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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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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县是长邺市所属最西部的一个县,半是平原,半是深山,山那边已是另一省的辖地。这山属太行山东麓,在这里,由于地势的步步增高,地形的千变万化,形成了许多种“小气候”和与此相关的风景奇观。它夏季凉爽宜人,而冬季却又少风温和,因此长邺市有些必要的会常常选在西县召开。

这次陶又佳的赶赴西县,自然不似记者出门采访,无人迎送,也无周到的食宿安排,也属于一种“微服私访”的性质吧。她提前一天在长途汽车站人挤人地买好车票,第二天早晨六点就坐上了开往西县的大客车。一辆最多只开六十迈的大客车,越过平原,又穿越无数山间崎路,天黑时才到达西县。中午,车在一个名叫桑石口的驿站打尖,人们从车上下来,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吃灌肠、吃烩饼。陶又佳只身一人坐在一片树荫下,只喝“双肩背”里的矿泉水。山区人瞧着这位身份不明的女士很是稀罕。饭后人们纷纷上车,司机也天高皇帝远似的在路边就着驴肉喝了不少啤酒、白酒,醉醺醺地上了他的位置,但他的车却平安到达。

陶又佳在西县刚下过雨的街上,双腿拉不开栓似的好一阵行走,才找到一个被称做“枫丹白露”的旅店。这“枫丹白露”本是个马车店改造而成,一座单砖小楼像掉进一个坑里。进门后,柜台、楼梯、餐桌之类好像都是挤在一起的,一股大葱和油烟味儿从后面扑来。大约这“枫丹白露”旅店还带有“维克多利”餐厅吧。女服务员个个都花枝儿似的,她们按照各自的审美标准,把自己打扮得各有所异,但白脸和黑脖子却是共同的。服务员把陶又佳引进一个单人房间,这单人房间有双人大床,有落地电扇,还有电视(12英寸,彩色),看来店主使一切都朝着“现代”迈进。一只脸盆却摆在一张木椅子上,肥皂水和牙膏沫留下的污垢糊住了这椅子面。刚刷过的墙壁很白,但雪白的墙壁上处处可见客人留下的“字画”,这字和画大都在赤裸裸地宣泄着色情,这类“字画”大凡只在公共厕所才得一见。陶又佳有意无意地读起墙上那一小片一小片的铅笔或圆珠笔字。有四行诗说:“人在外地心在家,家中扔下一枝花,有心回家把xx,又怕领导不准假。”这首诗在此尚属“文明”,接着便又见“稀奇真稀奇,双峰隔小溪”之类。紧挨这诗还有一小片散文体自白,说:“x号服务员小姐,你的两个大奶实在的美,你的x一定更美,我实在想和你睡觉——性交。”这一小片字使陶又佳想起她那对于睡觉和性交的理解,她原以为自己的理解无比精辟,还曾和普运哲大讲特讲。原来人们还是习惯把这两件事混同起来,也许她那个概念倒值得怀疑了。至于墙上那“画”们,就更使陶又佳目瞪口呆。它们对于人类那种行为描绘的直接性和自由性使她“眼界大开”,她不知世界上还存有这样一种“艺术”形式。她想,人在一种特殊心态的强烈驱使下,或许谁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的,对于绘画,世间好像根本不存在会画不会画的问题。

大约店主隔不久就要把这墙壁做一番粉刷的,然而一定还会有新的“诗画”再现。

陶又佳坐上大床,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在车上她本来拟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包括她对住处的选择。她知道普运哲的住处是县招待所,那么她就不应该再住招待所。她决定把她和他的这次会晤弄成有分有合,攻有攻势,退有退路。对于自己的出场,陶又佳也作了反复权衡,她打算冷不防地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现在,她应该先给招待所打个电话,先弄清普运哲的行踪和会议日程,然后再确定何时去会他。

在只能容两个人摩肩而过的小走廊里,她找到了一个电话。她拿起话筒(一个很臭的话筒)拨通了招待所。她自称是与会人员,刚下车不知如何到招待所,并说明天他们还有领导要来,领导要她先问清大会日程。大会工作人员告诉她说,今天全体与会人员到邻省参观去了,明天赶回来,后天才正式开会。陶又佳立刻又问:“明天晚上有活动吗?”对方回答说:“有,明天晚上是舞会,是普市长提议的。”陶又佳放下电话,觉得她和他见面的最好时机应该是明晚的舞会。

陶又佳向服务员要来热水和开水,简单做过洗漱,又从背包里找出点吃的胡乱嚼嚼,但她不敢多喝开水,她怕晚上去厕所。

她脱去沾满黄土的外衣,留下简单的内衣躺下休息,便有人声从“左邻右舍”传来。原来这旅店的墙壁是用当地荆编做成,只在荆编上抹了白灰。因此陶又佳大有和左邻右舍同住一间房子之感。她想起小时候看样板戏。《红灯记》里李奶奶的一句话:“有堵墙是两家人,拆了墙就是一家人。”此时此刻陶又佳和左邻右舍不拆墙不也像是“一家人”么?她找出两片“安定”,吃下去想安定自己,但过了好久仍不能入睡。“形势”所迫,使她不得不分析起左邻右舍房客的身份,她很快便得出了结论:靠头的一边有一男一女(青年),关系嘛,一时还没弄清。靠脚的一边住着三个男人,他们是哪个电影厂的“道具”,去内蒙买马路过此地的。三个男人一晚上神聊,讲着荤的素的故事。笑一阵子,讲一阵子。在他们讲的众多故事里,陶又佳只完整地记住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开古董店的老板,看上了家里年轻的女用人,便总想打这用人的主意,老板娘摸清了老板的心态和计划,某晚便将女用人支走,自己摸黑睡在用人床上。深夜老板果然摸进屋来,爬上去便弄,在尽情中还不自制地喊起了那用人的名字。这时老板娘在下面发了话说:“连旧货都不认得,还卖什么古董!”陶又佳所以单记住了这个故事,是因为故事里提到了“旧货”,她想葛佩云对普运哲来说便是旧货吧。但转念一想,现在和规划院那位吃糖的女士比,她分明又成了旧货。

没过多久,陶又佳也弄清了靠头那边的男女:这是西县深山区一对新婚夫妇,男的不在家,在一个距家十里远的矿上做工。女的因为受婆婆的虐待从家里跑出来,到西县城里找事的。男的闻讯随后便追到西县城,在这个旅店他发现了她。女的开始光哭,哭诉着说:“你娘生是看不上俺,说有个相面的说过俺长相儿‘妨’人,连你家的猪狗都妨。你不在家她三天两头找我的碴儿,不给我饭吃。俺妨谁了?又没有妨死她,又没有妨死你。人活一世左不过是为了张嘴,不回(家)了,说什么也不回了。”说完就哭。男的是西县深山区口音,显得舌头很大很直,大概是说,她嫁的是他又不是他娘,何必对他娘这么较真。女的很久才止住哭。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就有了干那种事的动静,时间很短,不大一阵。两人又小声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声音又大起来,她又开始骂婆婆、骂男人,男的终于被女的激怒了,立刻一阵他对她的捶打声传过来。他的手打在她的光身子上,声音很是响亮。女的号啕着,亲娘祖奶奶地骂着,嚷着说:“打死我了,你打死我吧!快打死我了……”一阵打骂之后,他们又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就又有了干那种事的动静……随着那动静,女的换了一种口气说着:“弄死我了,你弄死我吧,快弄死我吧……”后来,大概还有过如此的反复吧,陶又佳靠了“安定”的作用,还是安定了一会儿。天亮了。

早晨,陶又佳在厕所和那个女的并膀儿蹲着,她发现她长得很小巧,很新鲜,哪儿都好看,便想起“深山出俊鸟”这句话。想到自己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以《星探》的名义帮帮她,没准儿那个新星“爱娃”从前也“妨”过谁家的猪狗呢。现在陶又佳如果能试试这女人的嗓子,说不定又会造成一颗新星的升起。后来她在走廊又碰见那男人:脸乌黑,留两撇小胡子,牙很黄,嘴闭不严,给陶又佳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她想,那个女人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回去的。

陶又佳在西县差不多是暗藏了一天。

晚上,陶又佳才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来西县时,她特意带来了那次去京和普运哲在和平宾馆见面时穿的裙装,以及那件短风衣。走出旅店,她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她想她终于逃出了这不人不鬼的一天。

“枫丹白露”离县招待所并不远,她步行十分钟便到了。她打听到招待所里那个卡拉ok舞厅的位置,就直奔舞厅而去。果然,有音乐传来。

陶又佳走进舞厅,灯光幽暗且有红绿灯球的旋转,男男女女的舞者正跳着一曲很慢的四步舞。她找到一个人们不注意的角落坐下,开始寻找两个人:普运哲和那位吃糖的女人。很快她就发现了普运哲,他西服革履,正满面春风地和一位年轻时尚女性边跳边谈,但这女人并不是那位。当普运哲就要转到陶又佳眼前时,陶又佳迅速背过了脸。

后来普运哲又换了几次舞伴,仍然不是那位女士。陶又佳想,也许自己的判断有误?也许那女人并没有来?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女人来了,故意不显山水地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陶又佳想了一阵,断定情况属于后者。那么,她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就在普运哲坐下休息、一支新舞曲即将开始时,陶又佳闪电般地出现在他面前说:“普市长,我请您跳个舞好吗?”普运哲一惊,接着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甚至带出几分幽默和轻松说:“好啊。”他站了起来,拉她的手,挽住她的腰。

这又是一曲慢四步。他们“从容”地潜入舞场中央,他觉得在舞场中央,在人和人摩肩接踵的地方说话反倒更合适。他低声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我怎么不能来。”他说:“你来干什么?”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开会。”她说:“我也开会。”他说:“我开的是规划会。”她说:“我就是为规划会而来。”普运哲暗想,我开的这个农业规划会和你那个《星探》有什么关系。

陶又佳咬紧牙关,两颊绯红,眼睛只盯住普运哲不放。普运哲已觉出这不是他们久留之地,他说:“我们出去吧,到我房间。”她没有表示反对。普运哲到舞场一角和一个人说了句什么,便快步离去。陶又佳也紧跟出来。他们相距几米来到普运哲的住处:县招待所被称做“高间”之地。这是一排很普通的带廊子的平房,平房前有草坪、花丛。现在已是秋天,只剩了月季还迎寒而放。

陶又佳跟在普运哲后边走进门来,普运哲显出烦躁地在房间走来走去。他仍然觉得这里也不是他们久留之地,说不定房间灯一亮,马上就有人来看望。普运哲的体会,越是基层,看望就越多。因此,他动辄必有人相随。陶又佳感觉到普运哲的烦躁,说:“我看出来了,看出你对我的不欢迎了。”他说:“是的,是不欢迎。你的行为很使我……”“很使你伤脑筋是吗?”陶又佳说,“那么,我就是为使你伤脑筋而来。这样吧,这是你的下榻之地,准是另有他用。我想出去,我开车,我看见你的车钥匙了。”陶又佳说着便抓起了扔在桌上的车钥匙。这把被磨得发亮的小东西,陶又佳对它并不陌生,连上面的齿形她都背得出来。她抓起了它,打开房门,普运哲紧随而来。

他的车就停在门前。陶又佳上了车,车被她发动起来,普运哲只好坐在了她的旁边。

车子急拐出招待所,以八十迈的速度驶出西县城,很快跑上一条不宽的山区公路。陶又佳再次把车加速到一百二十迈,于是被车灯照耀着的那些玉米秸、农家粪堆和柿子树闪电般从窗外一掠而过。车身控制不住似的一阵阵摇摆,普运哲看看紧咬牙关的陶又佳说:“你往哪儿开?”陶又佳只是不理。普运哲又说:“要出事的!”陶又佳还是不说话。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往前开,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

过了十分钟,又过了十分钟;过了半点钟,又过了半点钟……车子终于减了速,因为前面不再是柏油公路,突然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石公路。车子一阵阵吼叫,陶又佳还在加大油门。普运哲一把抓住方向盘,大声命令她踩刹车。陶又佳踩住刹车,车子停下来。原来他们正处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山腰。

普运哲说:“我们就在这里谈谈吧,你也过够了车瘾了。”

“开什么玩笑,你!”陶又佳吼着。

“我实在不想跟你开玩笑,你必须告诉我你来西县干什么。你知道我这次来西县事关重大吗?”普运哲说。

“知道!”陶又佳带出些讥讽地说。

“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普运哲差不多也大声吼起来。

“知道才要来。”陶又佳声音更大,“说吧,她在哪儿?”

普运哲终于猜出了陶又佳此次来西县的真正目的。不知怎的他一下也想到了那个女人,城市规划设计院那位女工程师。他想,既然事已至此,既然你专为她而来,我就偏要给你制造出点什么不可。过后他曾追究过自己当时的真正动机,但终未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也许“制造出点什么”就是为了“治”陶又佳那么一下。也许“治”不是目的,“治”是为了实现另一个计划?他掏出烟,用车内的点火器点着,说:“你问的是不是她?”

“是她。”陶又佳说。

“她是来了。”普运哲口气平静,对答如流。

“我能见见吗?”陶又佳说。

“不能。”普运哲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没有理由见她,她也不会见你。”

“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

“打定了主意!”

“我呢?”

“你,你既能有你的想法就自有你的办法。你,人都到了西县,还用问我?”

陶又佳果然被普运哲“治”得一阵张口结舌。她的太阳穴紧跳一阵之后,终于又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她说:“当然,我自有办法,因为我来了,车也在我手里。跟我走,兜兜风,玩会儿。”说完她又猛地把车发动起来,车又开始在泥石路上颠簸。路面上的碎石块不住撞击着车底,普运哲想:毁了,我的“皇冠”,毁了。

过了十分钟,又过了十分钟;过了半点钟,又过了半点钟……车子一直向高处爬着。午夜时,陶又佳停了车。她命令似的对普运哲说:“下车!”她也打开车门走下车来。

普运哲从车上下来,四周望望,这里正是皓月当空。在皓月的照耀下他认出了这个地方,原来,这地方本叫燕子梁,是西县一个著名而罕见的高原风景区。若是夏天,这里盛开着方圆二十公里的鲜花,身临其境,一时间你会觉得整个地球除了鲜花再无他物。但好景不长,刚进入秋季,所有鲜花便猛然凋谢,有时竟是凋谢在一夜之间。现在鲜花已经凋谢,四处望去,风吹枯草像翻腾起伏的黄海,偶有一些大石块,矗立在“海”中,让人觉出这实在是一个肃杀恐怖之地。

陶又佳没有来过这里。但她忽然觉得她寻找的正是这个地方,又好像她对它已寻找了三十个年头。

此时她站在车的这边,他站在车的那边。

她说:“到了。”

他也说:“到了。”

她说:“这回是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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