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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威尔特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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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试探将琼拉出了回忆,她开始向我告白。我将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我就来到了这里,最后一次将自己禁锢起来。孤独仿佛成了我人生最大的失败。一个大错误啊。过美好的人生——可如果是孤身一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我回想起在法国的那些岁月时,有时感到好像有股冷风扑面而来。伯纳德认为我是个愚蠢的神秘主义者,而在我看来,他是个目光短浅的政委,如果可以在地上换来一座物质天堂,他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出卖——那是家庭的故事,家庭内部的笑柄。事实上,我们一直彼此相爱,我们从未停止爱慕对方,我们互相吸引,而且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我们没有办法一起生活。我们无法停止相爱,但也不会屈从于爱的力量。这个问题很容易讲清楚,可那时我们从来都没有讲过。我们从来没说:瞧,这就是我们的感受,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不,孩子们的安排呀、日复一日的混乱呀、不断滋生的分离感呀、奔波于不同的国家呀,吵吵闹闹,乱七八糟的。把一切拒之门外,我就找到了安宁。假如我痛苦,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原谅自己。假如我学会了悬浮在一百英尺高的空中,那么我从未学会跟伯纳德交流或相处,这就无所谓弥补了。每当我从报上读到社会崩溃的最新消息并牢骚满腹时,我就不得不提醒自己——为什么我要寄希望于数百万个陌生人,期望存在利益冲突的他们去友好相处呢?要知道,我自己都不能和我孩子们的父亲、我爱的那个男人和合法婚姻的伴侣一起,组建一个小小的和睦家庭啊。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如果我还是在对伯纳德打冷枪,那是因为你在这里,我知道你经常去看望他——我本不该说这些的——是你使我想起了他。谢天谢地,你没有他的政治野心,但你们俩身上的那种冷漠和疏远感,都让我既爱又恨。而且……”

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瘫软下来,躺倒在枕头上。既然我应该认为自己是被恭维了,那么在接受她所提供的一切时,我感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要受到礼节和正式要求的拘束。她的告白中有一处字眼,我想尽快折回去详谈。不过首先,需要补充点细致的礼节作为铺垫。

“我希望我的来访没有让你不快。”

“你能来我很高兴。”

“如果你觉得我的一些问题太私人化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你可以向我问任何问题。”

“我不想去侵犯你的……”

“我刚才说了,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如果我不想回答,我就不会回答你。”

她允许我问了。这只精明的老鸟,我心想,她知道我的问题会在什么地方遇到障碍。她正在等我开口。

“你说你和伯纳德……相互吸引。你的意思是,呃,在生理上……?”

“真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典型,杰里米。到这把年纪了也开始对这种事情装腼腆。是的,性,我是在说性。”

我从未听她说过这个字。在她那bbc战时播音般标准的嗓音中,她很明显地念走了字,几乎念成了“衅”。这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既粗野而又相当下流。是不是因为她得强迫自己说出那个字,然后再重复一遍,来克制自己的厌恶感觉呢?或者她是对的?是不是我这个60后,尽管总是吹毛求疵,现在却开始变得有福难享,就好像面对一大桌珍馐佳肴却如鲠在喉呢?

琼和伯纳德,在肉体上互相吸引。我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种场景,因为我是在他们上了年纪、而且对彼此充满敌意的时候才认识他们的。我本来很想告诉琼这一点,就像一个孩子会去想象女王如厕的情景一样,实在是大不敬。

可相反,我却对她说:“我想我能理解。”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说道,并为自己的肯定而得意。“你不可能知道当时的情形。”

就在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种种意象和印象,就如在洞中坠落的爱丽丝 [15] 或者她所超越的那些碎石杂屑那样滚落下来,从一个不断变宽的时空漏斗中穿过:办公室内积尘的气味;刷成光亮的乳白和棕褐色的走廊墙壁;从打字机到汽车的一切考究、笨重、涂着黑漆的日常用品;没开暖气的房间,多疑的女房东;裹在宽松的法兰绒衣服里、咬着烟斗、严肃得有些滑稽的年轻人;没配香草、大蒜、柠檬汁和酒水的食物;被视为性感的标志、常被人把玩在手中的香烟;还有无处不在的权威,展现在公交车票、表格和手涂的路标(它们那孤零零的手指指向道路,穿越一个棕、黑、灰等多种凝重色彩交错的世界)上,上面写有毫不妥协、盛气凌人的拉丁语式的指示。我对那时情形的想象,就如同一间旧货商店发生了爆炸、里面所有的杂物都飞起来的那种慢镜头场面。琼察觉不到我的想法,这令我很高兴,因为我想象不出他们俩会两性相悦。

“在我遇到伯纳德之前,我已经和另外一两个小伙子约会过,因为他们看上去都‘很不错’。早些时候,我曾先后带他们回家与我父母见面,让他们定夺:这些小伙子‘上眼’吗?我一直在男人们中间挑选,寻找未来可能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子的,我们也在一起聊这些事情。性欲从来没有和这些事产生联系,至少对我来说没有。我只有一股模糊的渴望,渴望能有一个男性朋友,渴望得到一座房子,一个小孩,一间厨房——这些都是不可分割的。至于去考虑男人的感受,那就关系到你自己想让关系进展到哪一步。我和朋友们经常凑在一起讨论这个话题。如果你想要结婚,性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在结婚以后。这是一场硬交易,不过还算公平合理。你不可能只收获没付出。

“然后,一切都改变了。在我遇到伯纳德后的几天里,我都感到……呃,我感到自己好像快要爆炸了。我想要他,杰里米。这就像是一种煎熬。我不想要什么婚礼或者厨房,我就想要这个男人。我对他想入非非,还不敢对我的女伴们说实话,她们会大吃一惊的。对此我从来没有任何准备。我急切地想要和伯纳德亲热,而同时我也十分害怕。我知道,如果他提出要求,如果他非要不可,我就别无选择。很明显,他的感情也非常强烈。他不是那种主动提出要求的人,但是,有天下午,什么原因我现在想不起来了,我们发现自己单独在我的一位女伴的父母家里。我想这和那天下着大雨有关系。我们上了楼,进了客房,开始宽衣解带。几周来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可这时我却特别痛苦,心里万分恐惧,就好像正在被人押着赶赴自己的刑场一样……”

她注意到了我疑惑的眼神——为什么痛苦?——然后不耐烦地吸了口气。

“你们这一代人所不能理解的,还有我们这一代人也几乎快要忘记的是,我们当时依然是那么懵懂无知,心态是那样古怪——对性爱,以及对伴随性爱所产生的一切——避孕,离婚,同性恋,性病。未婚先孕在我们眼中是多么的不可想象,是可能发生的最最糟糕的情况。在二十、三十年代,体面人家里要是出了个未婚先孕的女儿,家里人都会把她关进精神病院。未婚的单亲妈妈会被当众游街,本应照顾她们的机构却让她们受尽了羞辱。许多女孩试图堕胎,结果害死了自己。现在看来这些事都很疯狂,不过在那个时代,一个怀了孕的女孩只会觉得其他人都是对的,是她自己发了疯,她遭这么多罪都是活该。政府方面的态度也是异常严厉,相当残酷。当然啰,没有任何经济援助。未婚妈妈们遭人抛弃,被视作耻辱,只能依靠伺机报复的慈善机构、教会或是其他组织。我们都知道六七个恐怖而富有警示意义的故事,保证自己不会步入歧途。那天下午,这些故事没能让我回心转意,但是当我们上了楼梯,走进房顶的那间小屋以后,我当时确实在想,我正在毁灭自己的前程。那天风雨交加,雨点打在窗户上,和今天一样。当然了,我们没有采取避孕措施,无知的我以为怀孕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且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走回头路。这令我痛苦,不过我也在品尝自由的滋味。这种自由,在我的想象中,就是罪犯在开始作案时必然会体验到的那种自由,虽然它只能持续一小会儿。我一直在或多或少做着人们希望我做的事,不过现在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我自己。而且我好像必须去——必须,杰里米——去贴近这个男人……”

我轻轻地清了清嗓子:“那,嗯,后来怎么样?”我不敢相信自己正在问琼·崔曼这个问题。詹妮永远都不会相信我的。

琼又发出了一阵猫头鹰似的笑声。我从没见她如此兴高采烈过。“真是个惊喜!伯纳德是个头号笨蛋,他总会弄洒他的饮料或者把头撞在横梁上。给别人点烟对他来说是件苦差。我肯定我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女孩。他曾经在其他方面暗示过,但那只是一种形式,是他当时非说不可的话,所以我宁愿相信我们俩都缺乏经验,我真的不在乎这个。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他。我们爬上一张窄小的床,我带着恐惧与兴奋咯咯地傻笑。你相信吗——伯纳德是个天才!他给我的感觉,可以用浪漫小说里能找到的所有词汇来形容——温柔,强壮,技巧非凡……而且,嗯,很有创意。当我们做完的时候,他干了一件荒唐事。他突然跳起来,跑到窗前,把窗户迎着暴雨猛地推开,然后赤条条地站在那儿,人又高又瘦又白净,捶打着他的胸,像人猿泰山那样大呼小叫,任树叶纷纷扬扬随狂风刮进屋里。真是好傻啊!你知道吗,他让我笑得好厉害,我在床上都小便失禁了。我们得把床垫翻过来,然后把地毯上成千上百的树叶捡干净。我把床单装进一个购物袋里,带回家洗干净,又在朋友的帮助下把它们放回到床上。那个朋友比我大一岁,她对此感到特别恶心,为此几个月都没和我说话。”

我体会着四十五年前琼所体验到的那种犯罪般的自由,现在离提出关于伯纳德的“尺寸”的那件事情已经不远了。从现在的角度来看,那是否仅仅是琼偶然的一次中伤诽谤?或者,是他自相矛盾的成功的奥秘?又或者,因为他的个子那么高,琼是不是简单地被这种比例上的错觉给误导了呢?不过,有些事情是不能去问岳母的,况且,她已经在皱眉头了,正在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

“大概在一个礼拜以后,伯纳德去了我家,和我父母见了面,我差不多敢肯定,就是在那一次,他把一整壶茶水撞翻在了威尔顿地毯上。除了那件事以外,他表现得好极了,非常得体——读的是公立学校,剑桥大学毕业,与长辈交谈时既亲切又腼腆。于是,我们开始了一种双重的生活。我们是一对恩爱的年轻伴侣,早早订婚,准备战争一结束就筹办婚礼,这让大家都高兴不已。与此同时,我们仍继续着已经开始的夫妻生活。在上院议事厅和其他政府大楼里,还有未被投入使用的房间。伯纳德十分聪明,他总能弄到钥匙。夏天,阿默珊姆周围长满了山毛榉树林。那是一种沉溺,一股疯劲,一份秘密的生活。那时我们已经开始采取避孕措施了,不过说句实话,我那会儿根本不太在乎这个。

“每次当我们谈起外面的世界时,都会谈到共产主义。它是另一样令我们迷恋的东西。我们决定原谅党在战争初期的愚蠢,决定在和平时期一到来、我们一离开工作岗位就尽快加入。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前方的道路——我们在任何问题上都意见一致。真是肉与灵的完美结合!我们营造了一个私人乌托邦,而全世界各民族追随我们的脚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就是塑造我们的那几个月。在我们经受了这么多年的挫折之后,我们多么希望回到原先那些快乐的日子。一旦开始用不同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我们就能感到时间正从我们身上流失殆尽,我们开始对彼此不耐烦起来。每一次争执都是对我们所知的可能性的一个中断——很快,我们的生活中就只剩下它们了。最后,时间的确已经所剩无几,而那些记忆犹在,控诉着我们,我们仍然无法放开对方,独自生活。

“看过巨石墓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有勇气,肉体上的勇气,我可以独自生活。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或者至少在我所处的那个年代里是这样。或许这也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发现,一个灾难性的发现。我现在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像当时那样独自生活。剩下的话就更难说出口了,尤其是对一个像你这样的怀疑论者而言。”

我正想抗议,但她挥了挥手,示意我平静。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再把它说出来。我已经累了。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而我也想再把那个梦重温一遍。我要保证你把它们如实地记录下来。”

她犹豫了一下,为下午的最后一场谈话积蓄力量。

“我知道,大家都以为我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被乡间小路上的一对野狗吓坏了而已。但你等待着,直到你开始明白自己人生的意义,那时你要么发现自己已经太老太懒、不能去闯荡了,要么就会像我那样挑出其中的某一事件,从一些可以解释的平常经历中找出一种表达方法,不然你就会遗忘它——一场冲突,一次心灵的转变,一份新的理解。我并不是说,这些动物表里不一。不管伯纳德说过什么,我其实并不相信它们是撒旦的同类、地狱守护犬或者上帝的神谕,或者是他告诉别人我所相信的任何东西。但在这个故事里,有一面是他不会愿意去详谈的。下次你见到他,让他告诉你,关于那两条狗,圣莫里斯的村长都告诉了我们些什么。他会记得的。那是一个漫长的午后,在椴树旅舍的露台上。我没有神化这些动物。我利用了它们。它们解放了我。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她将手越过被单朝我伸过来。我实在不大情愿伸出手去握住她。一股记者般的冲动、一种奇怪的中立念头阻止了我。就在她接着讲下去、而我继续用速记飞快地把她的话记录下来的那阵工夫,我感觉自己身体失重,大脑空空荡荡,在陈腐与深刻这两极的不确定性之间悬浮不定。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听哪一个。我很尴尬,便弓起身,专注于笔记,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直视她的眼睛。

“我遇见了邪恶,发现了上帝。我把它称为我的发现,但当然,这并不是新的发现,而且也不是我独有的发现。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完成这个发现。人们用不同的语言来描述它。我猜想,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都是源于某个人受到启发而触碰到了精神上的现实,然后想让这种知识永葆活力。这种知识的绝大部分精华都在条规、习俗和对权利的沉溺中遗失了,这就是宗教的状况。最后,尽管这本质的真理,这些我们内在无尽的资源,这种追求更高境界的潜能,这种美德,一旦被抓住,你再怎么去描述它就都没有多大关系了……”

我以前曾经听过这种说法,形式不同而已,它来自一个崇尚精神生活的校长、一个政见不同的牧师和一个从印度回来的前女友,还有一些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专业人员和头脑发昏的嬉皮士们。她看到我在椅子上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但她意犹未尽。

“叫它上帝,或者爱的灵魂、自我、基督或者自然的法则。我那天所见到的,而且自从那天经常见到的,是一个环绕在我躯体四周的彩色光晕。但那个外形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建立它与中心的联系,与那个内在的灵魂的联系,然后将这个内在的东西扩展深化。然后再将它带出来,带给他人。这是一种爱的治愈力量……”

每当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仍然会感到心痛。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不适是如此强烈,我无法忍受再听到更多这样的话。也许是多年孤独的岁月滋养了我的怀疑态度,使我对那些让我去爱、去进步、去放弃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核心价值观,然后看它在博爱与美德的暖流中消融的响亮号召产生了抵触。这种谈话会让我脸红,我见到这样说话的人就会不由得退缩。我不明白,我也不相信。

我嘴里咕哝着,借口自己腿部抽筋,同时站起身来,可是动作太快了。我的椅子向后翻倒,“啪”的一下撞在了橱柜上,响声很重。倒是我自己被吓了一跳。我开始为这意外打断向琼道歉,而她定定地看着我,稍稍有点被逗乐了。

她说:“我知道,这些话听着累人,我也累了。下次可能会更好些,如果我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下次……”她没有力量来撼动我的怀疑。下午的谈话已临近尾声。

我再次试着想为自己的无礼举动道歉,但她却先开口了。她的口气听上去很轻描淡写,但这也可能是因为她刚才受到冒犯的缘故。

“你走之前可以冲洗下那些茶杯吗?谢谢,杰里米。”

当我站在水池前背对着她时,我听到她发出一声叹息,在床上缩得更深了。窗外,树枝依旧在风中摇摆。我感到了瞬间的愉悦,自己马上又要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了,让这股西风把我吹回伦敦,让我回到现在,走出她的过去。当我擦干这些杯子和茶托并把它们放回架子上时,我想为我刚才无礼的举动构思一句更好的道歉语。灵魂,来世,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正是这种让人满心愉悦的信仰所给予的慰藉令我痛苦;信仰与自身利益密不可分。我怎么能告诉她这些呢?

当我回过身来又转向她时,她闭着双眼,有节律地浅浅呼吸着。但她还没有睡着。我在床边收拾包的时候,她闭着眼低声说:“我想重温那场梦。”

它记录在我的笔记本里,那段睡前不变的短梦已经缠绕了她四十年:两只狗沿着小径跑进了峡谷,大的那只身后留下一串血迹,在白石上清晰可见。琼知道附近那座村子的村长没有派人去追踪它们。它们奔进了高崖的阴影之中,跳入灌木丛里,然后又在另一边的高处出现。她又一次看到了它们,它们穿过峡谷,冲向深山,虽然早已离她远去,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了恐惧;她知道,它们还会回来。

我让她放心,说:“我已经把它记下来了。”

“你要记住,这个梦总是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到来。我真的看见它们了,杰里米。”

“我不会忘记的。”

她点点头,眼睛依然闭着。“你能把自己送出去吗?”

这几乎是一个玩笑,一个无力的反讽。我俯向她,吻了她的脸颊,轻声在她耳边说:“我想我可以。”然后我轻轻穿过她的房间,走出房门,来到走廊里,站在那块红黄相间、带着旋纹的地毯上,一边像以前离开她时所做的那样,心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她了。

果然如此。

四周后,她去世了,“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给詹妮打来电话的那位老护士这样说。我们不相信这些话,但我们也不想去怀疑什么。

她被安葬在切斯特纳·里奇疗养院附近那座村庄的教堂墓地里。我们开车过去,带着我们的孩子们和两个外甥,还有伯纳德。这段旅程让人很不舒服。天气很热,车里很拥挤,并且公路在施工,造成了严重的堵车。伯纳德坐在前座,一路默默无语。有时,他用手捂住脸。大部分时间里,他凝望前方。他看上去不像在哭的样子。詹妮坐在后座里,把婴儿抱在腿上。她的身边,孩子们讨论着死亡。我们坐在车里,无助地听着,无法转移孩子们的话题。我们四岁的亚历山大,在知道我们要将他深爱的外婆装在一个木盒子中,放进地下的一个洞里并用泥土掩埋的时候,惊骇不已。

“她不喜欢那样。”他自信满满地说。

他七岁的表哥哈利道出了真相:“她死了,傻瓜。冷冰冰地死掉了。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回来?”

“永远不回来了。你死了以后就永远都不回来了。”

“但她什么时候回来?”

“永远永远永远不回来了!她现在在天堂里,傻瓜。”

“她什么时候回来?外公?什么时候,外公?”

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还有这么多的人来参加葬礼,着实让人宽慰不少。从诺曼教堂延伸过来的道路两边,在草坪边缘的斜坡上,停放着数十辆汽车,从它们滚烫的车顶上可以看见空气在波动。我也只是最近才开始经常参加葬礼,是我的三个朋友,他们都死于艾滋病,我特意去参加的。如今我已经对国教葬礼的仪式很熟悉了,比在电影里看到的还要熟。在我零碎的记忆里,我记得,在一段精彩的人生回顾、著作介绍和在结束时那令人浑身警醒、沐浴在生命不息的氛围中的抑扬顿挫话语之后,牧师在坟墓边的献词,就像莎士比亚的一段演说那样伟大。我看着伯纳德,他站在教区牧师的右边,双手在身侧僵直地垂着,朝前凝视,就像他在车里时那样,完全控制着自己。

仪式结束后,我看见他从琼的老朋友们中抽身,在墓碑中间彷徨,时不时停下来读一读眼前的碑文,然后走向一棵紫杉树。他站在树的阴影下,双肘撑在墓地的墙上。我正要走上前去,用自己临时准备的几句笨拙的话去安慰他,这时,我听到他朝墙外呼唤着琼的名字。我走近他,看见他正在抽泣。他在阴影下哭泣着,那又高又瘦的身体向前倾,然后又挺直,上下抽动。我转过身,一边为我的打扰而感到歉疚,一边急急匆匆地往回走,经过两个正在为坟墓填土的人,想要赶上正在喋喋不休的人群。在这夏日的空气里,随着队伍从墓地中蜿蜒而出,沿着道路,经过停放的车辆,朝一片未曾修剪的草地的入口行进,人们的悲伤逐渐消散了。在那片草地的中央,立着一顶奶油色的大帐篷,因为天热,它的侧面都被卷了起来。在我身后,教堂司事正在铲起干燥的土地和石块,传来阵阵响声。前方,肯定是琼曾经想象过的图景:孩子们在拉绳内外玩耍,服务员们穿着硬挺的白色夹克,从身后用布帘遮住的支架上取下饮料,而最先到达的客人,一对年轻的夫妇,已经懒洋洋地坐在了茵茵草地上了。

【注释】

[1] 朗格多克(nguedoc):法国地区名,范围基本覆盖东起罗讷河、西到加龙河,北至中央高原、南到地中海的地区。朗格多克鲁西永(nguedoc-rosillon)是法国东南部一个大区的名称,南邻西班牙与地中海,包括奥德省、加尔省、埃罗省、洛泽尔省及东比利牛斯省。

[2] 奥登(whauden,1907—1973):英国出生的美国诗人,是继ts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其诗以当代社会和政治现实为题材,描写公众关心的理性和道德问题,描写人们的内心世界。

[3] 托特纳姆法院路(tottenha urt road):伦敦市内的一条著名街道,位于伦敦西区。

[4] 索霍区(ho):英国伦敦城内一著名街区。

[5] 万宝龙(ont bnc):德国著名笔具品牌。

[6] 詹姆斯·包斯威尔(jas boswell):苏格兰作家,现代传记文学开创者,著有《约翰逊传》。

[7] 第戎(dijon):法国东部城市,在巴黎东南270公里,其主要特产是蜗牛菜和芥末。

[8] 奇特恩斯(chilterns):靠近伦敦,地处东南和腹地之间,人口密集,1965年被定为杰出自然风景区,以其森林、白垩质丘陵、砖石结构别墅和由篱笆、古道分割的古老田园而闻名。

[9] 泰晤镇(tha):牛津郡一处集镇,位于埃尔兹伯里和牛津之间的泰晤士河支流泰晤河畔。

[10] 威斯河(the river vis):塞文国家公园东南部的一条河流。

[11] 塞文山脉(the cèvennes ountas):法国中央高原东南部的山脉,自东北向西南延伸,有塞文国家公园风景区。

[12] 巴德拉泽(pas de l’azé):位于法国南部埃罗省内列萨勒赛村庄附近的一处风化巨岩景观。

[13] 议事大楼(senate hoe):英国伦敦大学的行政中心,位于布卢姆斯伯里地区中心,南邻大英博物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作为英国情报局办公地点所在地。

[14] 斯特兰德大街(the strand):位于伦敦中西部,与泰晤士河平行,是伦敦最热闹的要道之一。

[15] 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开初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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