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1)
努托说他记得第一次在莫拉看见我时的事——人们在杀猪,女人都逃走了,只除了那时刚能走路的桑蒂娜,她正好在猪喷出血时到达。“把这小女孩带走。”农场管理人喊道,我和努托追上她抓住她,我们被踢了不少脚。但是如果桑蒂娜那时走路并且跑,这也就是说我在莫拉已经有一年多了,并且我们在这之前就互相看见过。我觉得第一次应是在我还不住在那里时,在大冰雹前的那个秋天,在剥玉米时。我们在黑暗中在院子里,一排人,仆人,小孩,那附近的农民,女人——有人唱,有人笑,大家坐在长长的玉米堆上,我们在玉米穗包叶那干燥和多灰的气味中剥着玉米,我们把黄黄的玉米穗朝柱廊的墙扔过去。那个晚上有努托,当齐利诺和赛拉菲娜带着杯子到处转时,他像大人一样喝酒。他当时应该有十五岁,对我来说已经是个男人了。所有人都说话,并讲故事,小伙子们逗女孩们笑。努托带着吉他,他不剥玉米,而是弹琴。他那时就弹得很好了。最后所有人都跳了舞并说“了不起努托”。
但是这个夜晚每年都来,也许努托是对的,我们是在另一个场合见的面。在萨尔托的家里他已经和他父亲一起劳动了;我看见他在柜台前,但没有系围裙。他在柜台上的时间不多。他总是准备着溜走,要知道和他在一起,人们不是只做些小孩的游戏,不是丢失机会——每次都发生些什么,人们说话,遇到某个人,发现一个特别的鸟巢,一个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野兽,到达一个新地点——总之,总是一个收获,一个可以讲述的事实。然而,我喜欢努托是因为我们总是意见一致,他对待我像对待一个朋友。他在那时就已经有了那双像猫一样的深凹的眼睛,并且当他说了一件事之后,结束道:“如果我错了,请纠正我。”就是这样我开始明白,人说话并不是仅仅为了说话,为了说“我做了这个”、“我做了那个”、“我吃了喝了”,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想法,为了理解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才说话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而努托早就知道这个,他就像是个大人;夏天的某些晚上,他来在松树下守夜——在阳台上有伊莱奈和西尔维亚,有母亲 (1) ——他和所有的人开玩笑,嘲笑他们中最可笑的人,讲农场的、狡猾的人和笨蛋的、演奏音乐的人的故事,还有与神父的契约,神父就像他的父亲 (2) 。马泰奥先生对他说:“我要看看当你去当兵时,你会弄什么东西。在部队里,他们会把你那些怪念头除掉的。”于是努托回答说:“要想把它们从这里全除掉是很难的。你不觉得在这些葡萄园里有许多怪念头吗?”
对于我,听那些话,做努托的朋友,认识这样的他,有着喝葡萄酒和听演奏音乐的效果。我当时为自己只是个孩子,一个仆人,为不能够像他一样谈话而感到羞愧,我觉得单靠自己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他相信我,他对我说他愿意教我吹军号,带我去卡奈利看集市,让我朝靶子打十发。他对我说,愚昧无知的人不是由他做的工作被人认识的,而是由他如何做这工作被人认识的,说有几个早晨,他醒来时也想要坐到柜台上,开始制作一张漂亮的小桌子。“你怕什么,”他对我说,“一样东西是一边做着学会的。只要有这个愿望就行了……如果我错了,你纠正我。”
后来的几年,我从努托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或者也许只是我在长大并且开始自己明白了。然而是他向我解释为什么尼科莱托是这么个无赖。“他是个愚昧无知的人,”他对我说,“他以为,因为他住在阿尔巴,每天都穿着鞋子,没有人让他劳动,他就比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农民更高贵。他家里的人送他去学校。是你在养活他,因为你种着他家里人的土地。他根本就不懂这一切。”是努托对我说,靠着火车,人们去到所有地方,当铁路结束时,就开始了海港,轮船按时出发,整个世界就是一张由道路和港口织成的网,就是旅行的、做事的和不做事的人们的一个时间表,在到处都有有本事的人和穷人。他还对我说了很多国家的名字,说只要读报纸就能知道它们的国旗。就是这样,有几天,我在田地里,在大道高处的葡萄园里,在太阳下锄地,听到在桃树林中,经过或是从卡奈利来的火车到达并使整个谷地充满巨响,在这些时刻,我停下来,拄着锄头,看着烟,车厢,看着加米奈拉,鸟巢的小楼,朝着卡奈利和卡拉芒德拉纳,朝着卡罗索看,我好像是喝了酒,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觉得自己像努托一样了,觉得自己终于和他一样了不起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登上那列火车去往谁知什么地方。
我已经骑着自行车甚至到卡奈利去了几次,并且我在贝尔波河的桥上停下——但是我在那里发现努托的那一次就好像是第一次。他是来为他父亲找一块铁,看见我在烟草店前,当时我正看着那些明信片。“这么说他们都已经卖给你香烟了?”他突然在我背后对我说。我当时正在研究两个索尔多能买多少个彩色的玻璃弹球,我感到羞愧,从那天起就再也不管玻璃球了。然后我们一起走了走,看着那些在咖啡馆里进出的人。卡奈利的咖啡馆都不是酒馆,不能喝酒,而是喝不含酒精的饮料。我们听着年轻人们说话,他们说到他们自己的事,并且非常非常平静地说着家里那些粗俗的事情。在橱窗里有一张印刷的招贴画,上面有一艘大船和一些白色的鸟,根本不必问努托,我就明白这是给那些想要旅行,想要看世界的人看的。然后我们谈到这件事,他对我说那些年轻人中的一个——一个金黄头发的人,戴着领带,穿着熨过的裤子——是银行的职员,那些想要上船的人都到银行里去达成协议。那一天我听到的另一件事是在卡奈利有一辆四轮马车,它不时地载着三个女人,甚至是四个女人出去,这些女人在大路上通过,一直走到火车站,走到圣安娜,沿着大道走上走下,在各种地点喝饮料——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被人看到,为了招引顾客,是她们的老板研究过这一番游荡路线的,然后,谁有钱又到了年龄,就进到新别墅 (3) 的那所房子里与她们中的一个睡觉。
“卡奈利所有的女人都做这个吗?”当我明白了这个时,我对努托说。
“也许好一点,但也并不是更好,”他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马车里到处走。”
和努托在一起,曾有一个时候,那时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他就要去当兵了,或者是他或者是我,我们在酒窖里偷一瓶酒,然后我们把它带到萨尔托,如果是白天我们就在芦竹丛中,如果有月亮我们就在葡萄园的边上,我们嘴对着瓶子喝着酒,一边谈着女孩子们。在那个时候我不相信的一件事,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被按一种样式造的,所有的都在找一个男人。女人就是她应该是的那样,我一边想着这事,说道;可是所有的女人,甚至是那些最美的,甚至那些最尊贵的,都喜欢同样一个东西,这就使我惊讶了。那时我已经更机灵点了,听过了许多这类事情,并且知道、看到伊莱奈和西尔维亚是如何跟在这个和那个男人后面跑的。可是这让我感到惊讶。当努托对我说:“你相信什么?月亮是所有的人都有的,雨水也是这样,病也是这样。人在山洞里或在一幢宫殿里都能过得好,血在到处都是红的。”我说:“可是这么一来本堂神父说什么,不是说犯罪吗?”
“星期五犯罪,”努托一边擦着嘴,一边说,“但还有另外六天。”
【注释】
(1) 即夫人,桑蒂娜的母亲。
(2) 大概是说他对神父就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了解。或者是他把神父描绘得像他的父亲。
(3) 一所房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