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1)
这像是一个命运。有几次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多活着的人中,现在只剩下我和努托,只有我们。曾经在身上(一天早晨,在圣地亚哥 (1) 的一个酒吧里,我在那里几乎发疯了)有过的从那条大路走出来,在松树和那长着椴树的拐弯处之间的栅栏走动,听说话声,笑声,母鸡叫声,并且在所有人的——仆人们的,女人们的,那条狗的,老头的——震惊的脸前面说“我在这里,我回来了”——并且女儿们的金黄的眼睛和黑色的眼睛将从阳台上认出我来——的愿望 (2) ,这个愿望我再也没有把它从我身上挖掉。我回来了,我突然冒出来了,我发了财——我睡在天使旅馆并且与骑士谈话——但是,那些脸,那些声音,和那些应该触摸我和认出我的手,不再有了。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有了。剩下来的东西就像是集市次日的一片广场,收葡萄之后的葡萄园,当有人挡住你时的独自回到旅馆。努托,唯一留下来的人,已经变了,是个和我一样的男人。简单地说吧,我也是一个男人,我是另一个人——即使我重新发现莫拉就像我在第一个冬天,然后是夏天,然后又重新是夏天和冬天,在所有那些年里的白天和夜晚认识它的那样,也许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拿它做什么。我从太远的地方来——我不再是属于那个房屋的,我不再是像钦托一样了,世界已经改变了我。
夏天的晚上,当我们坐在松树下或是院子里的横木上守夜时——行人们在栅栏旁停下,女人在笑,有人从马厩里走出来——谈话总是这样结束。老人们,农场管理人朗佐奈,赛拉菲娜,有时候,马泰奥先生,如果他下楼来的话,他们说:“是,是,小伙子们,是,是,女孩子们……想着长大吧……我们的爷爷们就是这样说的……当轮到你们时,会看到的。”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相信这个“长大”是什么东西,我以为只是做些困难的事——就像买一对公牛,算葡萄的价钱,操作脱粒机。我当时不知道长大的意思就是离开,变老,看见人死去,重新发现莫拉像现在这样。我当时在心里想:“如果我不去卡奈利,如果我不赢得旗子 (3) ,如果我不为自己买一个农场,如果我不变得比努托还了不起,我就吃掉一条狗 (4) 。”然后我想到马泰奥先生和他的女儿们的双轮大车。想到阳台。想到客厅的钢琴。我想到大桶和那些装谷物的房间。想到圣罗科节 (5) 。我当时是个正在长大的男孩。
下冰雹以及随后教父不得不卖掉小房子去到科萨诺当仆人的那年,在夏天里已经有好几次他派我在白天去莫拉做短工。我当时有十三岁,但做一些事,并且给他带一点钱。我在早晨穿过贝尔波河——有一次朱利亚也来了——并且和女人们,和仆人们,和齐利诺,赛拉菲娜一起,我们帮助摘核桃,收高粱,收葡萄,照看牲畜。我喜欢那个这样大的院子——在这里一个人身处许多人之中,没有人找你——并且还靠近大路,在萨尔托山丘下。这么多新的脸面,马车,马,带有小窗帘的窗子。这是第一次我看见花,一些真正的花,就像那些在教堂的花。在椴树下,朝着栅栏的方向,有满是百日草、百合花、香车叶草、大丽花的花园——我懂得了花是一种和果实一样的植物——它们开出花来而不是结出果,并且被摘取,为夫人、为女儿们服务,她们带着阳伞出门,当她们在家里时,她们把花放在花瓶里。伊莱奈和西尔维亚当时有十八或二十岁,我有几次偶尔看见过她们。然后有桑蒂娜,刚刚出生的异母妹妹,埃米利亚每次听到她尖叫都跑上去用摇床摇晃她。
晚上,在加米奈拉的小房子里,我向安乔利娜,向教父,向朱利亚,如果她没有也来莫拉,讲述这些事情,于是教父说:“那是个能够买所有东西的人。朗佐奈和他过得很好。马泰奥先生永远也不会死在大路上。我能这样说。”甚至那把我们的葡萄园剃得光光的冰雹,都没有打在贝尔波河的那一边,平原上和萨尔托山丘上的田产就像一头小公牛的背一样闪着光亮。“我们完了,”教父说,“我该怎么还康采恩的钱?”已经像这样老了,他害怕的就是没有房子没有地地死去。“你卖吧,”安乔利娜咬着牙对他说,“我们到随便什么地方去。”“这里还有你的妈妈。”教父低声抱怨说。我明白那个秋天是最后的秋天,当我沿着葡萄园或者在河岸上走时,我总有那种窒息的感觉,好像人们在喊我,好像什么人来赶我走。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人都不是。
后来的事情是本堂神父——当时的那个,一个有着粗大关节的大块头老头——插手这件事,他为别的人购买,他与康采恩说话,他一直去到科萨诺,他安排女孩们和教父——和我,当小推车来取橱柜和那些草垫子时,我到牲畜圈里去解山羊。已经没有了,他们把它也卖了。就在我为山羊哭时,本堂神父到了——他有一把灰色的大阳伞,和沾满烂泥的鞋子——他斜着看了看我。教父在院子里转着,揪自己的胡髭。“你,”那神父对我说,“不要像个小女人。这个家对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年轻,前面还有很多时间。想想长大好回报这些人为你做出的善事……”
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我知道并哭泣。女孩们在家里不肯出来,因为本堂神父在那里。“在教父要去的那农场,”这人说道,“你的姐妹们已经是多余的了。我们已经为你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家。感谢我吧。在那边他们将会让你劳动。”
就这样,在最初的寒冷到来时,我进了莫拉。最后一次走过贝尔波河时我没有回头。我过了河,肩上挂着木鞋,我的小包袱,还有包在一块手帕里的四个蘑菇,是安乔利娜送给赛拉菲娜的。我和朱利亚是在加米奈拉发现它们的。
接纳我到莫拉的是仆人齐利诺,有农场管理人和赛拉菲娜的许可。他立即让我看了马厩,这里有小公牛,母牛,在一道木栅栏后面是拉车的马。在棚子下有新的上过漆的两轮马车。在墙上,是许多马具和带着结的鞭子。他说那几夜我还睡在干草上;然后会为我在他睡觉的放谷物的房间里放一个草垫子。这个房间和放压榨机的大房间和厨房,在地上不是夯实的土而是水泥。在厨房里有一架橱子,带有玻璃窗和许多杯子,在壁炉上方有一些用闪亮的红纸剪出的齿状花饰,埃米利亚对我说如果我碰了可就倒霉了。赛拉菲娜看看我的衣服,问我是不是发现自己还在长大,她对埃米利亚说,要她为我找一件冬天穿的外套。我所做的第一件劳动就是砍一捆柴和磨咖啡。
对我说我像一条鳗鱼的人是埃米利亚。那个晚上,我们在天已经黑了时就着油灯的光吃饭,所有的人都在厨房里——两个女人,齐利诺,农场管理人朗佐奈对我说,在饭桌上的羞耻是好的,但劳动要爽快地做。他们问我有关维尔吉利亚,有关安乔利娜,有关科萨诺的情况。然后,人们在上面喊埃米利亚,农场管理人去马厩了,我单独和齐利诺留在布满了面包、乳酪、葡萄酒的桌子前。这时我胆子大了起来,齐利诺对我说在莫拉所有人都有东西吃。
冬天就这样来了,下了许多雪,贝尔波河结了冰——在厨房里或在马厩里人们过得暖和,只有院子里和栅栏前要铲雪,人们去取另一捆柴——或者我为齐利诺浸泡柳树棍,打水,与男孩们一起玩弹子球。圣诞节,元旦,主显节来了;栗子被烤熟,我们喝葡萄酒,我们吃了两次火鸡和一次鹅。夫人,女儿们,马泰奥先生让人为他们套上双轮马车以便去卡奈利;一次他们带回家一些果仁饼,并且给了埃米利亚一点。星期天我和萨尔托的那些男孩,和女人们一起到镇子里做弥撒,我们并且带面包去烤。加米奈拉的山丘是荒芜的,覆着白雪,我在贝尔波河的干枯的树枝当中看到了它。
【注释】
(1) 美国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城市,靠近墨西哥边界。
(2) 此处是在想象自己回到莫拉,这里的老头是指马泰奥先生,女儿们是指马泰奥先生的三个女儿。意大利语中的tutti(所有人,所有的)把人和动物都包含在内。
(3) 意思是获得成功。
(4) 吃掉一条狗,可能是一种发毒誓的说法。
(5) 圣罗科是中世纪时的圣徒,他的节日在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