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变形记 > 6.猎人格拉胡斯

6.猎人格拉胡斯(1/1)

目录

两个男孩坐在码头围墙上掷骰子,一个男人在一座纪念碑的台阶上挥舞马刀的英雄的阴影下读报。井边一个姑娘把水装进她的水桶。一个水果小贩躺在他的货物旁边,望着湖面。透过无玻璃的门、窗窟窿人们看见两个男人在一家酒店的里面喝酒。老板坐在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打盹。一艘小船像被抬过水面似的轻轻滑进小港。一个身着蓝外套的男子登上岸,把缆绳穿进铁环。另外两个身穿缀有银纽扣的深色上衣的男子抬着一副担架走在水手长的后面,担架上一条饰有流苏的大花绸巾下面显然躺着一个人。码头上谁也不管这些新来的人,甚至在他们放下担架、等候还在忙于系缆绳的船主的时候,也没有人走过来,没有人向他们提一个问题,没有人仔细地瞧他们一眼。船长还让一个妇女给耽搁了一会儿,这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披头散发出现在甲板上。然后他走过来,指了指左边一所临湖而立的淡黄色三层楼房,抬担架人抬起担架穿过低矮、但由细柱子支撑的大门。一个小男孩打开一扇窗户,刚巧赶上看见这一行人消失在楼房里并又急忙关上窗户。这时大门也被关上,这大门用厚重的橡木精心接合成。一群迄今一直绕着钟楼飞来飞去的鸽子这会儿纷纷落在楼房前的广场上。仿佛楼里贮藏着它们的食物似的,鸽子们聚集在大门前。一只鸽子飞到二楼并啄玻璃窗。这是些毛色鲜亮的饲养得很好的活泼动物。从船上来的妇人使劲向它们扔谷粒,它们先是啄食谷粒,然后朝她飞去。一个头戴黑布条礼帽的老头儿从一条通往港口的狭窄的、向下坡度很大的小巷走下来。他神情专注地向四下里张望,一切都使他感到忧虑,看到一个角落里的垃圾堆他顿时便扭歪着脸,纪念碑台阶上有果皮,他走过时用手杖把它们推下去。在柱门旁他敲门,同时他将礼帽拿在戴黑手套的右手。门立刻打开,约莫五十个小男孩在长长的门廊里组成夹道欢迎的行列并鞠躬。船主下楼,欢迎这位先生,领他上楼。在二楼他领着他绕过为简易内阳台所围绕的院子,两个人在男孩们隔着敬畏的距离簇拥下走进楼房后侧一间凉爽的大房间,这所楼房对面不再有楼房,而只看得见一面光秃秃的黑灰色石壁。抬担架的人正忙着在担架两头摆放几根长蜡烛并将其点燃;但是没有因此而产生光亮,无非仅仅是从前静止不动的阴影受到惊动并闪耀过墙壁而已。担架上的布被掀开。那里躺着一个头发和胡子乱糟糟长在一起的男人,皮肤黝黑,像一个猎人。他一动不动地、看似毫无气息地、双目紧闭地躺在那儿;尽管如此,却只有周围的情景才显示出,这也许是一个死人。

这位先生走向担架,把一只手放到躺着的人的额头上,然后跪下并祈祷。船主示意抬担架的人离开房间,他们出去,赶走聚集在外面的男孩们并关上房门。但是即便是这种寂静似乎也还不能使这位先生感到满意,他看了一眼船主,此人会意并从一扇侧门走进隔壁房间。担架上的那个人立刻睁开眼睛,痛苦地微微一笑把脸转向那位先生并说道:“您是谁?”那位先生没露出明显惊讶的神色,改变了跪姿站立起来,并回答:“里瓦市市长。”担架上的那人点点头,微微一伸胳臂指了指一把椅子,在市长应他邀请坐下后说道:“这我早就知道,市长先生,但是在最初的瞬间我总是把一切全忘记了,我觉得天旋地转的,我还是问问的好,虽然我全都知道。您大概也知道我是猎人格拉胡斯。”“当然知道,”市长说,“昨天夜里我得到您大驾光临的通知。我们早就睡了。午夜时分我的妻子叫喊:‘萨尔瓦多’——这是我的名字——‘你瞧窗户上这只鸽子’。这确实是一只鸽子,但大得像一只公鸡。它飞到我身边并说:‘明天已故猎人格拉胡斯来,你以全城的名义接待他吧。’”猎人点点头并把舌尖伸出嘴唇:“是的,鸽子飞在我前面。但是市长先生,您认为我应该留在里瓦市吗?”“这个我还没法说,”市长回答。“您死了吗?”“死了,”猎人说,“如您所看到的。在许多年前,但是一定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在黑森林,这是在德国,追捕一只羚羊时从一处悬崖上摔了下来。从此以后我就死了。”“但是您却也活着?”市长说。“在某种程度上,”猎人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活着。我的死亡之舟迷了航,一次错误的转舵,舵手的一时疏忽,让我家乡的美景转移了注意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这一点:我留在了世上,从此我的小舟便一直在尘世的水面上航行。就这样,原本只想生活在山区的我在死后周游世界各地。”“天国没有您的份儿?”市长皱着眉头问。“我一直,”猎人答道,“是在通往上面去的大阶梯上。我在这条漫无边际的露天阶梯上闲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始终在运动。可是每当我使出全身的劲儿往上腾跃、上面那大门已经向我闪亮的时候,我便在我那条旧的荒凉地搁浅在尘世某条河流里的小舟上醒过来。我觉得,我当初那次死亡根本就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船主的妻子尤丽娅敲门并把我们正驶经其海岸的国家的早晨饮料送到我的担架前。”“命途多舛,”市长举手表示拒绝说,“您对此根本就没有什么过错?”“没有,”猎人说,“我是猎人,难道这是什么过错?我被推举当黑森林猎人时,那里还有狼。我埋伏,开枪,命中目标,剥下狼皮,这是一种过错?我的工作受到赞赏,我被称作黑森林伟大猎手,这是一种过错?”“我并不负有对这作出评判的使命,”市长说,“不过我也觉得这不是什么过错。可是谁对此负有责任呢?”“船主,”猎人说:

“谁也不会读我在这儿写的东西;谁也不会来帮助我;如果把帮助我作为任务规定下来,那么各家各户的大门就会紧闭,所有的窗户就会关上,大家全都会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整个大地就是夜晚的客栈。这倒也好,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假如有人知道我,那么此人也不知道我呆在哪儿;假如他知道我呆在哪儿,那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在那里留住我;假如他知道该如何在那里留住我,那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我。想帮助我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疾病,必须卧床治疗。

“这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为了呼救才写,尽管我在有些时候,像我这样好冲动,譬如恰恰现在,很强烈地想这样做。但是如果我往四下里看一看并弄清楚,我在哪里以及——这个我大概可以断言——我自几个世纪以来住在哪里,那么这就一定足以打消这样的想法了。”

“那么您想留在我们里瓦市?”市长问。“我不想,”猎人微笑道,他把手放到市长的膝盖上,以抵消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我在这里。别的我不知道,别的我干不了。我的小舟没有舵,它乘着在死亡的最底层刮起的风行驶。”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