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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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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莱利一派轻松地点着头。“警方总是得做点事情。我们就做我们该做的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您觉得怎么样?”

我缓缓点头回应。科莱利面露微笑。

“刚才在等您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和您还有些观念没聊过。这件事情越早完成,我们就能越早投入新的工作计划。首先我想问的是您对信仰的看法。”

我踌躇了半晌。“我从来就不是个信仰虔诚的人。这已经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了,我就是怀疑。怀疑就是我的信仰。”

“非常谨慎的看法,非常典型的资产阶级风格。不过,把球丢出场外是不可能赢得比赛的。有史以来各种信仰的兴衰起落,在您看来,原因何在?”

“我不知道。据我猜测,大概是社会、经济和政治等因素造成的吧。您问的是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失学的人。再说,历史也不是我的强项。”

“马丁,历史只是生物学的垃圾场而已。”

“我想,当年老师教这堂课的时候,我大概没去上学吧。”

“这是课堂上不教的,马丁。这堂课是透过理性思考和观察现实人生而学到的。这是一堂没有人愿意学的课,因此,我们应该解析其中的真义,这对我们的计划会有极大的帮助。事业成功的机会就在于别人没有能力解决简单的基本问题。”

“我们是在谈宗教还是经济?”

“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如果没误解,您想谈的是信仰,根据生物学的定义,这是相信神话、传说或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行为。”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如此愤世嫉俗的观点,还真适合一个专门出版宗教书籍的出版社发行人。”我补上一句。

“这是专业且公正的观点。”科莱利强调,“人类会‘相信’,就和人会呼吸一样,都是为了存活。”

“这是您的理论吧?”

“这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统计结果。”

“我想,这世界上至少会有四分之三的人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提出反驳。

“当然。如果大部分人都同意这个说法,他们大概就成了坚定的教徒了。凡是无须被迫相信的观念,没有人会打从心底臣服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在心灵被蒙蔽的状态下过日子,就是我们人类的天性了?”

“我们人类的天性是求生存。关于生命中无法解释的部分,信仰是本于直觉而产生的答案,就像这世上处处可闻的空泛道德论述,或是各种关于生命起源的神秘说法……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再简单不过了;但是我们人类自我设限,因此无法正确解答各种疑难,反而为了抗议生命而产生情绪化的反应。这是很单纯的生物学。”

“这么说来,按照您的看法,所有信仰和观念都只是虚构的内容罢了。”

“所有对于现实人生的诠释和观察,都是因应需求而产生的。以这个情况而言,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是道德的动物,偏偏被放逐在不道德的世界,生命注定有限,自然界生生不息就显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生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延长,至少对人类而言是如此。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幻想,尤其是我们清醒的时候。就像我说的,这就是单纯的生物学。”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头来,您就是希望创造一个神话,借此让所有心术不正或意志不坚的人跪地祈祷,并让他们相信看见了光明,原来世间还有值得信仰的信念,值得他为此抛弃生死,甚至为此杀人。”

“一点都没错。不过,我并不要求您创造任何原本不存在的信念。我只是要求您帮我替口渴的世间众生止渴。”

“这是多么值得赞扬的慈悲。”我故意嘲讽他。

“不,这只是单纯的商业考虑。人性是最大的利伯维尔场,供需法则就是一种分子学现象。”

“您或许应该去找个知识分子来担任这项重责大任。谈到分子学和商业经营,我敢向您保证,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十万法郎钞票堆在一起是什么模样,而且我敢跟您打赌,一定有人很乐意为这笔钱出卖灵魂,或是投资自己的灵魂,就看他妥协的程度有多大了。”

科莱利双眼散发着金属般的冷峻目光。我总觉得,他八成会继续对我发表另一篇尖锐的演说。我想起了那本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存款簿上的金额,接着,我默默告诉自己,十万法郎的价值,不过就是换来一段长篇大论或是一长串的说教布道罢了。

“所谓的知识分子,通常并无才智可言。”科莱利说,“他们大多把才能都用来补偿自己在生命面前能力不足的缺憾。这就是那句老生常谈的真理:一个人自夸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不足之处。这和我们每天吃的面包一样稀松平常。通常,毫无竞争力的人会以专家自居,手段残忍的人喜欢营造慈悲向善的形象,占人便宜却自诩施人恩惠,罪人自比圣人,小人自比忠臣,误将高傲当谦虚,粗俗当风雅,愚蠢当智能……人性这部作品,完全不同于诗人歌诵的精灵,这是个残酷而贪婪的母亲,必须借由不断喂养腹中胎儿才能继续生存。”

科莱利这段史诗般的生命解析已经开始让我头晕了。这位书商充满激动和愤怒的言语让我浑身不舒服,而我也不禁纳闷,宇宙之间可有未曾遭受他指责或厌恶的人或事物,包括我这个人在内。

“您如果到学校或教堂去演讲,一定会大受欢迎。”我这样提议。

科莱利一脸冷笑地回应。“不要离题了。言归正传,我要找的人,正好就是知识分子的相反类型,换言之,我要找的是聪明的人。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您过奖了。”

“更棒的是,我还付了钱。在这个跟娼妓一样无耻粗鄙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奖赏就是钱。您以后要记得,千万别接受没附上支票的勋章。唯有能者才可受禄。既然我已经付钱给您了,希望您能够把我的话听进去,并遵照我的指示做事。您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故意浪费您的时间。从您收下薪资的那一刻开始,您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但是犀利的目光有如冰冷的钢板。

“这件事,您不需要每隔五分钟就提醒我一次。”

“请原谅我的啰唆,马丁老弟。如果我这样叨叨絮絮让您头昏脑涨的话,那我就尽量长话短说。我对您的工作要求在于形式,而不是内容。内容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而且自从人类存在世上就已经创造出来了。这个内容早已让人们铭记在心。我对您的要求,就是找出一个既聪明又具有诱惑力的方式去解决人生疑难,并借由阅读这个途径,让人类灵魂得以充分发挥力量和功用。我要您写出能够唤醒灵魂的文字。”

“就这样?”

“不多不少,就这样!”

“您谈到的是驾驭人们的感受和情绪。既然这样,以简单、明了且理性的呈现方式不是更容易说服众人吗?”

“不是这样的。想以理性方式与人谈论信仰和观念等话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形,就跟我们谈到上帝、种族以及爱国意识的时候一样。因此,我需要的是比平铺直叙更强而有力的文字。我需要的是艺术的力量,一股能够让画面跃然纸上的力量。许多歌词都能让我们朗朗上口,然而,让我们跟着哼唱的关键不是旋律,而是文字。”

我试着在不噎着的情况下狼吞虎咽了他的高谈阔论。

“放心,我今天不会再发表其他演说。”科莱利说,“现在来聊聊实际的细节:您和我今后大约每隔十五天碰一次面。请您向我报告工作进度,并让我看看成果。我如果认为文章需要更改或有其他看法,我会让您知道。这份工作计划基本上会持续十二个月,或许会因工作需要而稍作延长。计划完成之后,您必须将完整作品与所有相关资料交给我,一件都不能缺漏,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些东西的所有人和权利担保人。您的名字将不会出现在作者名单上,而且您必须承诺,事后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工作计划或是其中的内容,不管是在私人场合或公众场合。只要一切都符合规定,除了您已经领取的那笔十万法郎预付酬劳,如果完成的作品让我非常满意,您事后还可以再领一笔五万法郎的红利奖金。”

我用力咽下了口水。人总要等到听闻口袋里的金银钱币哐啷哐啷响,才会发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贪婪所蒙蔽。

“您没想过要签订合约吗?”

“我们的合作是攸关荣耀的君子协定,您的荣耀以及我的荣耀。而且,这个合作计划早已说定了。君子之间的光荣协议不容背弃,因为这等于违背自己的承诺……”科莱利的语气让我觉得如果可以签订合约的话,即使要沾着自己的鲜血签名,我也愿意。“您还有什么疑虑吗?”

“有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懂您的意思,马丁。”

“为什么想出版这样一本书?您到底想拿这本书做什么?”

“您碰到什么道德良知方面的问题了吗,马丁?”

“或许您当我是个没什么原则的家伙,不过,我如果要参与您提出来的这样一个计划,我就必须弄清楚目的何在。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

科莱利脸上堆着笑容,并伸出手来握上我的手。当我碰触到他那冰凉平滑如大理石的肌肤,不禁猛打寒颤。

“因为您想活下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威胁的意味。”

“这只是一个单纯且善意的提醒,况且,这是您已经知道的事实。您会愿意帮我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也因为您不在乎价钱和结果。因为就在不久前,您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如今,您不但重获新生,而且拥有人生的大好机会。您愿意帮我,因为您也是个凡人。而且,无论您愿不愿意承认,您愿意帮我是因为您拥有信仰。”

我撇开他的手,然后看着他从座椅上起身,视线转移到花园尽头。

“别担心,马丁。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相信我。”科莱利换了个催眠式的温柔语气,几乎就像个父亲的口吻。

“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今天的谈话非常愉快,现在我也该让您回去休息了。请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再想一想,看着好了,经过斟酌之后,您会发现真正的答案来源于自己。漫漫人生路上,所有事情开始之前,其实我们都早有定见。人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学的,只要记得教训就可以了。”

他挺直身子,招手叫来一直在花园边待命的总管。

“我们会准备一辆车送您回家。两个礼拜后再见了!”

“在这里吗?”

“那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他边说边舔着嘴唇,仿佛说了一句幽默的笑话。

总管走了过来,示意要我跟着他走。科莱利点点头,然后又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再度沉溺在城市夜景里。

9

那辆汽车在豪宅大门口等着。称之为汽车,只是笼统的归类罢了,那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车,而是汽车收藏家眼中的极品。这辆车让我想起华丽炫目的大马车,或像一座会跑的镀铬大教堂,线条优雅,车头还装了银制天使雕饰。一言以蔽之,那是一辆劳斯莱斯。总管为我开了车门,恭敬地向我鞠躬道别。我踏进了“活动豪宅”,与其说这是一辆汽车的车厢,不如称之为旅馆房间还更贴切。我才刚坐定,车子立刻开动,往山下疾驶。

“您知道我的地址吗?”我问道。

司机就像一团黑影似的坐在隔间玻璃另一侧,他轻轻点头回应。在令人迷醉的寂静之中,我们穿越了巴塞罗那市区,那辆豪华大轿车行进平稳,仿佛车轮并未着地。我看着车窗外一列列街道和建筑急速掠过,仿佛一座座矗立城市丛林间的悬崖。时间已过午夜,黑色劳斯莱斯先转进商业街,然后往前驶入波恩大道。最后,车子停在弗拉萨德斯街尾,只因为这条街道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司机下了车,恭敬地替我打开车门。我下车之后,他随即将车门关上,不发一语地坐上驾驶座。看着车子逐渐驶离,黑色车身终于隐遁在暗夜中,我不禁自忖,自己这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接着,我决定不再伤脑筋找答案了,还是回家吧。整个世界不过就是一座没有出口的牢狱。

踏入家门,我直接进了书房,打开所有窗子,湿热的微风立即钻进屋里。附近社区一些天台上隐约可见几个躺在床铺上的身影,借此舒缓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闷热,并换来一夜好眠。远方矗立着巴拉列罗大街附近的三支巨大烟囱,看起来有如墓园里的火堆,烟囱口不断冒出白色浓烟,将水晶粉末般的灰尘撒向巴塞罗那的夜空。近处的圣母雕像凌空伫立在教堂拱顶上,霎时,这座雕像让我联想起劳斯莱斯车头以及科莱利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在沉默了好几个月之后,似乎再度和我对话,它又开始向我倾吐秘密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蜷缩在破旧狭窄隧道入口的阶梯上,那条满是老建筑的街道就是人们口中的“苍蝇街”。伊莎贝拉。我很纳闷她究竟在那儿待了多久。接着,我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我正打算关上窗户后离开书房,偏偏就在这时,我发现她附近还有别人。好几个身影正从对街朝着她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简直慢得离谱。我叹了口气,一心期盼这几个身影赶紧离开那儿,但是他们没走开,其中一个身影走到另一头,就在巷子口守着。另一个身影在伊莎贝拉前面跪了下来,并朝着她伸长手臂。女孩立刻挪动了身子。才一晃眼的工夫,两个身影围住了伊莎贝拉,接着,我听见她惊慌大叫。

我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赶到那里,抵达现场时,其中一个男子正揪着伊莎贝拉的手臂,另一个男子掀起了她的裙子。女孩脸上写满了惊恐。第二个男子纵声大笑,一手正粗暴地直捣女孩大腿间的禁地,另一手拿着尖刀抵住她的脖子,伤口渗出了三道血丝。我看了看周遭环境,墙边堆了好几箱瓦砾,还有一摞砖头以及其他废弃的建筑材料。我抓起一根金属棒,非常坚硬,重量不轻,大约有半米长。首先发现我在场的是那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我往前跨了一步,同时拗着手上的金属棒。他的视线从金属棒转移到我的双眼,接着,我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另一个男子回过头来,于是我高举金属棒,朝着他往前进逼。我只是点个头提示他,他就立刻松开了伊莎贝拉,赶紧躲在同伴背后。

“算了,我们走啦。”他低声说道。

前一个男子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那双怒火炽烈的双眼盯着我,双手紧握着尖刀。

“混账东西!三更半夜居然在这里找死……”

我抓着伊莎贝拉的手臂,拉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但我的视线始终不离那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我伸手到口袋里找出钥匙,然后递给她。

“你先回家去,”我说道,“照着我的话去做!”

伊莎贝拉踌躇了半晌,接着,我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从小巷子转进弗拉萨德斯街。手持尖刀的家伙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脸上挂着愤怒的冷笑。

“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丝毫不怀疑他一定有足够的能力和意愿去执行他的恫吓,不过,他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我的对手只是个懦弱的窝囊废罢了,他至今尚未出手攻击,那是因为他还在推测我手上的金属棒有多重,尤其是它的威力大小,我是否有时间在他拿着尖刀刺向我之前先用金属棒砸烂他的脑袋。

“你试试看啊!”我向他挑衅。

那家伙逼视着我的双眼,数秒钟之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跟在一旁的年轻人松了一口气。男子收起尖刀,在我脚边吐口水。他转身往回走,逐渐消失在他们刚才出现的阴暗里,他的同伴紧跟在后,就像一条忠狗。

我发现伊莎贝拉蜷缩在一楼的大门边。她浑身颤抖,双手紧握着钥匙。一见到我进门,她马上起身。

“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医生来?”

她频频摇头。

“你确定?”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坏事。”她低声嗫嚅,眼眶里充盈着委屈的泪水。

“我看事情并不是这样吧?”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坏事!就这样,好吗?”她提出异议。

“好吧。”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

上楼时,我作势要扶她的手臂,但她刻意回避了我的好意。

进了家门之后,我带她到浴室,并替她开了灯。

“有没有替换的衣服?”

伊莎贝拉让我看了看随身行李袋,并点点头。

“好了,你先洗个澡,我去准备晚餐。”

“这么晚了还肚子饿?”

“是啊。”

伊莎贝拉咬着下嘴唇。“其实,我也饿了……”

“正好,这件事就不需要再讨论了。”我说道。

我关上浴室房门,并等到听见水流声才离开。进了厨房之后,我开始生火烧水。家里还剩下一点白米、生火腿和一些青菜,都是伊莎贝拉前一天早上带来的。我随意煮了一锅杂烩菜饭,大约半个钟头后,伊莎贝拉总算从浴室出来了,我也几乎喝掉了半瓶红酒。我听见她在墙壁的另一边凄厉痛哭。她出现在厨房门口时,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像个小女孩。

“我不知道还吃不吃得下……”她喃喃低语。

“过来坐下,多少吃一点。”

我们在厨房正中央那张小餐桌旁坐了下来。伊莎贝拉看着盘子里的菜饭,似乎满怀疑虑。

“快吃!”我干脆直接命令她。

她舀起一匙菜饭,送进嘴里。“蛮好吃的。”

我替她倒了半杯红酒,然后兑进半杯开水。

“父亲不准我喝酒。”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爸爸。”

我们默默吃着晚餐,偶尔对看一眼。伊莎贝拉乖乖吃完了盘中的食物,以及我分给她的一小截面包。她害羞地笑了,身历险境的恐惧已不复见。接着,我带她来到卧室门前,并替她开了房里的电灯。

“休息一下吧。”我说,“如果需要什么,敲敲墙壁就可以了。我就在隔壁房间。”

伊莎贝拉点点头。“嗯,我前一天晚上听见您打呼了。”

“我不会打呼。”

“哦!那大概是自来水管的声音。也可能是哪个邻居家里养了一头熊……”

“再耍嘴皮子,我就把你赶回大街上。”

伊莎贝拉微笑着点头,低声说:“谢谢您。请别把房门完全关上,半开着就好。”

“晚安。”我说着关了灯,留下身处幽暗中的伊莎贝拉。

后来,我在卧室更衣时,发现自己脸颊上有个深色痕迹,仿佛一滴黑色泪珠。我走到镜前看个仔细,并以指尖抠除了痕迹。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筋疲力尽,全身疼痛不已。

10

隔天一大早,趁着伊莎贝拉尚未起床,我特地去了一趟她家在米拉耶斯街的商行。天才蒙蒙亮,商行的铁门只拉起一半。我钻进店里,眼前出现好几个年轻人正忙着在柜台上堆放一箱箱茶叶和其他商品。

“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其中一位年轻人说。

“我倒是没看出来。麻烦去请老板出来。”

等候期间,我随意张望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伊莎贝拉将来要继承的商行。这个家族经营的铺子,贩卖的商品数以千计,跟摇笔杆的穷作家比起来,商人的生活优渥多了。这个奇妙的店铺里,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果酱、糖果和茶叶;咖啡、香料和罐头;水果、腌肉;巧克力、烟熏冷食。这是有钱人的美食天堂。不久后,伊莎贝拉的父亲,也就是这家商行的负责人欧冬先生,穿着一袭蓝色睡袍现身在店里,那张蓄着八字胡的脸上满是惊愕,仿佛随时会心脏病发作。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令嫒告诉我,您藏了一支双管猎枪,并且扬言要一枪把我毙了。”我说道,并且大方地展开双臂,“我就在这里,请便。”

“你是哪个不要脸的无赖?”

“我是那个收留了一个少女的无赖,因为那女孩的窝囊废父亲管不住她。”

那张脸上的愤怒神情顿时全消,接着,商行老板露出充满歉意和焦虑的笑容。

“是马丁先生?我一时没认出您呢……那丫头怎么样了?”

我叹了口气。“她平安无恙,这会儿正在我家呼呼大睡,响亮的鼾声就跟猎犬打呼一样,而且,她依然保有高尚纯洁的贞操。”

“愿上帝保佑您。”

“希望如此。不过,我今天来是想拜托您,麻烦今天就到我家把她接回家,否则,我会打烂您那张脸,不管您有没有猎枪都一样。”

“猎枪?”商行老板满脸困惑地说。

他那位身材娇小、眼神惊慌的妻子一直躲在边间门帘后方偷看我们。我忽然觉得,根本没有什么猎枪之类的玩意儿。欧冬先生气喘吁吁,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您说我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那丫头根本不想待在这里。”他神情悲伤地说。

我发现这位商行老板并非是伊莎贝拉描述的大坏蛋,内心懊恼得很,刚刚说话的口气不该如此无礼。

“不是您把她赶出家门的吗?”

欧冬先生一双眼睛瞪得像圆盘似的,满脸悲伤的神情。这时候,他的妻子赶紧上前,紧握着丈夫的手。

“我们起了争执,彼此都说了一些不该说出口的气话。不过,这丫头个性非常冲动……她威胁说要离家出走,还说我们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妈妈急得差点儿心脏病发作,我气得大声教训她,还说要把她送进修道院。”

“这种措辞实在很难说服一个少女。”我提出自己的见解。

“我一急之下,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了……”商行老板澄清,“我怎么可能把她送进修道院!”

“在我看来,只好找警察帮忙了。”

“我不知道那丫头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马丁先生,但是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也不是牛鬼蛇神。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了。我不是什么个性强悍的人,也没什么学问。我太太人就在这里,您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连对猫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这丫头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认为她就是看太多书了,学校的修女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我那已经上了天堂的父亲当年就说,当女人可以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这个世界将无法统治。”

“嗯,您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不过,这应该不会对你我造成问题才对。”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伊莎贝拉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我们思想落伍,根本就不了解她,还说我们就是想把她的人生葬送在店里……您说,我要怎么去了解她呢?我打从七岁就在店里打杂,日复一日努力干活,我唯一能够了解的是,这个世界现实得很,没有人会瞧得起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姑娘。”商行老板滔滔不绝,整个人索性倚在木桶上,“我最怕的是,如果我强迫她回家,她接下来恐怕会跑得远远的,万一落在坏人手里……唉!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是真的。”老板娘补充说道,她说话带点意大利腔,“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真的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但她已经不只一次离家出走了。她的个性遗传自我母亲,标准的那不勒斯人性格……”

“唉!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欧冬先生遥想当年,努力回想着岳母大人的强悍个性。

“她告诉我们说是要去您家里住几天,因为要帮您工作……我们听她这样讲,其实挺放心的。”伊莎贝拉的母亲继续说道,“因为我们知道您是个好人,而且那丫头也就在附近,跟这里只隔两条街而已。我们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劝她回家的。”

我不禁纳闷,为了说服父母,伊莎贝拉是不是把我说成圣人了。

“就在昨晚,这附近发生了令人害怕的事情,一群坏人把几个正要回家的临时工毒打了一顿。您说吓不吓人。听说,坏人拿着铁棍把这几个工人当野狗打,其中一人被打到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可能终生瘫痪……”做母亲的忧心忡忡,“您说,我们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欧冬先生一脸沮丧地看着我,“我如果去把她找回来,她以后还是会逃跑。她如果再逃出去,谁知道还能不能碰到像您这样正直的好人。我们也知道,一个女孩子住进一位单身绅士家里确实不太妥当,但是,我们至少都了解您的为人,也知道您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商行老板看似泫然欲泣。我宁可他拿猎枪把我毙了,说不定将来会有个那不勒斯的表哥来替火爆表妹撑腰。我脑中浮现一句意大利文:porca iseria (真够倒霉的了)。

“能不能答应我,请代我照顾她,直到她恢复理智愿意回家为止?”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答应您。”

我提着欧冬先生和他妻子准备的两大袋各式珍贵美食回家,算是他们对我的谢礼。我答应他们,接下来几天会好好照顾伊莎贝拉,到时候她大概也想通了,终究会了解,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属。商行老板夫妇坚持要付我食宿费用,任凭我怎么推辞都没有用。我的计划是在一周内就让伊莎贝拉回家睡她自己的床,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还是得让她白天来当我的助理才行。反正都妥协了,那就妥协到底。

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她已经洗了前一天晚餐的餐盘,还煮了咖啡,并且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圣母。伊莎贝拉这个女孩机灵得很,她非常清楚我从哪里回来,于是,她又端出那副街头流浪狗的哀怜眼神,搭配乖巧顺从的笑容。我把欧冬先生准备的两大袋美食罐头放在洗碗槽里,定定望着她。

“我父亲没拿猎枪朝您开枪?”

“子弹刚好用完了,所以他决定拿这些果酱罐头和硬邦邦的拉曼查奶酪砸我。”

伊莎贝拉紧抿着双唇,一脸愧疚的神情。

“所以……伊莎贝拉的遭遇,其实是外祖母的故事吧?”

“是的。”她大方承认了此事,“街坊邻居都叫她维苏威火山。”

“我想也是。”

“据说,我有点像她。我是说个性固执这一点。”

我心想,反正她外祖母都作古了,这桩公案也别审了。

“你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伊莎贝拉,他们对你的了解,绝对不少于你对他们的了解。”

女孩没搭腔。她替我倒了一杯咖啡,接着等候审判。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她赶出去,并将商行老板夫妇一拳打昏,另一个是说服自己大发慈悲,耐心地观望几天再说。我猜想,顶多四十八小时之后,当我恢复尖酸刻薄的本性时,就算这个女孩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到时候还是会狼狈地逃回家去求妈妈原谅,重新过上吃住免费的好日子。

“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

“谢谢您。”

“别谢得太早。你可以留下来,但是有条件:第一,你每天必须到店里去问候父母,并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第二,你必须服从我,并遵守这个家里的所有规定。”

这段话听起来很有长辈的威严,语气却稍嫌软弱。我继续维持严肃的神情,但决定让语气更严厉一些。

“这个家里有什么规定?”伊莎贝拉问道。

“基本上,从我的嘴巴说出来的话就是规定。”

“我认为挺合理的。”

“就这么说定了。”

伊莎贝拉绕过餐桌,对我献上感恩的拥抱。她十七岁的躯体贴在我身上,我立刻感受到那股温热和结实。我轻柔地推开了她,并让她站在离我至少一米的位置。

“第一条规定就是……我们这里不来《小妇人》那一套,不需要拥抱,也不准哭哭啼啼。”

“您说了算。”

“这句话正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重要准则:我说了算。”

伊莎贝拉扑哧一笑,然后朝着走道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打扫、整理您的书房。您该不会打算就让书房一直这样乱糟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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