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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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张写满了回忆的脸庞,还有一双看不出究竟是十岁或百岁的眼神。她坐在一个小火炉旁,定睛看着舞动的火花,神魂颠倒的模样就像个孩子。她有一头烟灰色发丝,在脑后编成了一条辫子。她身形清瘦,神情平静淡然,穿了一身白衣,还围着一条丝巾。她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并请我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我坐下来,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好几分钟,倾听着炉火噼啪作响以及海浪拍岸的涛声。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促使我来到这里的急切心情也莫名消失了。炉火的热气渐渐充盈大衣和身体间的缝隙,刺骨的寒意消退不少。此时,她的目光总算离开炉火,握着我的手,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
“我母亲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四十五年。”她说,“当时,这里根本称不上房子,只是用茅草和废弃材料搭建的栖身之处。即使后来闯出一点名声了,大可离开这个地方时,她也拒绝放弃这里。她常说,离开这地方的那一天,就是她死去的日子。她在此地出生,跟着海边的乡亲一起成长,终生属于这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人们经常谈起她,对她议论纷纷,却没几个人真正认识她。许多人怕她,也恨她,即使在她死后也一样。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我认为您应该要知道,我并不是您要找的人。您要找的人,或者想找的人,就是大家口中的索摩洛斯特女巫。她是我母亲。”
我满脸困惑地看着她。
“她是什么时候……”
“我母亲死于一九〇五年。就在离这里几米外的海岸,她遭人杀害,脖子被刺了一刀。”
“很遗憾,我以为……”
“许多人都这么以为。认定一件事情的强烈意念,甚至可以置人于死。”
“谁杀了她?”
“您心知肚明。”
我踌躇了半晌才搭腔:“狄耶戈·马尔拉斯卡……”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为了让她封口,为了隐瞒他的事。”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您的母亲曾经帮助过他……他本人还送了一大笔钱酬谢她。”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要杀她灭口,借此埋葬他所有的秘密。”
她幽幽望着我,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颇以我的困惑为乐,接着,往日哀愁逐渐浮现在她的脸庞上。
“我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马丁先生。她出身贫困,唯一的能力就是生存的意志力。她没念过书,一个字也不会写,但是她能够洞悉人心,可以感受到人们的感觉,并看出他们隐藏和渴望的事物,她从人们的眼神、表情、声音和举手投足之间看穿了一切,她知道人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及想做的事。因此,许多人称她女巫,因为她能看出人们拒绝面对的念头。她靠着贩卖爱情药水和快乐仙丹维生,其实那些只是草药汤汁和糖果;她帮助迷失的灵魂去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物。后来,她的名声开始越传越远,许多有头有脸的人也慕名来找她寻求帮助。有钱的人盼望更有钱,有权的人想要更有权;卑鄙小人希望自己像圣人,圣人为了没有勇气犯下的罪过而期望像个罪人那样接受惩罚。我母亲倾听所有人诉说心事,也接受所有人付给她的金钱。靠着那些钱,她把我们兄弟姊妹送去跟她那些有钱客户的子女同校求学;她花钱为我们在别的地方打造了不一样的人生。我母亲是个好人。马丁先生,她不会骗人,也从不占人便宜,更不会刻意让人相信他们不需要相信的事情。生命让她学会一件事:人这辈子都是活在或大或小的谎言里。她常说,人们如果能够毫不隐瞒地面对世间现实,那么一天之内,我们八成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可是……”
“您如果是来这里寻求魔法,很抱歉,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母亲曾经告诉我,世间根本没有魔法,世事好坏,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或是因为贪婪,或是因为无知。有时候,甚至是疯狂所致。”
“马尔拉斯卡送上大笔金钱时,她却不是这么说的。”我提出异议,“这么多钱,在当年足够过上很久的好日子,还能去念贵族学校好多年。”
“他需要相信,我母亲只是帮他完成这个心愿罢了。”
“他要相信什么事?”
“自我救赎。他坚信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爱他的人;他自认生命已经误入歧途。我母亲认为,他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样,突然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疑问。世上总有一些卑琐的坏人,总是自认最优秀正直,根本看不起别人。但是马尔拉斯卡也算是个善良的人,偏偏就是对眼前的一切不满意。因此,他来找我母亲帮忙,因为他当时已经对生命失去希望,而且可能也失去理智了。”
“马尔拉斯卡是否说过他做了什么事?”
“他说他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一个阴影。”
“什么样的阴影?”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有个阴影一直跟着他,那阴影有着跟他一样的身形、容貌和声音。”
“这意味着什么?”
“愧疚和悔恨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感觉、情绪,但不是意念。”
我突然觉得,以这么简短的一句话阐明这个概念,恐怕连科莱利都办不到。
“令堂能为他做什么呢?”我问道。
“她也只能够安慰他,帮助他找到心灵的平静。马尔拉斯卡相信世间有魔法,因此,我母亲认为她应该努力说服他,一定可以经由她的引导而走上救赎之路。她叙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是她童年时期在海边从渔夫那儿听来的。当一个人失去生活目标,他会觉得死亡就是换取灵魂的代价,在那个传说里,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个愿意为他牺牲的纯净灵魂,若能用这个灵魂去掩藏他黑暗的心灵,就能骗过盲目的死神,使他的生命获得救赎。”
“纯净的灵魂?”
“就是没有任何罪过的灵魂。”
“后来的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只换来痛苦,这是显然的。”
“什么样的痛苦?”
“充满血腥的牺牲。用一个灵魂去换取另一个,用死亡换取生命。”
一阵漫长的沉默,海岸的涛声和风声在一户户棚屋之间穿梭。
“为了马尔拉斯卡,伊莲娜很乐意挖出自己的双眼和心脏,他是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她以盲目的方式爱着他,而且她的想法跟他一样,坚信魔法就是唯一的救赎。起初,她想牺牲奉献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母亲说服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母亲说的话,其实伊莲娜都清楚得很,她的灵魂并不纯净,即使做此牺牲也是枉然。她这么说不只是为了救那女人一命,也是为了拯救他们两个人。”
“从谁的手中拯救他们?”
“他们自己。”
“但是,她错了……”
“就连我母亲都无法看清一切。”
“马尔拉斯卡究竟做了什么事?”
“母亲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她不希望我们兄弟姊妹和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她把我们每个人分别送到远方去生活,就是希望我们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是谁……她说,我们留在这里,终究脱离不了被诅咒的命运。她把我们送走后,没多久就死了,而且是孤单死去。我们直到她死后好久才知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没有人敢去碰她,只好任由海水漂流而去。没有人敢提起她的死,但是我知道是谁杀了她,也知道她被杀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母亲早就知道自己会早逝,也料到了谁会下此毒手。她早知道这些事,却没有采取任何应变方式,因为到头来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她相信是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做过的事情。她相信她可以用自己的灵魂拯救我们的灵魂,甚至这个地方的灵魂。因此,她不愿离开这里,因为那个古老的传说曾经提到,交付出去的灵魂必定永远留在遭受背叛的地方,视线所及尽是死亡,并且永世难逃禁锢的命运。”
“拯救了马尔拉斯卡的灵魂在哪里?”
女子一笑置之。“马丁先生,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救赎,那些都是古老的传说,全是无稽之谈。存在的只是烟灰和记忆而已,但是马尔拉斯卡却在深藏记忆的地方犯下了滔天大罪,多年来极力想要隐藏的秘密,到头来只是在嘲弄自己的命运罢了。”
“尖塔之屋……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将近十年,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又笑了,双眼注视着我,倾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她的双唇是冰凉的,就像一具尸体。她的气息闻起来仿佛枯萎残花。
“或许是因为您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她在我耳畔低语,“或许,那个被猎捕的灵魂就是您。”
这时候,她解开了颈间的丝巾,脖子上横列了一条长长的疤痕。这一次,她的笑容变得狡黠诡异,明亮的眼眸散发着残酷、嘲弄的光芒。
“很快就要出太阳了,您还是赶快走吧。”索摩洛斯特女巫这样说道,同时转身背对我,目光重又紧盯着炉火。
黑衣小男孩在门前现身,他对我伸出手,示意时间已经到了,我立刻起身随他离去。就在不经意回眸顾盼时,我被墙上那面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中还清楚可见一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妪坐在炉火前,她脸上挂着阴森、残忍的笑容,一直目送我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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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尖塔之家,天边已渐露曙光。楼下大门的门锁被撬坏了,我用力推开门,走进大厅。屋内的门锁呈现潮湿状态,还有一股怪味。强酸的味道。我缓缓走上楼梯,确信马尔拉斯卡一定在楼梯间的暗处等我,或者,我只要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笑容可掬地站在背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我发现这个大门的门把也被强酸腐蚀过。我把钥匙插入锁孔,使出全力抓着门把扭动了两分钟,直到钥匙扭曲,门也没打开。我拉出钥匙,索性用力把门撞开。我让大门保持敞开,然后沿着走道往前走,大衣仍旧穿在身上。我掏出左轮手枪,打开弹膛,清出空弹壳,装入新子弹;当年,我曾经多次见过凌晨才返家的父亲做着同样的动作。
“萨尔瓦多?”我喊了一声。
回音在整个屋子里扩散。我扣紧扳机,继续沿着走道往前,一直来到尽头的房间。房门半开着。
“萨尔瓦多吗?”我对着房里问道。
我把枪口瞄准房门,用脚尖推开门扉。房内不见马尔拉斯卡的踪影,只有墙脚堆积如山的盒子和老旧物品,我又闻到那股穿墙渗透而出的气味。我走近房间最里面靠墙摆设的一整排衣柜,并让衣柜门敞开,挂在衣架上的旧衣服全被我扔了出来。迎面而来的是墙上那个小洞吹出的湿冷空气。无论马尔拉斯卡隐藏了什么东西,一定就在那片墙后面。
我把手枪放进大衣口袋,然后脱下大衣。我摸索着衣橱底部,伸长手臂到衣橱隔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紧抓住衣橱后面,然后用力拉。第一次使力仅仅将衣橱往前移动了几厘米,我又用力拉第二次。衣橱已经被挪出墙脚约巴掌大的空隙。我继续抓着衣橱往外拉,直到后方的墙壁一览无余,而且空间够让我钻进去为止。钻进衣橱后面之后,我用肩膀使力将它推向另一边的墙脚。我停下来喘口气,仔细打量着这面墙。墙壁漆上了赭红色,和另外三面墙的颜色完全不同,油漆下隐约可见未经修饰的黏土。我用指关节敲着墙,回音听起来显然是组合式的结构,这面墙壁并不是房子的主墙,另一侧还有个秘密空间。我贴着墙仔细聆听,这时候,有个声音传进耳里。走道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慢慢退了出来,打算伸手去拿椅子上的大衣,因为左轮手枪在大衣口袋里。房门口出现一道拉长的阴影,我屏息以待。有个身影缓缓探头到房里张望。
“警官先生……”我喃喃低语。
格兰德斯面带冷笑地看着我,我猜他大概已经在楼下大门口的阴暗角落苦等了好几个钟头。
“您在整修房子啊,马丁?”
“只是稍微整理一下。”
警官看着丢了满地的旧衣服和抽屉,还有完全清空的衣柜,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要求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在楼下等着。我本来要敲门,但是您既然让家里门户大开,那我就顺便进来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好朋友马丁一定在等我来。”
“警官先生,有我能为您效劳之处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跟我到警局一趟。”
“我被逮捕了吗?”
“我想是的。打算乖乖就范,还是要我们来硬的?”
“不必麻烦了。”我这样告诉他。
“真是太感激您了。”
“我可以穿上大衣吗?”我问他。
格兰德斯定睛注视了我半晌。接着,他拿起我的大衣,并帮我穿上。我感觉到左轮手枪沉甸甸地贴在大腿边,我不急不缓地扣上大衣纽扣。走出房间之前,警官回头看了一眼我刚刚在探索的那面墙壁。接着,他示意要我到走道上。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已经上楼到楼梯间等着,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到了走道尽头的玄关,我停下来看了看屋内,仿佛陷入阴暗的深渊。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这栋房子。卡斯特罗掏出一副手铐,但是格兰德斯露出了否定的表情。
“没这个必要,对不对,马丁?”
我摇头回应他。格兰德斯关上大门,推着我往楼梯走,他的手势轻巧,手劲却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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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审问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打击,没有令人害怕的场景,也听不见阴暗潮湿的地牢回音。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光线明亮,而且是挑高的天花板。这地方让我联想到贵族子弟上的教会学校教室,就连墙上的十字架都像极了。大厅位于警局二楼,落地窗气派宽敞,窗外可见拉耶塔纳大道清晨的人车往来。大厅正中央摆着一张金属桌子和两张椅子,在别无他物的偌大空间里,这些桌椅看起来就像迷你家具。格兰德斯把我带到桌边,然后要求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退下,两位警员慢吞吞地执行上级的命令。格兰德斯一直等到两人离开大厅,情绪才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抓去喂狮子。”我说道。
“您请坐吧。”
我乖乖坐下。如果没有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两双像要吃人的恶毒眼神,如果少了那扇铁门以及玻璃窗外的铁窗,没有人会认为我的处境有多么危急。看到那壶热咖啡以及格兰德斯放在桌上的香烟,尤其是他脸上那副平静亲切的笑容,我深信自己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一定是这样的。这次警官是来真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打开活页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第一张是坐在自家书房摇椅上的瓦雷拉律师。在他旁边的照片是马尔拉斯卡遗孀的遗体,或者应该说是她被人从瓦维德雷拉公路的别墅泳池底捞上来的尸体。第三张是个惨遭割喉的瘦小男子,看起来应该是罗勒斯。第四张照片是克丽丝汀娜,我发现那是她和维达尔结婚那天拍摄的照片。最后两张是沙龙照,分别是我的两位前老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将所有照片排列完成之后,格兰德斯以深不可测的眼神望着我,他沉默了好几分钟,仔细琢磨着我对这些照片的反应,或是毫无反应。接着,他以出奇谨慎的姿态倒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首先,我很愿意给您机会主动说明一切,马丁,请照着自己的方式陈述,我们不赶时间,慢慢说。”他总算开了口。
“没有用的。”我提出驳斥,“事情还不就是那样。”
“您希望我们找相关证人来对质吗?例如,您那个小助理怎么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伊莎贝拉?”
“别找她麻烦,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得先说服我。”
我侧头望着房门。
“马丁,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办法只有一个。”警官边说边在我面前晃着钥匙。
我再次感受到大衣口袋里沉重的左轮手枪。
“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您是叙述者,要从哪里说起都行。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是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哪些才是实话。”
“会让您难受的就是实话。”
接下来的两个多钟头,格兰德斯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他仔细聆听着我的叙述,不时点头回应,偶尔在记事本上记录要点。起初我看着他说话,但很快就渐渐忘了他的存在,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是在叙述给自己听。随着口中的话语,我又回到自认遗忘已久的时空,父亲在报社门口遭枪杀的那个夜晚历历在目。我忆起在《工业之声》编辑部打工的岁月,三更半夜挑灯赶稿赚稿费那几年的生活,以及科莱利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向我承诺的远大前程。我忆起和科莱利在天台蓄水池畔的初次相遇,以及确信自己死期已近的那段日子。我向他提起了克丽丝汀娜、维达尔,还有那段旁观者清、唯我痴迷的苦恋。我提到我写的那两本小说,一本是我挂名作者的创作,另一本则是替维达尔捉刀改写的作品。我谈起了那段失望贫困的苦日子,以及那天下午,我亲眼看着母亲将我此生唯一的珍贵宝物丢进垃圾桶……我并不需要警官的同情和怜悯,只想试着将这些事件勾勒成一张想象的地图,循线找出自己为什么此刻会坐在这个空荡的大厅里。我回顾那晚在奎尔公园旁的小别墅里,科莱利向我提出教人无法拒绝的合作邀约。我坦承了自己最初的疑虑、针对尖塔之屋所做的调查,以及我对马尔拉斯卡的离奇死亡事件而做的探访,因此牵扯出一连串绵密的欺骗网络。我发现自己也牵扯其中,或者我选择了满足自己的虚荣、贪婪,以及不计代价的求生意志。活着,就为了叙述这些往事。
我将一切都据实以告,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甚至没有勇气向自己提起。在我的故事里,我回到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去找克丽丝汀娜,却只找到消失在雪地里的沾血脚印。或许,如果一再重复同样的叙述,连我自己都会相信事情就是这样。故事终于进展到当天早上,我从索摩洛斯特的棚屋贫民窟回到家里,并且发现按照马尔拉斯卡的计划,我的照片将会出现在警官的桌子上。
故事结束之后,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这一生从未如此疲惫。我好想就此入睡,永远不再醒来。格兰德斯在桌子另一头观望着我,我觉得他的脸上似乎写着困惑、悲伤、愤怒,尤其是迷惘。
“您倒是说句话吧。”我终于忍不住出声。
格兰德斯哀叹一声。他在我叙述的过程中不曾离座,此时,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想象自己的手正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朝着他开了一枪之后,从他的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逃走……六十秒之内,我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里谈话,是因为昨天普奇塞达镇的警局拍了一封电报,告知克丽丝汀娜·萨涅尔从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失踪了,而您有重大嫌疑。疗养院的主治医生证实您曾经有意把她带走,但是被他断然拒绝。我告诉您这些,就是希望您能够明白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喝着热咖啡、抽着烟,就像闲话家常的老朋友。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位巴塞罗那富豪的妻子失踪了,而您是唯一知道她在哪里的人。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您的好友维达尔先生的父亲,本市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非常关切这个案子。他和警界高层关系密切,因此拜托我的长官务必让他儿媳妇平安归来,否则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坚持要用我的方式办案,您这时候早就在简陋的地下室里,而且跟您对谈的人不会是我,而是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这两人一向认为,盘问案情这种事,只要一开始打断嫌犯的腿骨,就什么话都问得出来,根本不必浪费时间。再说,本案攸关维达尔夫人的安危,我的长官要求分秒必争。还有,他们认为我跟您有点交情,对您太客气了。”
格兰德斯转身怒视着我。
“您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说道,“我说了老半天,您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我听得一清二楚,马丁。我听见命在旦夕、绝望无助的您是如何和一个神秘的巴黎出版商展开合作计划,按照您自己的说法,这是个从来没人听过或见过的出版商,他付了十万法郎要您创造一门新宗教,您却发现自己其实已身陷邪恶的阴谋迷阵,事关二十五年前一位律师之死,当时,他的交际花情妇希望能帮他逃脱命运,如今,您似乎走入了同样的命运。我听见了命运是如何让您掉入被诅咒的尖塔之屋这个陷阱,前任屋主马尔拉斯卡就曾身陷其中。接着您发现有人一直在跟踪您,并杀害了所有知道秘密的相关人士,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从您的叙述听起来,那个人几乎和您一样疯狂。他藏身在阴影里,冒用了离职警察的身份,就为了隐藏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在情妇的协助之下,他犯下一连串的谋杀案,包括森贝雷先生的死,但是动机诡异,就连您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
“伊莲娜为了抢一本书而害死了森贝雷先生,她认为那本书里有我的灵魂。”
格兰德斯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巴掌,仿佛突然恍然大悟。
“那是当然了,我真笨,就是这样!波迦特海滩那个女巫跟您提到的可怕秘密不也是如此?索摩洛斯特女巫……这个我喜欢,非常具有您的个人风格。听听看我说得对不对……那位马尔拉斯卡一直禁锢着一个灵魂,就为了掩藏自己的灵魂,并借此逃避一连串的诅咒。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诅咒之城》的情节,还是您刚刚才编出来的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换了您是我的话,会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当然,您非常确切地交代了各种事证,从您去狄利亚医生的诊所看病、您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账户、新村的墓园石雕工厂里静候您死去的墓碑,甚至还包括您口中那位科莱利和瓦雷拉律师之间的勾结……还有一大堆细节,大概都是您写侦探小说派不上用场的经验。不过,您唯一没告诉我的,老实说,正是关系到您和我的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
我知道,在这关键时刻,唯一能够救我的是谎言。我如果诚实说出有关克丽丝汀娜的一切,死期大概也不远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说谎!”
“我就说了,跟您说实话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这样回应他。
“我很想帮您,您却把我当白痴一样在耍弄。”
“帮我?警官,您真的想过要帮我吗?”
“真的。”
“既然这样,那就去查证我说过的那些事。请您去把马尔拉斯卡和伊莲娜找出来。”
“长官允许我盘问您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限一到,我如果没办法交出平安健康的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或者至少要活着,到时候,他们就不再让我插手此案了。接手的将是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他们已经等着要伺候您很久了,绝对不会轻易错过这个好机会。”
“既然这样,您就别浪费时间了。”
格兰德斯哼了一声,但还是点了头。
“我希望您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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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德斯警官离开时,我估计大概是早上九点,他把我关在那个大厅里,只有一壶冷掉的咖啡和一包香烟为伴。他派了那两个跟班守在门外,我还听见他特别交代,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任何人进入。就在他离开五分钟后,我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我看见马克斯那张脸卡在小玻璃窗上。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嘴形看来,肯定是这句话:
“等着看好戏吧!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坐在窗台边看着街上的路人,他们行动自由,畅快地吞云吐雾,尽兴地吃着方糖,乐得跟科莱利吃糖时一样。到了中午,或许是疲惫,又或许是迟到的强烈绝望终于找上了我,我决定就地躺下,脸部贴着墙脚,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我醒来时,大厅已陷入一片漆黑。天色早就暗了,拉耶塔纳大道的赭红色街灯,不时将流动的汽车和电车影子投射在大厅天花板上。我连忙起身,地板的刺骨冰凉在体内流窜,接着,我将身子挪近角落的暖气装置,岂知暖气板却比我的双手更冰凉。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的大厅房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格兰德斯站在门口望着我。警官使了个眼色,一名下属点亮大厅的电灯,并随手关上房门。刺眼的银色灯光让我的双眼一时睁不开。等我终于能够渐渐张开眼睛,却发现警官的面容几乎和我一样疲惫。
“您需要上个厕所吗?”
“不用了。趁此机会,我决定直接尿在裤子上,这样正好可以先练习一下,等您把我送进地牢去接受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的审判,我会比较容易适应环境。”
“我很高兴您还有这份幽默感,接下来会更需要的……请坐吧。”
我们各自回到数小时前的位子上坐下来,然后相视无言。
“我已经求证过您叙述的那些细节。”
“怎么样?”
“要我从哪里开始讲起?”
“您才是负责办案的警察。”
“我的第一站是蒙塔内尔街的狄利亚医生诊所。停留时间很短。狄利亚医生早在十二年前就过世了,诊所八年前开始由一位名叫柏纳·尤弗瑞的牙科医生接手,不消说,这位牙科医生当然没听过您的名字。”
“不可能。”
“等一下……好戏还在后头。离开诊所,我顺路去了西班牙殖民地银行,那里的装潢和气派真是惊人,服务质量简直无懈可击,我都想去开个户了。我查过了,您在那儿从来没有过任何账户,他们也没听过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银行目前更没有任何客户存进十万法郎。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我紧抿双唇,但还是点了头。
“我的下一站就是已经去世的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倒是在那儿查到了您确实有个银行账户,不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而是萨巴德银行;六个月前,您从这个账户汇了两千西币给事务所的律师。”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非常简单。您隐藏个人身份,至少您自己大概是这么认为的,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聘请了瓦雷拉律师为您办事,我说……银行员工的心思跟诗人一样细腻,一旦让他们看见账户里少了半毛钱,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必须承认,查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于是决定继续拜访下一个地方: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您该不会告诉我没看见那个天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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