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涅尔札记(2/2)
费尔明摇头轻叹。“就照我的话去做吧。如果害臊,那就别说什么甜言蜜语了,没办法,男人就是这副德行,睾酮素对我们的口才毫无帮助。可是您的爱意,她能感受到的。因为这种事与其用说的,不如直接表现出来,而且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天天做才行。”
“我会尝试的。”
“不能尝试,要用力。”
就这样,在费尔明的劝说和帮助下,失去了少年永久、脆弱的庇护的我迈步走回病房,命运正在那里等待。
多年后,那一夜的情景可望重演。那个清晨,我躲进圣安娜街老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面对眼前的白纸,屡次尝试,却不知如何对自己诚实写下真实的家族往事,这个念头已在脑子里经年累月盘旋,我却始终写不出只字片语。
一口气吞下半公斤油炸猪皮的费尔明,因为消化不良而失眠,决定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半夜上门拜访。我面对一张白纸苦思不已,手上的蘸水笔像漏油的老爷车,他见我这副狼狈样,便在我身旁坐下,打量着我脚边那一地揉皱的纸团。
“达涅尔,说了您别生气,但是……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坦承,“或许,我可以试着靠一部打字机改变所有现状。广告上说,安德伍德打字机是专业的选择。”
费尔明颇能认同广告词的说法,却使劲猛摇头。
“打字和写作不是一回事,差光年那么远。”
“还真是谢谢鼓励。那您呢?大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
费尔明拍拍肚子。“吞了一整只猪崽,胃胀得难受。”
“要吃点胃肠药吗?”
“还是不要的好,吃了那玩意,我下面就更硬了,真的,到时整晚都别想睡了。”
我放下钢笔,暂停了屡试不成的句子,找寻着老友的目光。
“还好吧,达涅尔?我是说,除了尝试写作大业的挫败之外……”
我只能耸耸肩。一如往常,费尔明随即摆出一副万事通的姿态。
“有一件事……已经在我脑袋里转了好一阵子,但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他捂着嘴,打了个嗝,短暂却响亮。
“如果是床上的技术问题,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可要提醒您,在这方面,我跟医生一样厉害。”
“不是,不是床上的事。”
“太可惜了,因为我刚学会几个新招数……”
“费尔明……”我打断他,“您觉得……我过的是我该过的生活吗?我没有让别人失望吗?”
我的老友一时无言以对。只见他眉眼低垂,叹了口气。
“难道这就是您陷入的巴尔扎克困境、精神的拷问吗?”
“一个人开始写作,不就是为了更了解自己和世界吗?”
“不是。除非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这种……”
“您这位心灵导师真差劲,费尔明,好歹也帮帮我吧……”
“我一直以为,您正打算成为小说家,而不是要当圣人。”
“老实告诉我,毕竟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我是不是达到了母亲的期望?请告诉我事实。”
费尔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所谓的事实,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编造的蠢话。在我看来,事实就是美艳女神的胸罩尺寸,还有我们以前在神殿戏院看过的坚挺胸部。”
“金·诺瓦克。”我在一旁附议。
“愿上帝和重力保佑那性感尤物!没有,您没让我失望,达涅尔,我对您从来没失望过。您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若要问我的看法,我相信,您那去世多年的母亲伊莎贝拉一定会以您为傲,是的,她肯定会认为您是个好孩子。”
“却不是出色的小说家。”我苦笑以对。
“我说,达涅尔,让您去当小说家,就像要我去多明我会当教士一样。这一点,您有自知之明。就算有全世界最棒的钢笔或安德伍德打字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陷入漫长的静默。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达涅尔,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我依旧是那个落难街头的可怜虫,有人大发慈悲,才把我带回家收留,而您一直都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游走在迷惘的世界,被种种谜团缠绕,心中一直企盼着,说不定,有一天奇迹出现,您能够解开所有谜团,重现母亲的容貌,找回您被尘世剥夺的所有真实回忆。”
我暗自斟酌着他的措辞,简直是针针见血。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是不是很糟糕?”
“有可能更糟呢!您当然可以当个小说家,就像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
“或许我应该找到他,说服他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说,“我们的故事。”
“您儿子胡利安也常常这样说。”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费尔明。“胡利安说什么?胡利安怎么会知道卡拉斯?您跟我儿子聊过他?”
“我?”费尔明端出待宰羔羊的可怜模样。
“您跟他说了些什么?”
费尔明发出哼的一声,故作轻松状。
“零碎细节,至多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问题是,那孩子好奇心特别强,又机敏,当然很快就被他发现了,然后就非要问个清楚。这不是我的错啊,那孩子实在太伶俐了。您显然就不像他那么机灵。”
“天啊……贝亚知道您已经跟孩子聊过卡拉斯这个人吗?”
“拜托,我可不想介入您的婚姻生活。不过,我猜贝亚小姐大概不会不知道,她至少也感受到了。”
“费尔明,我严令禁止您再跟我儿子提起卡拉斯这个人。”
他一手按着胸口,一脸严肃地点头允诺。
“我把嘴巴封起来。立下了封口承诺,若再有心智软弱的时刻,那将是我最晦暗的耻辱。”
“还有,不准在他面前提起金·诺瓦克,我太了解您。”
“去除世间原罪这件事,我跟小绵羊一样无辜,因为这种事情孩子自己会提起,小孩都聪明得很。”
“您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可以牺牲自我,勉强接受您无理的嘲弄,因为我知道,您这种反应源自本身才智不足而产生的挫败感。除了卡拉斯之外,您不准我提起的黑名单还有谁?巴枯宁?性感美女梅·韦斯特?”
“费尔明,您就让我清静一下吧。”
“独留您在这里面对险境,那怎么行?至少要有个睿智的成年人随侍一旁才可以。”
费尔明仔细看了看钢笔,检视了书桌上堆放的一沓白纸,还煞有介事地估算了书桌大小,仿佛那是一整套外科手术器材。
“您已经知道该如何开始这项新事业了?”
“才不呢。我正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您就来了,然后就开始蠢话一堆。”
“胡说八道!没有我,您连一张购物清单都写不出来。”
最后,他总算服气了,决心投入眼前这项艰巨的任务。他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紧盯着我不放,目光之强烈,不言而喻。
“说到清单……是这样的,我对写小说这一行的理解,比不上我在苦行衣的制作和使用那方面深入,不过我突然想到,开始之前,应该先写张清单,列出所有想描述的事项,就像存货清单那样。”
“就像一张地图?”我提出新想法。
“地图是给不知道该去哪里的人看的,能让自己安心,也能引导其他笨蛋往别的地方去。”
“这点子不错。自我欺骗也正是完成不可能任务的秘诀所在。”
“看到没?咱们组成了一支无敌团队。您记录,我思考。”
“那就大点声思考。”
“地狱来回走一遭,内容可精彩呢,墨水够用吗?”
“够我们上路了。”
“现在就差决定从哪里着手列出清单了。”
“就从您怎么认识她开始,如何?”我问道。
“谁?”
“还会有谁?费尔明,当然是我们那位梦游巴塞罗那仙境的爱丽丝。”
他脸色一沉。“我从没给任何人说过那件事。达涅尔,就算是您,我也没说过。”
“那您说吧……前往迷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入门吗?”
“人嘛……总要带着某个秘密进棺材。”费尔明坚持己见。
“藏着太多秘密会让人提早进棺材的。”
费尔明挑起眉梢,一脸惊讶。“这话谁说的?苏格拉底,还是我?”
“都不是。而是达涅尔·森贝雷,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就在几秒钟前才说的名言。”
费尔明露出愉悦笑容,随手打开一颗柠檬口味瑞士糖,径自往嘴里塞。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才上道,但您也算是可塑之材。小鬼,要不要来一颗?”
我接下瑞士糖,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老朋友费尔明最珍视的随身物品,能够与他分享这件宝贝,着实是我的荣幸。
“达涅尔,有没有听过一句最老生常谈的话:在爱情和战争中,凡事皆理所当然?”
“嗯……听过,说的人多半是指战争,而不是爱情。”
“没错,因为到头来,这根本就是又臭又烂的大谎言。”
“那么……我们这个故事讲的是爱情,还是战争?”
费尔明只是耸耸肩。“有什么差别?”
就这样,在午夜的幽暗中,在几颗瑞士糖和随时可能消失在时光里的记忆的帮助下,费尔明开始构思情节,编织结局与开头,细述那个属于我们的故事……
节录自《灵魂迷宫》,“遗忘书之墓”第四部
胡利安·卡拉斯 著
卢米埃尔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
艾弥儿·德·罗西尔·卡斯特兰 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