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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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过多的咖啡因在我血液里奔窜使然,或许纯粹只因为意识里灵光乍现,那个早上剩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脑袋里始终有个伤神的念头在打转。一方面,我实在苦思不解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葬身火窟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科莱利向我提出合作邀约之后就没再出现过,此事免不了让我心生疑虑。还有那本我从遗忘书之墓解救出来的诡异手稿,我一直怀疑,手稿根本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写的,虽然目前看来两者毫无相关之处……
我一度想以不速之客的姿态再访安德烈亚斯·科莱利,关于我们会面和出版社发生大火在时间上恰好重叠这件事,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不过,直觉告诉我,当这位出版商决定再来找我时,他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所以除非事态紧急,我不应贸然打扰他。再说,出版社大火一案,格兰德斯警探和他那两个走狗已经着手调查,我想,在他们列出的重大嫌疑犯名单当中,我应该很荣幸地占了其中一席。总之,我离他们越远越好。这么一来,唯一能让我探究的事情就剩下那份手稿和这栋房子之间的关联了。多年来,我经常告诉自己,住进这栋房子并非偶然,如今再想起这件事,顿时演绎出不同的意义。
我决定就从堆放大批前任屋主老旧物品的房间开始探索。我找出了走道尽头的房门钥匙,那把钥匙已经在厨房抽屉里放了好多年。自从电力公司工人进去架设电路之后,再也没有人进过那个房间。我把钥匙插进去的一刹那,钥匙孔忽然窜出一股冰凉冷风拂过我的手指。我发现伊莎贝拉说得没错,那房间散发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就像枯萎残花混杂着翻动过的烂泥巴。
打开房门那一刻,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房里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我摸着墙壁找到了电灯开关,可惜天花板上那个光秃秃的灯泡毫无反应。借着走道上蔓延进来的幽微光线,我看见房里到处堆放着年代久远的盒子、书籍和皮箱。我盯着那堆东西,没来由地心生嫌恶。房间尽头那面墙摆满了橡木衣柜。我在一只箱子前跪了下来,箱子里装满旧照片、手表,还有一些个人物品等小东西。我弯下腰没头没脑地翻找,过了半晌,我放弃了那只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如果真想查出点眉目的话,非得定个计划才行。
就在我打算离开房间时,背后突然传来衣柜门缓缓开启的嘎吱声响。衣柜门半掩半开,隐约可见挂在衣架上的古旧洋装和西装,经过悠久岁月的腐蚀,如浪的皱褶就跟海底的海藻一样。那股夹杂恶臭的冷风正是从柜子里传出来的。我站了起来,缓缓走近衣柜,把衣柜门完全打开,并伸手拨开吊挂的衣物。衣柜底部的木头已经腐蚀,并且逐渐剥离。衣柜木板的另一边依稀可见一面石膏墙壁,壁上开了个直径约两厘米的小孔。我倾身探头想看个究竟,但是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走道上的微光从小孔钻了进来,隐隐映出小孔另一边如细丝般的朦胧光线。我把眼睛再凑近一些,希望能看出石膏墙另一侧的景象,然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小孔的洞口出现了一只黑蜘蛛。我吓得立刻倒退一步,那只黑蜘蛛开始在衣柜里攀爬,不久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关上衣柜门,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随手就把钥匙丢进走道上那个斗柜的最上层抽屉。房间散发的恶臭仿佛毒药弥漫了整个长廊。我接连咒骂几声,没想到花时间开了那个房间却惹来一身晦气。接着,我出了门,希望能抛却那栋房子隐藏的阴森晦暗,即使只有几个钟头也好。
祸不单行,愚蠢的念头也总是接二连三浮现脑海。为了庆祝我不幸发现家中有这么一个充满晦气的阴暗角落,我来到了森贝雷父子书店,打算邀请森贝雷先生去杜雷餐厅吃饭。森贝雷先生正在阅读波托茨基写的《萨拉戈萨手稿》珍藏本,因此,他压根儿就不想去。
“马丁,我如果要跟那些装模作样的文人雅士和大草包打交道,书里就有一大堆,而且不花我一毛钱。”
“别跟我啰唆,反正是我付钱。”
森贝雷先生还是猛摇头。他的儿子站在边间门口听着我们的对话,定定望着我,似乎正在犹豫。
“如果我带您儿子去吃饭呢,可以吗?”
“两位爱怎么打发时间、喜欢怎么花钱,请便。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看书了。人生苦短。”
小森贝雷是个害羞和谨慎的综合体。虽然我们俩打从孩提时代就相识,但就我记忆所及,我们单独交谈超过五分钟的次数顶多只有三四次。我从来没看过他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坏事。据我所知,附近邻里有许多女孩子偷偷仰慕这位长相俊帅的单身汉。有些女孩甚至用尽心思进书店晃荡,最后都只能站在书店橱窗外唉声叹气。这些芳心荡漾、欲言又止的女孩们,简直就像自动送上门的支票,小森贝雷看在眼里,始终就是不想兑现。换了其他任何人,大概早就成了大情圣了。但是小森贝雷偏就是与众不同的例外,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将来会不会献身宗教。
“照这样看来,我看他八成会去当圣人。”森贝雷先生偶尔会在我面前这样哀叹。
“您有没有试过在汤里放些小辣椒?说不定可以刺激他的欲望……”我提议。
“尽管取笑我吧,小混账。不过我看啊……我大概到七十岁也没有孙子抱了。”
接待我们的领班服务生还记得我不久前才来过餐厅,不过,他脸上亲切的笑容没了,也不像是很欢迎我们的样子。当我告诉他并未事先订位时,他一脸轻蔑地点了点头,手指利落地弹出清脆声响,招来一个态度冷淡的服务生,把我们带到一个大概是整间餐厅最糟糕的位子,餐桌就在厨房门边,而且是个又暗又嘈杂的角落。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没有人过来招呼我们,也没有人送上菜单或开水。服务生们进进出出忙着上菜、收盘,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对于我们要求点餐的请求也充耳不闻。
“您说……我们要不要干脆走了?”小森贝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我呢,只要随便一家小餐馆的三明治就能打发的……”
小森贝雷的话才刚说完,我就看见他们出现在餐厅里。维达尔偕同夫人,正由领班服务生和另外两位跑堂殷勤地招呼着。他们入座之后,不到几分钟的光景,食客们络绎不绝上前祝贺维达尔的仪式热烈开场。他优雅愉悦地一一回应,但也很快就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小森贝雷察觉到这个状况,在一旁观望着我。
“马丁,您还好吧?我们还是走了吧?”
我缓缓点头。我们随即起身,沿着远离维达尔餐桌的另一侧墙边走到出口。走出餐厅之前与领班服务生擦身而过,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跨出餐厅大门时,我在门口的镜子里瞥见维达尔倾身向前,在克丽丝汀娜的双唇上印了个深情的热吻。到了街上,小森贝雷哀伤地望着我。
“我很遗憾,马丁。”
“别担心,不过就是错误的选择罢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件事,您父亲那儿……”
“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他向我保证。
“谢谢。”
“他们根本不值得您这么难过。这样吧,我请您去吃点大众菜肴好吗?卡门街上有家小餐馆,那真是人间美味。”
我这时候已经全无胃口了,但不忍扫兴,还是点头应允。“好啊,走吧!”
小餐馆就在图书馆附近,供应的都是平价家常菜,客人多是社区居民。餐盘里的食物闻起来比杜雷餐厅的菜色可口多了,但我几乎一口都没尝,直到甜点上桌时,我一个人已经喝掉一瓶半的红酒,脑袋也开始进入天旋地转的状态。
“唉,老兄,我问您……为什么一直不考虑传宗接代的事呢?像您这样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上帝如此眷顾,这么多女孩子主动上门,您居然不动心,这该怎么解释?”
小森贝雷在一旁呵呵笑着。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都没有行动?”
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同时对他眨了眼。小森贝雷点点头。
“虽然我也知道您八成会说这是假正经,不过,我觉得我只是还在等待。”
“等什么?等着废弃的老旧机器再次转动吗?”
“您说话的口气就跟我父亲一样。”
“有智慧的人想法和说法大致是雷同的。”
“总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是值得等待的,不是吗?”他问道。
“其他的东西?”
小森贝雷点头回应。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随口应道。
“我认为您一定知道的。”
“我说……您就别再捉弄我了。”
我正打算再替自己添酒,但被小森贝雷挡下了。
“少喝点。”他低声劝我。
“看吧,您果然是个假正经的人。”
“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
“您这是神父的性格。我说……我们干脆去找姑娘玩玩,觉得怎么样?”
他以怜悯的神情看着我。“马丁,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回家休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您应该不会跟您父亲说我喝得烂醉,对吧?”
返家途中,我继续光顾了至少七家酒馆,最后都落得被人丢在大街上的下场。接着,我又晃荡了一两百米,找寻下一个避风港。我平时并非是贪饮杯中物的酒鬼,但这次,到了傍晚时刻,我已经醉到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只记得皇家广场旁的两个世界客栈的两个服务生,分别搀扶着我的左右手臂,把我安顿在广场喷泉对面的长椅上,后来,我就在那儿昏睡过去了。
我梦见自己去参加维达尔的葬礼。猩红色天空笼罩着无数十字架和天使雕像构筑的迷宫,围绕着维达尔家族位于蒙锥克山的陵墓。沉默的黑衣队伍沿着陵墓入口的圆形剧场外围伫立着,人人手上拿着白色大蜡烛。百支烛光映照着一座面容哀戚、迷惘的巨型天使雕像,雕像基座下方是我的恩师尚未覆盖的灵柩,里面放置着一具玻璃棺材。一身纯白衣裤的维达尔,死不瞑目地躺在棺材里,黑色泪珠从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他的遗孀克丽丝汀娜在黑衣队伍中,伤心欲绝地跪在灵柩前痛哭失声。接着,黑衣队伍依序走近灵柩向死者致敬,将手中的黑色玫瑰放在玻璃棺材上,最后,棺材上放满了黑玫瑰,只剩下死者面容依稀可见。接下来,两位无脸掘墓人将棺材放进墓穴,墓穴底部有大量浓稠的深色液体流动着。玻璃棺材浮在波动的鲜血上,血流缓缓从棺材缝隙里渗了进去。渐渐地,棺材里充盈着鲜血,淹没了维达尔的遗体。就在他的面容完全被血流淹没之前,我的恩师转动眼珠子,看了我一眼。一大群黑鸟忽地振翅高飞,接着,我开始奔跑,我想逃离那座无边无际的幽冥之城。远方有个凄厉的哭声引导我奔向出口,我一路躲避着栖身暗处的幽影发出的声声哭喊与恳求,他们挡住我的去路,苦苦哀求我带他们一起走,逃离那个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两个警察用木棒在我腿上打了几下之后,总算把我叫醒了。此时天色已暗,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值勤巡逻的警察,还是追查凶杀案的警官。
“喂!这位先生,要睡觉就回家去睡,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
“下次再看见您在这儿鬼混,小心我把您关进葫芦里。这个笑话,您应该听得懂吧?”
我没让警察有机会再啰唆,二话不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赶回家,只希望踏入家门之前别又惹上什么要命的麻烦事。这段路程平日大概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这天晚上却花了我几乎三倍的时间。最后,过了一个神奇的转角,总算回到家门前,只是我仿佛又遭了诅咒,居然看见伊莎贝拉又坐在大厅等我。
“您喝醉了。”伊莎贝拉惊呼着。
“应该吧,八成是被酒精搞得头昏眼花了,否则怎么看见你三更半夜在我家门口打瞌睡?”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和父亲大吵一架,他把我赶出家门了。”
我闭上双眼,无奈地叹气。我的脑袋仍泡在酒精里,加上心情郁闷,连开口拒绝或是大声咒骂的力气都没了。
“伊莎贝拉,你不能留在这里。”
“拜托您!请让我借宿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找旅馆。求求您,马丁先生。”
“不许用那种可怜小绵羊的眼神看我。”我威胁她。
“再说,我会流落街头,还不都是您的错。”她补上一句。
“我的错?这个听起来还不错,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写作的天分,不过搬弄是非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悲惨缘故而让我害你被父亲扫地出门?”
“您喝醉了以后,说话的语气怪怪的。”
“我没有醉,我这辈子从来没醉过。回答我的问题!”
“我跟父亲说您已经聘我当助理了,从现在开始,我决定投身文学创作,因此以后不能在店里帮忙了。”
“什么?”
“我们能不能赶快进去?我好冷,刚刚坐在楼梯上睡觉,屁股都冻僵了。”
我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涌上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我抬头望着从楼梯顶端的天窗洒入的幽微光线。
“难道这是上天为了惩罚我生活堕落而做的安排吗?”
伊莎贝拉循着我的目光往上看,满脸迷惑,“您在跟谁说话?”
“没跟谁说话,我在自言自语,这是酒鬼的特权。但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父亲谈谈,这件荒唐事一定要做个了断才行。”
“我可不敢说这主意到底好不好。我父亲已经发了誓,只要一见到您就会亲手把您杀了。他在柜台下面藏了一把双管猎枪。唉,他就是这种火爆性格。有一次,他用那把猎枪杀了一头驴子,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地点就在阿亨托纳附近……”
“闭嘴!不准再说半个字,你给我安静!”
伊莎贝拉顺从地点点头,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我。我开始找起钥匙,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跟这种青涩少女的无知傻事有任何牵扯,只想倒在床上,然后不省人事,这样的顺序是我最喜欢的了。我在口袋里掏了好几分钟,但就是找不到钥匙。最后,不发一语的伊莎贝拉走上前来,把手伸进那个我已经掏了不下百次的外套口袋里,很快就找到了钥匙。她拿着钥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无助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拉打开家门,扶着我站起来。她把我带到卧室,仿佛我是个无能的残废,然后服侍我上床。她帮我把头部轻轻放在枕头上,接着脱掉我的鞋子。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放心,我不会帮您脱裤子的。”
她帮我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然后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只是默默看着我。她对我露出了忧伤的微笑,笑里藏着超龄的沧桑。
“戴维,我从来没看过您这么悲伤,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子有关?那个照片里的女孩……”
她拉起我的手,轻柔地抚着,借此安慰我的心情。
泪水不听使唤地涌上我的眼眶,我立刻转过头,不让她看见我的脸。伊莎贝拉关掉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继续守在我身边,她坐在阴暗的床边,默默听着一个酩酊大醉的可怜虫号啕大哭。她没有追问,也不做批判,仅以她的慈悲陪伴着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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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宿醉的摧折之下醒了过来,伴随着仿佛遭重力压迫的太阳穴,以及阵阵哥伦比亚咖啡香。伊莎贝拉在床边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壶刚煮好的热咖啡,另外有个盘子上摆着面包、奶酪、生火腿和苹果。我一看到食物就恶心想吐,不过,我倒是伸长了手去够咖啡壶。这时候,主动守在门边观察我的伊莎贝拉,立刻上前替我倒了一杯咖啡,一边还呵呵笑着。
“您要这样喝才对,咖啡就是要好好倒在杯子里,喝起来才美味。”
我接过咖啡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你起床多久了?”
“大概有七个钟头了。”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打扫和整理。不过,打理这间房子得花上好几个月。”伊莎贝拉答道。
我灌了一大口咖啡。“谢谢你。”我低声说道,“谢谢你煮了咖啡,还帮忙打扫、整理,你不需要做这些事的。”
“放心,我不是为了您才这么做的。我是为自己着想。如果要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不希望自己随便一靠就沾上什么莫名其妙的脏东西。”
“在这里住下来?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就在我提高音量的那一瞬间,突然头痛欲裂,逼得我只好中断谈话和思考。
“嘘……”伊莎贝拉轻声安抚我。
我只有点头妥协的份儿。此时此刻,我不能也不想跟伊莎贝拉争执,只好晚一点再把她交还给她家人,等我的宿醉消退了再说。我端着杯子喝下第三口咖啡,接着缓缓起身。头部接连刺痛了六七下,痛得我忍不住哀叫一声。伊莎贝拉赶紧扶着我的手臂。
“我不是残废,我还有自己行动的能力。”
伊莎贝拉轻轻松了手。我往走道走了几步。伊莎贝拉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仿佛就怕我随时会昏倒。我在浴室门前停下脚步。
“我可以单独小便吗?”我没好气地问道。
“可要小心瞄准。”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您的早餐放在长廊上。”
“我不饿。”
“总得吃点东西才行。”
“你到底是我的学徒还是我的妈妈?”
“我是为了您好。”
我用力关上浴室,一个人躲在里面,目光迟疑了好几秒钟才适应眼前的景象。这个浴室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一切井然有序。洗手台上多了一小块新肥皂,洁净的浴巾则让我一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我的东西。整个浴室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
“我的天啊!”我喃喃自语。
我把头钻进水龙头下方,连续冲了好几分钟的冷水。出了浴室,我慢慢走到长廊。若说浴室突然教人认不出来,那么,如今的长廊可说是另一个世界。伊莎贝拉把所有玻璃和地板都擦干净,还整理了家具和桌椅。纯净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原有的烟尘气味也消失了。早餐就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等着我,沙发上还铺了干净的毯子。摆满书籍的书架看来重新整理过了,玻璃橱柜也恢复原有的透明。伊莎贝拉替我送来第二壶热咖啡。
“我知道你做了好多事情,但是没有用的。”我说道。
“来杯咖啡应该有用吧?”
伊莎贝拉整理了在桌上和角落堆放了几个月的书籍,清空了在杂志架上存放了十几年的一堆旧期刊。短短不到七个钟头之内,她热心勤快地扫除了屋里累积多年的尘埃和阴霾,这会儿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喜欢以前的样子。”我告诉她。
“那是一定的。您和那些被我用新鲜空气与氨水赶跑的十万蟑螂大军大概会比较喜欢以前的样子。”
“原来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就是这个?”
“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是干净的味道。”伊莎贝拉抗议,“您好歹也表现出一点感激吧。”
“我是很感激你。”
“完全看不出来。明天我会到楼上的书房,然后……”
“想都别想。”
伊莎贝拉耸耸肩,然而,她的眼神看来仍相当坚定,我知道二十四小时之内,塔顶的书房恐怕会有无法挽回的重大转变。
“对了,今天早上,我在玄关发现了一封信。大概是有人昨晚从大门下面塞进来的。”
我抬起原本停留在咖啡杯上的目光看着她,“楼下的大门应该上了锁。”
“我也这么想。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信封上写着您的名字……”
“但是,你还是把信拆开了。”
“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有意的。”
“伊莎贝拉,擅自拆开别人的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在有些地方,这种行为已经算是犯罪了,会被抓去坐牢。”
“我也是这样跟我母亲说的,但她还是照常拆我的信,而且继续逍遥法外。”
“那封信在哪里?”
伊莎贝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把信递给我时还刻意回避我的目光。信封有着锯齿状边缘,纸质精致厚实,上面盖了赭红色的天使封印,但是天使已经断裂,信封上以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胭脂色墨水写着我的名字。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
敬爱的马丁:
我希望此刻的您身体无恙,并且顺利完成了存款的手续。我想邀您今晚在寒舍见个面,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合作计划的细节,不知意下如何?时间定于晚上十点,备有简单的晚餐。静候您的光临。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折起信纸,塞回信封里。伊莎贝拉在一旁以质疑的眼神盯着我看。
“这是好消息吗?”
“不需要你操心。”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谁?他写的字真漂亮,您的字就不是这样了。”
我一脸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我既然要当您的助理,当然得知道您跟谁往来。说不定我将来也需要把他们撵走……”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是个出版商。”
“一定是个有钱的出版商。看看他用的信纸和信封,都是很昂贵的高级品。您要帮他写什么样的书?”
“不关你的事。”
“如果我连您工作的内容都不知道,那我要怎么帮忙?不,算了,您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闭嘴就是了。”
接下来的神奇十秒钟内,伊莎贝拉果真一声都没吭。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一脸漠然地看着她。“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又是个得天独厚的人啊……哎呀,当我没说。”
我望着这个拥有慈悲心肠的女孩,在我如此落魄潦倒的时候仍然真心帮我……然而我也了解,必须让她离我远一点,虽然这样做或许会伤了她的心,但是对两人都好。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伊莎贝拉,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
“需要我把晚餐准备好吗?您会很晚才回来吗?”
“我会在外面吃晚饭,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但是,不管我何时回来,我希望到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你把行李收拾好,离开这里。这里容不下你,懂吗?”
她的脸庞随即转为苍白,并且泪眼汪汪。她咬着嘴唇,挂着泪水的双颊微微鼓起,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是多余的。我知道了。”
我起身走开,留下她一个人在长廊里。我躲进塔顶的书房,开了窗子,长廊传来伊莎贝拉的哀泣声。我凝望着正午艳阳下的城市,接着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头,我以为可以看见埃利乌斯别墅鲜艳明亮的屋瓦,并想象着新婚的维达尔夫人克丽丝汀娜,此刻正伫立在庄园巨塔顶楼的窗前,眺望着远处的港口区……一片浑浊的阴霾突然覆盖了我的内心。我把伊莎贝拉的哭声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期待尽快和科莱利详谈他那本被诅咒的书。
我在塔顶的书房一直待到傍晚,暮色宛如血水淹没了整座城市。此时的酷热天气,比起整个夏天的炎热高温有过之而无不及,港口区家家户户的屋宇在眼前起伏波动着,仿佛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我下楼去换衣服。屋里寂静无声,长廊的百叶窗垂放了半截,玻璃橱柜染遍了琥珀色的暮霭,把中间那条走道映得更加明亮宽敞。
“伊莎贝拉?”我叫唤着。
毫无回应。我走到长廊边,这才发现女孩已经走了。不过,她在离开之前,居然还整理了尘封多年的伊格纳迪斯·b萨森系列小说全集,这些原本被遗忘在玻璃橱柜里的书,如今都一尘不染。女孩拿出了其中一本来读,摊开的书还放在读书架上。我随意读了其中一小段,霎时,岁月仿佛又回到纯真的当年。
“诗歌是以眼泪写成的,小说以鲜血书写,而历史则是以琉璃苣的汁液记录下来。”红衣主教如是说道,同时在枝形烛台边将刀锋沾上了毒药。
读着这一小段略显生涩的文字,我不禁莞尔,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念头:或许,对所有的人而言,尤其是对我来说,伊格纳迪斯·b萨森不该自杀身亡,死的人应该是我,戴维·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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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出大门时,天色早已暗了。湿热的暑气逼得街坊邻居纷纷搬出椅子,干脆坐在街边等待微风的青睐。我刻意避开坐在大门口或街角聊天的人群,径自步行到弗兰萨车站,在那儿总是可以找到两三辆排班候客的出租车。我上了第一辆车,花了约二十分钟穿越市区,然后驶上山路,进入高迪建筑所在的山林,远处隐约可见科莱利宅邸的灯火闪动着。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人住在这里。”出租车司机说。
车资和小费一到手,司机没耽搁半秒钟,火速驶离。扣了门环之后,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默默感受着此地诡谲的寂静。在我背后的一大片山林里,每一片树叶都纹丝不动。星光满天,片片浮云往四方飘散。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走近门边时身上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响。我再扣了门环,继续等着。
大门总算打开了。一个眉眼低垂、身形佝偻的男子一看见我便点了点头,示意要我进门。从他那身装束来看,应该是家里的总管或仆人。他始终不发一语,我跟着他走过挂满人像的走道,接着,他请我进入走道尽头宽敞的客厅,在这里,远处的城市夜景一览无余。向我微微鞠躬之后,男子把我独自留在客厅,然后慢吞吞地走开,脚步和刚才陪我过来时一样缓慢。我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纱帘缝隙外的夜景,打发等候科莱利的这段时间。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发现客厅角落有个身影在观望着我。他端坐在扶手椅上,完全静止不动,在那个只有微弱烛光的阴暗角落里,几乎看不清他的双脚,以及搁在扶手上的双手。让我一眼认出他的是那双从不眨眼的锐利目光,还有在微光下隐隐浮现的他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别针。就在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他立刻起身,并快步走近,那脚步快得离谱,他的嘴角漾着豺狼似的浅笑,让我忍不住毛骨悚然。
“晚安,马丁。”
我点点头,试图以此回应他的微笑。
“我又把您吓着了。”他说,“真抱歉。要先喝点什么吗?还是我们直接开始用餐?”
“说真的,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天气这么闷热,这也难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到花园去聊聊。”
这时候,那位沉默的总管出现了,他打开通往花园的几扇门,花园小径上摆满了放置在咖啡杯盘上的蜡烛,烛光小径一直延续到一套白色金属桌椅前。蜡烛的火焰直挺竖立,如如不动。柔和的月光洒下一片泛蓝的明亮。我坐了下来,科莱利也跟着入座,那位总管替我们送上两杯大概是红酒或某种烈酒之类的饮料,总之,我连浅尝一口的意愿都没有。在即将圆满的月光映照下,科莱利看起来异常年轻,脸上的五官也更明显了。他观望的目光里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贪婪。
“马丁,有心事啊?”
“我想您应该听说了那场火灾意外?”
“以这样的方式终结生命实在悲惨,不过,这也算是很公平的报应。”
“您觉得那两个人在火场惨死是公平的?”
“如果换成另一种不那么残忍血腥的方式,会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吗?所谓的公平正义是因应人心期许的产物,并不是放诸宇宙皆准的价值。我不想惺惺作态,尽说些违心之论,我想,您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不过,您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默哀一分钟。”
“那倒不必了。”
“当然不必。人们默哀都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一分钟的沉默,甚至可以让一个笨蛋看起来像个智者。还有什么其他事让您担心的吗,马丁?”
“警方似乎认为我和这场火灾有所关联,他们还向我问起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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