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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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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啦。我看见了,非常壮观。那是您三个月前亲笔写信去订制的,老实的萨纳柏还在账簿里保留了您预付费用的收据。这人非常亲切,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他告诉我,那尊天使雕像算是他的代表作,创作时灵感源源不绝。”

“您没问马尔拉斯卡二十五年前付给他的那笔钱吗?”

“我问了,他还保留着以前的收据呢。那笔钱是马尔拉斯卡要求他整修、改建家族陵墓而付的费用。”

“坟墓里埋的不是马尔拉斯卡本人。”

“这话是您说的。不过,如果您要我挖开坟墓详查,还得提出更有力的证据才行。请容我继续说完这个版本的故事。”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

“既然都到了那里,我就把握机会去了波迦特海滩,在那附近光是亮出一枚铜板,起码有十个人抢着要告诉我有关索摩洛斯特女巫的秘密。今天早上您在叙述经历时,为了不打断谈话,有件事我当时没提起:您说的那位女巫早在多年前就死了。我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位老太太,连个小孩都吓不着。而且,她始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还有,这个您一定会喜欢的:她是个哑巴!”

“警官先生……”

“还没说完呢,我可是都认真调查过了。我接下来就去您描述过的那栋位于奎尔公园旁的别墅,房子已经废弃了至少十年,而且,我必须遗憾地说,屋里的墙上别说照片了,连张邮票都没有,除了猫屎之外,那栋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对此您有何看法?”

我没搭腔。

“请问,马丁……换作您是我的话,有了这一连串的发现之后,您会怎么做?”

“我想大概是放弃吧。”

“对了,就是这样。但是,我不是您,而且还像个傻瓜一样,绕了这么一大圈,决定继续探寻您提过的线索,还是去找了那个令人害怕的伊莲娜·萨比诺。”

“找到她了吗?”

“该办的事,说什么也得办到。马丁,我当然找到她了。打从多年前开始,她一直住在拉巴尔区的破旧公寓,那个环境只有恶心两个字能形容。”

“您跟她谈过了吗?”

格兰德斯点了点头。“嗯,而且深入长谈了好久。”

“结果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您是谁。”

“她就只说了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

“她告诉我,罗勒斯当年常在伊丽莎白街的公寓举办招魂聚会,她就在一九〇三年那次聚会里认识了马尔拉斯卡。她告诉我,她碰见的是个痛失爱子、婚姻不幸福的伤心男子。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心地善良,但是心神混乱,他认为有个东西侵入他的体内,并深信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她告诉我,他去世前留下了一笔基金,给她和那个放手让她跟着马尔拉斯卡的男人,胡安·科贝拉,别名哈戈。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再也无法承受痛苦。她告诉我,她和哈戈就靠着马尔拉斯卡留下来的钱过日子,直到基金用完为止,而哈戈不久后就离开了她,据她所知,他后来酗酒度日,在工厂当夜间警卫维生,最后孤单死去。她告诉我,没错,她的确带着马尔拉斯卡去见过那个索摩洛斯特女巫,因为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可以安慰他的心灵,并让他相信,一定可以和死去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您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我掀开衬衫,让他看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的伤疤,那天晚上,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出现在圣赫瓦西奥墓园。

“六角形的星星……别逗我了,马丁。这几道疤痕,您自己划几刀就行了,根本不算什么。伊莲娜·萨比诺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卡德纳街的洗衣店做工维生,可不是什么女巫。”

“还有萨尔瓦多这个人呢?”

“萨尔瓦多一九〇六年被逐出警界,原因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死守着马尔拉斯卡的命案,而且和死者遗孀有暧昧关系。据说他后来决定出走到美洲展开新生活。”

听到这个天大的谎言,我忍不住纵声大笑。

“您难道没发现吗,警官?您难道没发现自己也掉入马尔拉斯卡对我设下的同样陷阱?”

格兰德斯望着我,眼中尽是怜悯。

“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您,马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您只字不提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事,反而执意要拿类似《诅咒之城》那种情节来说服我。这里只有一个圈套,那就是您对自己设下的陷阱。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果不告诉我真相,我也很难帮您走出这道门。”

格兰德斯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好几次,仿佛在确定我是否还看得见。

“没有?还是不说?随便了,那就让我继续将忙了一天的事情说完。拜访过伊莲娜之后,老实说,我实在累坏了,于是回警局一趟,接下来,我趁着还有点时间,打了通电话到普奇塞达镇的警局。分局同事告诉我,他们已证实克丽丝汀娜失踪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您从她的房间走出来,而且,您甚至没回旅馆去拿回自己的行李,疗养院的主治医生告诉警方,您曾经私自割断约束病人行动的皮绳。接下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您的老朋友贝德罗·维达尔,请他到警局一趟。这个可怜的男人真是落寞憔悴,他告诉我,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把他揍了一顿。是这样吗?”

我点头承认。

“他其实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他甚至想办法说服我放了您。他说事出必有因,还说您这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您会失去父亲都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妻子能回到身边,其他事都不会跟您追究。”

“您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维达尔了吗?”

“我别无选择。”

我双手掩面。“他说了什么?”

格兰德斯耸耸肩。“说您已经疯了。他认为您一定是无辜的,希望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的家庭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您的老友维达尔的父亲,就像我说过的,他对您一向没什么好感,据我所知,他偷偷塞了一笔钱给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要求他们在十二小时内从您口中套出话来。这两个人已经向他保证,只需要一个早上的时间,别说是实话实说了,就算要您背诵全篇史诗也没问题。”

“您呢,有什么看法?”

“您是指事实吗?事实就是,我宁可相信维达尔的说法:您八成是疯了。”

我并没有告诉他的是,就在那一刻,连我自己也开始相信是这样了。我望着格兰德斯,突然发觉他的神情隐藏着些许异样。

“您还有事情没告诉我。”我直言。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这样驳斥我。

“您到底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格兰德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过了半晌,他忽然暗笑几声。

“今天早上,您提到森贝雷先生去世当晚,有人在书店和他起了争执,您怀疑那个人想要一本书,是您的作品,而老森贝雷拒绝出售,所以两人发生了争吵,书店老板因此心脏病发作。据您所说,那本书是书店里仅存的一本了。书名是什么来着?”

“《天堂之路》。”

“对了,就是这本,根据您的猜测,那本书是在森贝雷去世当天晚上被抢走的。”

我点头。警官拿起一支香烟,点了火,才吞吐了几口,随手又把香烟拧熄。

“这就是我的两难,马丁。我一方面认为您在我面前讲了通篇谎言,把我当个笨蛋在耍弄,更糟糕的是,您自己多次重复说了同样的话之后,或许也开始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一切都操之在您了,反正是您的事情,而我呢,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直接把您交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手里。”

“但是……”

“但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但是’,一个其他同事办案时全然不在乎的‘但是’,偏偏这个‘但是’就像我眼里进了一粒小沙尘,让我开始怀疑……或许,我现在要说的话背离了我在这里二十年学会的经验,我要说的是,您告诉我的事情可能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警官,我只能告诉您,我已经把记得的事情全都跟您说了,信不信就随便您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常常无法置信。但是,我记得的就是那些了。”

格兰德斯站了起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

“今天下午,我去找了萨娜乌哈,或者就称她伊莲娜·萨比诺吧!我在她那间小套房里,问她认不认识您这个人。她说不认识。我告诉她,您住在尖塔之屋,就是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共度了好几个月的那栋房子。她依然表示不认识您。接着,我提起您曾经去过马尔拉斯卡的家族陵墓,并且确定您就在那儿看见了她。这个女人第三度否认她这辈子曾经见过您。我也相信了。我一直都相信她的话,直到我打算离开时,她说觉得有点冷,于是打开衣橱拿出一条毛毯披在身上。就在这时,我瞥见桌上有一本书。我特别注意到那本书,因为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本书。趁着她转身去拿毛毯,我翻开了书,第一页上面有一小段手写的文字。”

“献给森贝雷先生,一位值得享有书籍的挚友,他向我开启世界的大门,并教导我跨越了那扇门。”我立刻背出那段献词。

“上面还签了名,戴维·马丁。”格兰德斯替我补充。

这时候,警官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

“半个小时之内,有人会过来把您带走,到时候,我就无法再插手这件案子了。接下来会由马克斯负责伺候您,我完全使不上力。为了救自己一命,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拿着您藏在大衣口袋的那把左轮手枪,小心点,别擦枪走火射中自己的脚,现在您可以拿枪抵住我的头,逼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转头望着那扇门。

“我只要求您告诉我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我低下头,哑口无言。

“您把她杀了吗?”

我沉默良久。

“我也不知道。”

格兰德斯走到我身旁,将房门钥匙递给我。

“马丁,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踌躇了半晌才接下钥匙。

“别走大门。沿着走道出去,到了尽头,左边有一扇蓝色的门,只能出不能进,门外就是火灾逃生梯。出口是后面那条小巷子。”

“我要如何感谢您的恩情?”

“就从把握时间开始吧。您只有三十分钟,接下来,他们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别小看他们的能耐。”警官说。

我拿着钥匙走向房门。离开前,我回眸再看一眼。格兰德斯坐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那个天使别针……”他边说边指着衣领。

“怎么了?”

“打从我认识您开始,那枚别针就一直别在您的衣领上。”他这样说道。

20

拉巴尔区的街道仿佛阴暗的隧道,微弱的街灯在漆黑暗夜里几乎看不见。我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才发现,格兰德斯警官提过卡德纳街上的洗衣店,其实有两家。第一家就像个隐藏在楼梯底下的洞穴,不断冒着白烟,里面只有几个打工的小孩,双手紫黑,双眼蜡黄。第二家是个弥漫油污和消毒水臭味的店面,实在很难相信从那儿出来的东西会是干净的;打理洗衣店业务的是个见钱眼开的妇人,我亮出几个铜板,她立刻承认,萨娜乌哈每周有六个下午在店里干活。

“她做了什么事啦?”妇人问道。

“没什么,她继承了一笔钱。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她?或许您会知道……”

妇人眉开眼笑,目光中闪烁着贪婪。

“据我所知,她住在圣母公寓,就在巴贝拉侯爵街。她继承了多少钱?”

我丢了几个铜板在柜台上,根本不想回应她,然后转身离开那个肮脏的黑洞。

伊莲娜居住的公寓位于一幢幽暗建筑里,仿佛是用出土的尸骨和偷来的墓碑筑成的。信箱上的门牌早已生了锈,房子的二楼和三楼没有门牌,四楼是一间成衣加工厂,还取了个夸张的厂名:地中海纺织厂。五楼和顶楼就是圣母公寓。阴暗的楼梯空间几乎只够一个人行走,墙外频频飘来排水沟的臭味,楼梯旁的墙壁全都掉了漆,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爬了四层楼,我终于站在五楼的平台上,而眼前就只有一扇门。我握紧拳头捶打房门,过了半晌,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像极了画家葛雷柯笔下怪诞的模样。

“我想找萨娜乌哈。”我说道。

“您是医生吗?”他问我。

我把他推到一旁,兀自走了进去。放眼整层楼,走道两旁是一间间狭窄阴暗的小套房,尽头有扇大窗,俯瞰着天井,空气中都是楼下飘上来的排水沟恶臭。为我开门的男子仍站在门口,一脸困惑地盯着我。我猜他大概也是房客之一。

“她住在哪个房间?”我问他。

他不发一语望着我,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掏出左轮手枪,并刻意晃给他看。男子的神情依旧镇定,他指着走道上最后一扇房门。我走过去一看,房门锁上了,于是我开始猛力敲打门锁。其他房客全都探头张望着走道,一群被遗忘的灵魂,仿佛多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在眼前闪过。我想起自己蜗居在卡门女士的分租公寓里的那段贫困的日子,如今看来,跟这个拉巴尔区典型的悲惨炼狱相比,我当年那个破旧陋室,简直就像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了。

“大家都回房里去!”我这样告诉房客们。

所有人都充耳不闻。我高举手枪,接下来的一幕是所有房客立刻作鸟兽散,只有那位面容愁苦、身形清瘦的男子例外。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门上。

“她从里面反锁了。”那位房客说道,“今天整个下午都这样。”

下方的门缝飘出一股气味,让我联想起杏仁的苦味。我继续用力捶打门板好几次,始终得不到回应。

“房东太太有钥匙。”房客主动解释,“您如果可以稍等一下……我想她大概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搭腔,倒是往后退到走道墙边,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冲撞门板。经过两次撞击,门锁总算松动了。一进房里,酸臭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

“我的老天爷。”那位房客在我背后轻叹了一句。

昔日的剧场红星此时正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面色惨白,全身爬满了冷汗。她的双唇已呈紫黑色,一见到我,她居然露出微笑。她双手拿着一瓶毒药,已经喝到一滴不剩,混杂着酸臭、鲜血和胆汁的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那位房客双手掩住口鼻,退到门外的走道上。我看着伊莲娜在痛苦挣扎,毒药正在她体内毫不留情地腐蚀。死神已经在倒数计时了。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

她的眼里充盈着濒死的泪水。

“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她说道,“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的声音粗糙、沙哑,突然干咳了一声,像是整颗心都快被咳出来似的。她的齿缝渗出深色液体。奄奄一息的伊莲娜定定望着我,拉着我的手,用力握住。

“您被诅咒了,跟他一样。”

“我该怎么办?”

她缓缓摇头,又是一次掏心掏肺的干咳。她的双眼微血管已经破裂,眼球布满了血丝。

“萨尔瓦多在哪里?埋在马尔拉斯卡家族陵墓里的是不是他?”

伊莲娜摇头否认,嘴形做出了无声的回答:哈戈。

“既然这样,萨尔瓦多到底在哪里?”

“他知道您在哪里。他看得见您。他会来找您的。”

我觉得她似乎已开始陷入昏迷,她手上的力气也逐渐减弱。

“我一直都爱着他。”她说,“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那个人改变了他。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啊……”

最后一个字在她口中戛然而止,接着,她身上紧绷的肌肉开始不断地痉挛。伊莲娜在逼视我的眼神里断了气,就这样永远深藏着马尔拉斯卡的秘密而死。如今,知道的人只剩下我了。

我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站在门槛上的那位房客默默在胸前画着十字。我在房里张望,试图找出有助于整理思绪的东西,至少让我想清楚下一站该去哪里。伊莲娜生前最后几天就在这个长四米、宽两米的阴暗陋室里度过,铁制行军床上躺着她的遗体,墙边摆着衣橱和小桌子,那就是房里所有的家具了。一只箱子从床底下冒出头,箱子旁边还放了尿壶和帽盒。小桌上的盘子里可见些许面包屑,旁边还有个装水的陶罐,以及一沓像是明信片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沓圣人画像以及讣闻和葬礼通知。另外有个东西用白色方巾包裹着,看起来像是一本书。我打开方巾,眼前就是我当年送给森贝雷先生的那本《天堂之路》。我在她奄奄一息时兴起的同情心,顿时消失殆尽。这个可恶的女人害死了我一生的挚友,就为了从他手中抢走这本讨厌的小说。我想起了初次造访书店时,森贝雷先生对我说过:每本书都有个灵魂,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曾经读过、梦想过这本书的人留下的灵魂。他至死深信这段话。此时,我突然明白伊莲娜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我翻开书页,再把那段献词读了一遍,接着在第七页发现了第一个记号。一段潦草文字,还画了一个跟我胸前伤疤一模一样的六角形星星。我继续翻页,又找到了其他图案。一双嘴唇。一只手。一双眼睛。为了这些荒谬可笑的巫术,森贝雷先生就这样牺牲了宝贵生命。

我把书塞进大衣内袋,在床边跪了下来。我拉出那口大皮箱,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放在地板上,全是旧衣服、旧鞋子。接着,我打开了那个帽盒,里面有个皮制小盒,盒子里装着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星形伤疤的剃刀。霎时,我惊觉地上闪过一个阴影,于是猛然回头,枪口瞄准门口。那位清瘦的房客一脸怔忡望着我。

“我觉得……您的同伴好像已经到了。”他慢吞吞地说着。

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入口处,探头往楼梯张望。这时候,我听见了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楼梯缝隙间隐约可见一张面孔抬头往上看,我看见警员马克斯就在两层楼下面。他立刻躲进暗处,脚步也急促起来。他并非单独前来。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试图理出一点头绪。身旁的房客观望着我,情绪平静,却满脸疑惑。

“除了这扇门之外,这里还有其他出口吗?”我问他。

他频频摇头。

“通往天台的出口呢?”

他指了指我刚才关上的门。三秒钟后,我感受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厚实的身体正试图撞开这道门。我赶紧离开门边,后退了几步到走道上,并将枪口瞄准那扇门。

“这个……我想,我还是回房去了。”那位房客说,“很高兴认识您。”

“彼此彼此。”

我盯着那扇遭受强力撞击的门板,铰链和门把旁的老旧木板已开始松动。我来到走道尽头,打开面对天井的大窗,眼前有如一条深陷黑暗中的隧道。天台边缘大约在窗子上方三米处。天井另一侧有一条以生锈大铁环固定在墙上的排水管。潮湿的排水管表面攀附着浓稠水汽,仿佛黑色泪滴。撞门的声响依旧在我背后催促。我回头张望一下,这才发现那扇门已经快被拆掉了。我估计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我爬上窗子,纵身一跳。

我双手抓住排水管,一只脚踩在支撑排水管的铁环上。我举起一只手抓住水管上方,但才刚用力一抓,排水管就从墙面剥离,一米长的水管坠入了天井。我差点就跟着排水管一起往下掉,还好及时抓住墙上的铁环。我原本打算借助排水管攀爬到天台上,如今,天台已经遥不可及了。眼前只有两条路:回到走道上,两三秒之内就会和两位警察碰个正着;或者继续下探脚下的漆黑深喉咙。我听见公寓内传来门板用力撞击墙壁的声响,于是,我缓缓往下移动,始终紧抓着排水管,左手掌几乎都磨破了。我陆续下降了一米半,这时候,我瞥见两位警察的身影映在大窗上。首先探出头来的是马克斯,看他笑容满面,我不禁纳闷,他会不会当场就毫不客气地朝我开枪。此时,卡斯特罗在他身旁出现了。

“你留在这里看着,我马上就到楼下去。”马克斯这样交代他。

卡斯特罗点点头,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他们打算活捉我,至少会让我再活个几小时。我听见马克斯跑下楼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工夫,他便从我下方的窗户探出头来,离我不到一米。我朝着下方张望,二楼和三楼灯光明亮,四楼却是一片漆黑。我慢慢再往下移动,直到脚尖踩到下一个铁环。四楼的漆黑窗户就在我面前,空荡的走道前端有一扇门,门外是马克斯在用力敲门。此时纺织厂早已下班,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我发现马克斯去了三楼。我抬头一看,卡斯特罗依旧盯着我不放,像只猫似的舔着嘴唇。

“别掉下去啦!我们待会儿还想好好跟你玩一玩。”他说道。

我听见三楼传出人声,有人替马克斯开了门。我毫不考虑地用力撞上四楼的窗户,就这样破窗而入,一屁股坐在满地玻璃碎片里,脸部和脖子被大衣覆盖着。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站起来,幽微光线下,我看见自己的左手臂上有一片污渍,一块锐利如匕首的玻璃碎片牢牢插在手肘上。我抓着玻璃碎片,用力拔出来。刺骨寒风吹着热烫的伤口,锥心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了下来。我在那儿看见卡斯特罗已经抓着排水管往下滑,此时正从我破窗而入前的位置观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枪,他已经朝着窗子跳过来。他双手攀在窗框上,我的直觉反应是使尽蛮力捶打窗框,并以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压上去。我听见卡斯特罗的手指发出爽脆的折裂声响,接着是他痛苦的哀号。我掏出左轮手枪瞄准他的脸,他的双手却在此刻开始慢慢滑出窗框,眼中满是惊恐。接着,他跌落天井,身体一路撞击着墙壁,在下面几层楼的窗户斜射而出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见墙面留下斑斑血迹。

我踉踉跄跄地沿着走道往大门走。手臂的伤口抽痛得厉害,还发现自己脚上也有好几处伤口。我继续往前走。走道两旁的房间摆满了缝纫机、线轴,还有一张张桌子上放了成堆的大型布料卷筒。我到了门边,伸手握上门把,却在眨眼间感觉到门把自行转动了,我立刻松手。马克斯就在门的另一边,试图把门撞开。我往后退了几步,一声轰隆巨响强烈震动着门板,一道白光闪过,冒出了灰蓝烟雾。马克斯打算用子弹射开门锁。我赶紧躲进第一个房间,里面充满静止不动的身影,不是缺了手就是缺了脚,都是橱窗用的人体模型,堆得满屋子都是。我钻进那些在暗处仍闪闪发光的躯体之间,接着听见第二声枪响,房门被用力推开了。昏黄朦胧的楼梯间灯光洒进屋里,勾勒出马克斯的身影,他沉重的步伐正沿着走道慢慢接近。我听见关门的声音,于是紧贴着墙壁,藏身在人体模型后面,手上的左轮手枪颤抖着。

“马丁,快出来!”马克斯说话的语气很冷静,同时缓步前进,“我不会伤害您的。我奉格兰德斯之命,一定要把您带回警局。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那个叫作马尔拉斯卡的,他已经招认了所有事实。您是无辜的,现在别做傻事。快出来,我们到警局去谈。”

我看着他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马丁,听我说,格兰德斯已经赶过来了,我们可以厘清一切事实,不需要把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将左轮手枪扣紧撞针。这时候,马克斯停下步伐,并在地砖上摸了一下。他在墙壁的另一边。我非常清楚,他就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正面迎击,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此时,我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挪到房门口,成了一摊流动的阴影,双眼的光芒是辨识他的唯一途径,他与我相距不到四米。我开始将身体贴着墙壁往下滑,最后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马克斯的双脚就在人体模型外逐渐逼近。

“我知道您就在这儿,马丁。别再胡闹了!”

他的脚步停止,伫立不动。我看着他跪下来,用手指触摸我留下的血迹,再把手指凑近嘴边。我可以想象他的讪笑。

“您流了好多血。马丁,您得去看医生才行。快出来,我马上陪您去找医生。”

我始终保持沉默。马克斯站在一张桌子前,在桌上的布堆里拿起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一把剪布专用的大剪刀。

“您就好自为之了,马丁。”

我听见锋利的大剪刀在他手中开开合合的声音。我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抽痛,必须咬着嘴唇才能强忍住呻吟。马克斯转过头,朝着我藏身之处张望。

“说到流血。我很高兴有此机会告诉您,您那个小骚货,叫什么伊莎贝拉的妞儿,她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和您好好聊聊之前,我们会先跟她玩玩……”

我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手枪的金属亮光泄漏了我的位置,马克斯往我这儿冲过来,同时扳倒了一堆人体模型,并闪躲了枪击。我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他的气息就吐在我脸上,与我左眼相距不到一厘米的大剪刀突然用力闭合。我使尽全力用额头抵住他的脸,他抵不过我的蛮力,最后往旁边倒下。我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脸。马克斯嘴角已经破裂,他迅速起身,双眼紧盯着我。

“你没那个胆子!”他低声咕哝。

他伸手挡住枪口,嬉皮笑脸望着我。我扣紧扳机,子弹贯穿了他的手掌,把他整只手臂狠狠往后一甩。马克斯的身体往后坠落,另一只手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手掌,他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变形,口中的哀号始终无声。我站起身,留下他独自瘫在自己的血泊和尿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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