了!”这是明智之举,这会使豪尔赫感到不安,他定会加快步伐,从而减弱他在黑暗中保持平衡的那种妖魔般的敏感度。果然,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听到有响动,便循声进到yspania中的y房间。只见桌子撞翻,他倒在掉落地上的书堆里。他手里仍捧着那本书,正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拼命想站起来,然而他并没有停止撕扯书页,似乎想争分夺秒地吞噬掉他的猎物。

我们赶到他身边时,他已经站起来了。觉察到我们在,他就面朝着我们往后退。现在,在红色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很可怕:面部轮廓扭曲变形,一道汗水由额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平时死白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嘴上沾着羊皮纸碎片,那模样活像一头饥肠辘辘的猛兽,在狼吞虎咽地吞噬了太多的猎物后,看着眼前的食物再也吃不下了。他内心的焦虑,他腹中过量的毒药,以及他绝望的魔鬼般的决心,使他这位往常备受崇敬的老者的形象,此刻显得既可憎可恨又滑稽可笑:在别的时候,他这样子也许可以令人发笑,可此时的我们也无异于动物,我们几乎也成为搜索、追逐猎物的狼狗了。

我们本可以镇静地抓住他,但我们操之过急,猛地向他扑过去,他挣脱开了,双手紧捂胸口护着书卷。我用左手抓住了他,右手尽量举高油灯,火苗擦过他的脸颊,热气灼痛了他,他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嘴里掉出不少碎纸片。他松开手里的书,把手伸向油灯,猛地从我手里夺走,扔到前方……

油灯正好落在刚才从桌上碰下来的那堆层层叠叠的书上。灯油四溅,火焰立刻蹿到一张易脆的羊皮纸上,那些书就像一堆干柴烧了起来。转瞬间,火势大增,好像那些珍藏千年的书卷几个世纪以来就带着对火的渴望,期待着这场大火,此刻,它们正怀着这种渴望骤然实现的满足感享受着。威廉顿感情况危急,他放开了豪尔赫——他像是获得了自由,向后退了几步——威廉犹豫了好一阵子,肯定是太迟疑不决了,不知是该再抓住豪尔赫,还是去扑灭那堆火。书堆中一本最古老的书瞬间烧了起来,向上蹿出一股火苗。

理应能够吹灭微弱火苗的穿堂风,吹过熊熊燃烧的书堆,助长了火势,火苗乱蹿,火星乱飞。

“快灭火,”威廉喊道,“要不全都烧没了!”

我朝火堆扑去,但马上又收住了脚,因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威廉赶过来想帮助我。我们本能地双手伸向火堆,睁大眼睛搜寻灭火之物;我急中生智,撩起僧袍,套头一脱,扔到火堆,但见越烧越旺的大火一下子就吞噬了它,此举反而助了火势。我缩回被烫伤的手,转身看威廉,只见豪尔赫就在他身后,正向他靠过来。热焰的高温引导他确定了火的位置,他随即将手里那本亚里士多德的书扔进了火里。

威廉气愤之极,猛地推开瞎眼老人。豪尔赫的头重重撞在书架的一个棱角上,他跌倒在地……威廉低声咒骂,没去管他。他回望书堆,已经太晚了,亚里士多德的书——那本被老人吃剩下的书,已化为灰烬。

此时,穿堂风带起火星飞向四周墙壁,另一个书架上的书册在滚滚热浪中卷曲起来,又被火星点燃,屋子里现在已不是一处着火,而是两处了。

威廉知道我们只用双手灭不了火,就决定用书救书。他抓起一本装帧较结实的书册,用它来作为武器扑火,但扔到火堆里,装帧的球饰只是激起了更多的火星;他试着用脚驱除火星,反而扬起了那些快燃成灰的羊皮纸碎片,像蝙蝠在空中飞舞;加上穿堂风之力,那些燃着的纸片又吹到各处,点燃了更多的书册。

倒霉的是,那是迷宫里最杂乱的一个房间。卷成筒状的手稿都松开,从书架的隔层上垂下来;装订已散的书籍纸页露在封面外,就像忍受多年干渴的舌头伸在唇外;而桌上又堆着因马拉希亚(才几天的事情)的疏忽而没有放回原处去的大量书籍。如此一来,经受了豪尔赫造成的灭顶之灾后,整个屋子就被点燃的羊皮纸页所吞噬,那些书籍就只等着变成大自然的另一种物质了。

总之,那里成了一个火场,一个燃烧着的荆棘丛生的荒地。连书柜也加入了这场祭礼,开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意识到整座迷宫已成了一个祭奠用的无比巨大的干柴堆,只等着迎接第一颗火花……

“水,需要水!”威廉说,然后又补充问道:“这地狱里哪儿找得到水?”

“厨房,下面的厨房!”我喊道。

威廉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我,烈焰照得他满脸通红。“是啊,可在我们下去再上来之前……真见鬼!”接着他喊道,“这间屋子反正是完了,也许下一个屋子也要完了。我们快下楼去,我去找水,你去报警喊人,这要好多人!”

我们找到了通向楼梯的路,因为大火也照亮了邻近的几个屋子,但越接近楼梯光线越暗,以致最后两间屋子我们几乎是摸黑穿过的。月光惨淡地照着楼下的缮写室,从那里我们下到了餐厅。威廉跑到厨房,我跑到餐厅门口,慌慌张张地想从里面打开门。因为紧张,我变得笨手笨脚,门好不容易才打开。我出来跑到庭院里,拔腿就朝宿舍跑。后来我想,不能逐一叫醒僧侣们,灵机一动,我跑向教堂,寻找上钟楼的路。一登上钟楼,我就抓住所有的绳子,敲响了警钟。我使足劲拉,以致最大的那口钟的绳子甩动时竟把我腾空吊起。我两只手的手背在藏书馆里已被烧伤,拽着钟绳的手掌本来完好无损,但上下一撸绳子,也磨破出血了。我只得松开绳子。

不过,我敲的钟声已够响的了。我冲到外面,看到从宿舍最先应声跑出来的僧侣,而远处也传来了仆人们的嘈杂声,他们把头探出门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无法解释,我已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迸出几句,还是我的母语。我用受伤流血的手指着楼堡南边的窗口,这时雪花石膏窗洞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光亮。从火光的强度来看,就在我下楼和敲钟的时候,大火已蔓延到楼堡别的房间了。“非洲之终端”的所有窗户,以及南面和东面之间的正门都能看到火光闪耀。

“水,你们提水来啊!”我喊着。

起初没有人明白。僧侣们平日视藏书馆为神圣的禁地,他们断然不会想到它竟然会像村民的茅屋那样,遭遇到尘世间的不测。最先赶到的那些僧侣抬眼望着窗户,在胸前画着十字,吓得嘴里低声念叨,他们想必是以为神又显灵了。我抓住他们的衣襟,恳求他们醒悟,直到后来有一个人把我抽泣呜咽的话语翻译成了人类的语言。

是莫利蒙多的尼科拉,他说:“藏书馆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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