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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手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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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解开所有的皮带后,两人搀扶明美到床上,让她躺着休息。

“水……给我水……”

明美痛苦地哀求,克彦马上跑到厨房端来一杯水。眼前的她真的非常渴,一拿到水立刻大口大口地喝下。

等明美稍微冷静之后,年轻巡警取出笔记本,将她的陈述如实记录下来。明美演得太逼真了,演技高超,可说是无可挑剔。

今天傍晚请女佣先行回家后,明美与丈夫一起吃完迟来的晚餐。正当她在楼下厨房收拾餐具时,忽然听见丈夫的书房传来呼叫声,她上楼查看状况。一打开书房的门,发现房内一片黑暗,她立刻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压抑气氛。她刚要伸手开灯,猛地有人自背后抓住她,将一块细长的布条塞进她嘴里,她连呼救都办不到。

接着明美被压倒在地,双手遭反绑,双脚也遭捆绑。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她见到犯人模糊的身影,像是穿着黑西装,身高说不上非常高或非常矮,感觉不胖不瘦,总之身材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他戴着黑色的猎人帽,脸上似乎遮着一块黑布,完全看不清脸孔五官。由于对方一语不发,也不知道声音的特征。

透过月光,明美发现丈夫股野趴倒在地。看不出是遭到杀害还是昏倒,一定是蒙面男所为。她也瞄到保险箱的门被打开了,因而心想这男子应该是强盗吧,但似乎与一般的强盗又有所不同。

很快地,犯人抱起明美,强行塞进卧室的衣柜里,并从外面上锁,之后大概就直接离开了。犯人始终没开口,行动迅速而敏捷,从堵住明美嘴巴到丢进衣柜,历时不到三分钟。

描述的过程中,明美由床上坐起,回想、说话、再回想,大致叙述了以上内容。她完全投入角色,说话方式也非常逼真。她甚至大胆地在言辞之间透露对丈夫股野重郎没什么感情。

美少年巡警原本非常担心这柔弱的夫人在见到丈夫悲惨的死状后,不知会多么哀伤悲痛,但明美在巡警的搀扶下走到丈夫遗体旁,仅例行公事般地滴下几滴眼泪,并未刻意紧抱尸体痛哭。

不知不觉已过了九点半,从那时开始,股野家突然热闹了起来,辖区与警视厅派出的多名支援警力接连到达。

明美在搜查一课课长与警察署长面前又重复了几次证言。她的说话方式随着复述的过程,逐渐添加不具任何风险的枝叶,情节越来越精彩,连克彦也为其演技深感叹服。

监视人员回报,股野是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腕勒死的,门把与其他室内一些光滑物品表面都被布擦拭过,他们试着采集指纹,但很可能找不到可疑的指纹,而不管是正门或后门,都没发现显著的脚印。

监视人员也没放过暖炉里的整叠纸张灰烬,根据明美的证言,那叠纸灰应该是借据,而保险箱中的数十万现金也不翼而飞。因此,警方将股野办公桌抽屉里的借款账簿当做证物带走。

搜查巡警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轻易便推测得出,现阶段搜查方向是股野目前的债务人。或许出现在借贷账本中的人,都会受到盘问吧!

股野的双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独的守财奴,以至于惨事发生之后,也没任何亲戚可通知。而他生前交心的朋友也寥寥可数,勉强说来,克彦算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了。

明美的父母住在新澙,不过姐姐嫁给东京三共制药 【4】 的职员,她打电话找来姐姐夫妇帮忙。忙这些事情的时候,夜也深了,克彦当晚索性留宿股野家。

隔天,包括日东电影的老板等许多股野的朋友都来协助处理后事,但由于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楚的是克彦,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负起分派任务的责任。三天后,股野重郎的丧礼终于平静落幕。

克彦与明美轻而易举地渡过了这次的难关。如同死者家属忙着丧礼而一时忘却悲伤,两人身为犯罪者的恐惧也在忙碌中暂时忘怀。一方面是他们对于设下的圈套充分自信,另一方面也由于胆敢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人,多半具有冷血的性格,使得他们还不至于因为胆怯而惶惶不可终日。

警方屡屡派人到明美、克彦家中,两人不得不接受烦人的讯问,这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他们的耳根一下子清静了,那件事仿佛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似的,调查人员再也不上门了。

十天前,克彦搬进明美家中与她同居。对于相爱的两人而言,这是极其自然的结果,而朋友也并未起疑。这反倒像克彦的无罪证明,真是凶手的话,可能无法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种事。

换个角度想,克彦的杀人行为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我防卫。他并非蓄意杀害对方,所以比起故意杀人,事后他精神上的折磨显然少多了。或许正因如此,两人夜里从没做过噩梦。不过,如果把正当防卫的事实公之于世,也许会更轻松吧!只是,这么一来,他与明美的恋情便无法实现,而且目前令两人满意的生活也将随之消散。理想生活的幻灭是两人最无法忍受的情况,如此克彦才会绞尽脑汁,构思出这起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

他们十分幸福,继续雇用原来的女佣,组成全新的三人小家庭,没遭到任何人的干扰。股野的财产理所当然地由明美继承,两人的作风不像股野那般吝啬,过着富足而奢侈的生活。

(原来,在这世上做坏事并非难事。我的智慧远胜过警察了,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怀疑我,这等于是赢过全世界。这不正是所谓的“完美逃脱刑责的犯罪”吗?回想起来,可以说我构思的那个诡计简直是天下无双,谋杀者本身在远处目击杀人的场面,只怕没半个推理作家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计谋吧!不,也不是没有,我曾看过一部《皇帝的鼻烟盒》 【5】 的小说,里面的诡计就与此类似。但那部小说里也仅是口头上骗人而已,因为听故事的人当时正生病躺在床上。故事里的歹徒只是将未曾发生过的事说得仿佛实际发生过一样,让听故事的人相信罢了,实际上如此巧合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万一听故事的人无法抑制住好奇心,下床亲眼见识的话,诡计立刻会被拆穿。遗憾的是,我的诡计无法完整呈现在世人面前,即便是小说或剧本也无法构想出类似的剧情。古人常说,最美完的事物不会出现在世上,我想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自以为已安全无虞的想法,逐渐在克彦心中生了根。“万一”的可能性,在他心里越来越淡薄,淡得几乎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有一天,也就是事件经过一个多月后的某日,许久未见的警视厅花田警部 【6】 突然来访。花田从基层刑警做起,一步一步升迁到现在警部的位置,如今在搜查一课占有重要地位,事实上他经手的案件也是搜查一课里最多的。

花田被邀请到二楼书房,身穿西服的花田警部微笑着接过倒满johnnie walker的酒杯。

当然,这不是事发当晚的那瓶。克彦自那天起,便莫名地喜欢上威士忌。花田的来访让明美有点儿忐忑不安,因而也来到书房。这举动对原是股野妻子的她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还是继续使用这间书房啊,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花田警部笑着问道,眼神四处游移,打量起整个房间。

“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不像股野那般恶劣,就算待在这里,也不会惨遭跟他一样的下场。”克彦微笑着回答。

“夫人你实在幸运,有北村先生这样可靠的人在背后默默支持你,如今更是幸福了吧?”

“这样说对死去的丈夫虽然有些过分,不过我跟他在一起时总是感到无以复加的痛苦。您也很清楚,他是个受众人怨恨的人呀!”

“哈哈哈,夫人你真直接!”警部爽朗地笑出声,“那么,你们两人会结婚吧?大家都这么议论纷纷呢。”

克彦倏然惊觉这话语底下某种不寻常的信息,便试图转移话题。

“先别谈这些事吧。对了,离那件事发生也有段时间了,犯人还没找到吗?”

“唉,你提这个,不是让我抬不起头吗?说来惭愧,这件命案现在真的是陷入一片迷雾中。我们用尽一切手段,就是找不到嫌犯。”

“也就是说……”

“股野账簿中无论是以前还是目前的债务人,我们全都调查过,却没找到半个可疑的人物,多数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即使是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综合各方情况进行了解后,都排除了嫌疑。”

“但我想除了债务人以外,怨恨股野的人也不少……”

“关于这方面我们也尽全力搜查。凡是你或夫人提过的与股野有交情或过节儿的电影业界人士,我们也已逐一盘查,仍旧找不到一个嫌疑犯。如此干净利落的犯罪案件实在少见,一般而言,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诡异的是,这次却怎么也找不到可疑的蛛丝马迹。手法实在是太高明了,令人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克彦与明美抿着嘴巴,不发一语。

(不愧是警视厅,竟调查得如此透彻。看来必须小心眼前这个警察。我计划得太过周全,早知道就不要烧掉借据。既然焚毁借据的家伙是凶手,那么,当从借贷人那边找不到可疑人物的话,警方必定会往其他方向调查。接下来,就是重新审查不在场证明了吧!这么一来,搞不好连我的不在场证明也会有被重新排查的可能。不,这不可能,我可是距离杀人现场足足有十间以上呢,从物理学上判断,我绝不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况且我身边不是还有巡警这么一名无比可靠的证人吗?)

“所以,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请你们再次回想一下。除了先前你们提过的可能对股野怀有恨意的朋友外,是否还有没被提及的人存在?特别是想请夫人仔细思考一下。”

“不……据我所知,真的没有其他人了。我跟股野结婚也不过三年,关于他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悉……”

看来明美真的想不出别的可疑人物。

“股野不轻易向任何人透露心事,他的个性一向孤僻又神秘,不只对我,相信对其他人也都一样,他绝不会贸然说出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他平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似乎也未留下遗嘱。因此,我们真的想不出其他有嫌疑的人士。”

“对,这也是目前让我最烦恼的。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又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搜查起来实在是困难重重啊!”

花田话锋一转,又开始闲话家常了起来,他谈吐风趣,克彦和明美暂时忘了那起案件,双双愉快地加入话题。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下去之后,警部与克彦显露些许醉意,言谈也越来越随便,甚至开起些猥琐的玩笑来。而明美从影已久,早习惯这类话题,三人打心里觉得开心,笑声不断。

花田警部当晚待了至少三个小时,或许是彼此已逐渐熟稔,之后他几乎每天就上门拜访一次。

真凶与警视厅的名侦探竟能变成好友,这对克彦来说,具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随着花田警部不时上门,克彦也真心与他亲近了起来。

有时加上女佣阿清,四个人会一起打麻将,或玩扑克牌。三月中旬已过,克彦与明美经常在和煦的星期天邀请花田一同出游。到了晚上,则在新桥附近的酒吧肩并肩坐着,享受酒精带来的快乐。

面对这种场合,前女演员明美的社交艺术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酒过三巡之际,有时警部也会调戏起明美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如此频繁造访,是为明美的美貌所诱惑。虽然花田穿着时髦的西装,依然掩饰不住结实彪悍的体格,他的下巴方正宽广,喝醉酒时整张脸简直像块发红的砧板,因此克彦根本不担心。更何况,名探爱上杀人犯的女人,这不是很刺激吗?

克彦与花田也经常讨论起古今东西方的推理小说。

“北村,你写过几部推理电影的剧本吧?我还看过其中一两部呢。这也算是职业病吧,我平常就爱看推理小说。”

看来,花田也是个嗜好读书的人。

“刻意把犯人隐藏至深的电影总是不受大众欢迎。我写的也一样,通常票房表现都不是太理想。观众喜欢剧情刺激点儿的。那种就叫倒叙推理小说 【7】 ,观众从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是谁,剧情充满悬疑与紧张更能受到欢迎。”

“那股野的事件能写成电影吗?”

“这个嘛……”克彦仔细思考过后才回答。一不小心差点儿原形毕露,差点儿把自己和虚构的犯人身份混淆在一起了,必须分得一清二楚才行。总之,切忌因得意忘形而透露太多。“月光下的窗户,被害者探出头求救的情景,这两处用在电影场景里感觉不错。至于明美嘛……”克彦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美说:“包括女主角被关进衣柜里的情景、保险箱前格斗的场面,这些部分都很适合入镜,其余细节我一无所知,万一凶手不是债务人,就连动机都不明朗了。要写成电影剧本,我看没那么容易吧!”

“窗边的情景用电影技法表现的确很适合。你是目击证人,印象一定更深刻吧!不如把这起杀人命案取名为月光杀人事件,听起来倒是蛮不错的。”

(危险危险。聊太多窗边的事可能会露出破绽,今后别再聊这个话题了。)

“花田你还真是浪漫啊。在血腥的犯罪调查中,有时你也会感到诗意,有时则是很令你悲伤的吧!”

“悲伤的事多着呢,我常对犯人心生一股莫名的同情,这是个坏习惯。至于诗意,搜查行动中,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就这样,距离事件发生后将近两个月的时候。某日,花田再次来访,还带来一则令克彦震惊的消息。

“你听过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吧?我和明智先生已经有六七年的交情了,常受教于他。我经手过的许多案件,都是倚仗他的提示才侦破的。以前的上司总认为靠民间侦探破案,实在有辱警视厅的名声。但我目前的上司,搜查一课安井课长 【8】 本身与明智就是多年好友,所以我经手的案子,一旦摸不着头绪便去请教明智,完全不会受到任何责备。”

这些话听在克彦耳里,简直犹如晴天霹雳。此时,他的腋下不断冒出冷汗,衣服都快湿透了,或许连表情也显得异常僵硬吧!

(振作一点儿!要是这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曾经付出的辛劳都会顿时化为泡影。放心,放心!不管是明智小五郎还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看穿诡计,因为我没留下一丝线索啊!太反常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然没想到明智小五郎这号人物,甚至连过去在幻想杀害股野时,也未曾考虑到明智的存在,真是太大意了。有关明智的功绩,我每篇都拜读过,还曾醉心于他的智慧。此次竟然没考虑到他出场的可能性,这一定是“盲点”,我陷入明智最偏好的“盲点”中了。)

“关于这回的案子,”花田继续道,“我征询过明智先生的意见。他说,这真是个充满挑战的事情。于是,我当下便邀他来现场勘察,没想到,他却表示不需要亲自到场,光听我的详细报告就已足够。之后我也常拜访明智先生,并将搜查经过,这栋楼房的隔间、保险箱、暖炉或衣柜等家具的摆放位置,门窗、门前道路与大门、建筑物的的相对方位,后门的情形,还有两位的证言等,都巨细靡遗地向他说明了一遍。明智先生也给了我一些意见。”

克彦凝视着花田,试图从中读取他的暗示。只见花田的表情诡谲,嘴角似乎带着一缕笑意,但那仅是挖苦的微笑,态度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哼,我懂了。来打麻将、玩扑克牌、喝酒,原来全是根据明智小五郎的指示 【9】 。就是在等我和明美不经意间泄漏玄机。这倒是个大麻烦,看来有必要跟明美好好说明。不,等等,我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将这些芝麻小事看得太严重,结果反而自己吓自己。对犯罪者而言,恐惧是最危险不过了。真相总在恐惧中不经意泄露出去,只要不感到害怕就没事了。不能把命运交给神明,只要不畏惧就能一切顺利。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死股野这种恶人本来就天经地义,周围的人都为此感到痛快。我的良心未觉一丝不安,也没必要太过恐慌。只要以平常心应对,就能全身而退。)

但以平常心应对这种情形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那几乎等同于与神对抗。

“那明智先生有什么想法?”他极其自然地——至少他如此认为——露出微笑,若无其事地发问。

“他说这次犯罪未留下任何线索,日后应该也找不到实质的证据?因此他建议我朝心理方向进行一些尝试。”

“那么,心理调查的对象是?”

“人选很多啊,就算是看起来毫无嫌疑的人物也都是这次的调查对象。说实在的,工程太过浩大。另外两名同事也全力投入调查,只不过我们对心理调查并不熟悉,以至于难度加倍啊!”

“警视厅里除了这起案件外,必定还有许多重大案件等候侦办吧?这阵子,你一定很忙。”

“没错,仅靠目前的成员一时半刻实在无法处理这么多案件。但是,我们对陷入胶着的案件一向很执著。即使没办法将现有人力全部投入其中,仍会抽出部分人手,夜以继日侦办这起案子,在我们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字。”

(是吗?如果确实像他所形容的,日本的警视厅还真了不起。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不过,我看这也只是花田的虚张声势而已,光报纸上刊载的,不就有一堆虎头蛇尾的谜团案件吗?我才不信警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呢。)

“辛苦你了。不过除此之外,应该也有外人想象不到的乐趣吧?犯罪调查就像狩猎,跟猎人追捕受伤的野兽感觉相同。记得有位检察官曾说‘我是天生的虐待狂,所以最适合担任这个职位’,我想检察官应该是最能享受到虐待乐趣的工作了。”克彦突然兴起一股挑战警方的念头,故意说些会激怒对方的话。

“哈哈哈,你果然是个文人。对于人心的挖掘实在够深入,真受不了你呀!但若从根本上来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此时两人又齐声大笑。

当晚,克彦躺在床上,向明美提起明智小五郎的事情。明美霎时血色尽失,在克彦的怀中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当只有两个人时,彼此都袒露难以克制的恐惧的情绪。

他们一直细声讨论到深夜三点,明美甚至啜泣起来。看她如此不安,克彦也跟着担心起来。

“明美,眼前是最重要的时刻,我们必须以平常心面对。只要保持平常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输给自己的懦弱才是最危险的事。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留下一丝证据,只要彼此都不胆怯,一定能撑过去,幸福就能永远属于我们。懂了吗,明美?”

克彦不断重复这些话,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安抚了明美发自心底的怯弱。

过了几天的某个夜晚,花田警部再度来访。岂料这次他却带来足以颠覆克彦与明美原有的自信、令两人为之胆寒的消息,接下来的十多天里,他们时刻都在与恐惧搏斗。所谓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搏斗则是与自己的内心发生的搏斗。

当晚,三人加上女佣又玩起麻将。由于花田一路连赢,随后众人皆失去兴致,九点左右草草结束战局,于是克彦拿出johnnie walker款待客人。等到双方都感觉微醺的时候,花田竟抓着明美跳起舞来。明美当然也醉了,双方不停打闹,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接着花田逃向楼梯,跑进厨房里。

“不行!太太快来啊,花田先生太失礼啦!”听起来像花田正跟女佣开玩笑,非要抱她。

只是当明美走到楼梯中途时,突然失去兴致,便重新回到书房。克彦酣然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酒醉的他脸色潮红。明美在他身边半躺地坐下,即使喝醉,不安的情绪依旧不断逼近,感觉幽灵就在走廊角落的昏暗处,股野的幽灵……明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诡谲的氛围。

此时,楼梯口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这个声音重重地拍打在人最脆弱的神经上,原来是喝醉酒的花田踩着楼梯上来了。他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与他放肆玩着追逐游戏的阿清也跟在后面,冲进书房。

“夫人,我表演魔术给你们看吧。我刚才从楼下拿来瓦楞纸水果箱盖子与剪刀,我要用这些物品表演一个惊喜不断的戏法。”花田摇摇晃晃地站在麻将桌前,摆出魔术师的架势。“请各位看好……这瓦楞纸箱盖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他左手拿着瓦楞纸箱,右手拿着剪刀,比画出落语师 【10】 的剪纸艺 【11】 惯有的准备动作,随口配合有点儿跑调的三味线旋律,将瓦楞纸剪成五指状。

克彦背上冷汗直冒,醉意瞬间消退,大脑里一阵阵刺痛。明美仿佛突然看到幽灵般惊恐,两眼瞪得老大,小巧的双唇亦惊讶地嘟起来。

“首先,将瓦楞纸剪成这种奇怪的形状,再将普通的手套……”他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交通警察专用的手套,有点儿类似寻常工作手套,套进五指形的瓦楞纸上。

眼前随即出现一只人手。他将包覆着手套的瓦楞纸微微举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做出种种动作。看起来就像背后有人伸手在他前方摇晃一样。

这些动作犹如事件发生当晚明美的举动。再也看不下去了,明美光是克制不发出惨叫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虽然日本女性不似西方女性容易昏倒,但此时的明美几乎与丧失意识相去无几,连克彦也只能闭上眼睛,才能勉强保持镇静。

(我太大意了,让这个男人自由出入家中,一开始我就错了。原本企图以平常心面对,果然还是不行。但这绝非警视厅搜查课警官的智慧所能办到,肯定是明智小五郎唆使他这么做的,明智自始至终都阴魂不散。真是恐怖的家伙,他连这点也想到了吗?不过,这仅是单纯的想象罢了!哼,浑账东西,别以为我会输给你。我的对手不是花田,而是隐身其后的明智。好,咱们走着瞧。我很平静,别以为我会害怕没有证据的恐吓……可是明美呢?唉,她毕竟是个女人,事迹的败露总是源于女人……)

克彦用力握着身旁明美的手。为了替明美打气,他以宽大的男子汉掌心牢牢包住明美的。

“各位先生、女士,刚才不过是开场的小把戏,接下来,我最拿手的好戏即将登场,看好喽!”花田兴致高昂,口中念念有词,招呼笑得开怀的女佣阿清,请她到身边来,“我手上的这个,只是一条普通的雨衣皮带。”

这一下子让人联想到案件中使用过的雨衣皮带。

明美几乎当场昏厥,只能勉强依偎在克彦身上。克彦吓了一大跳,马上转头查看,幸好明美没昏过去。大概是紧张过度而全身瘫软吧,克彦紧紧握住她的手,祈祷她能平静下来。他自己更刻意伪装成酒醉,暂时闭上眼睛试图蒙混过关,若张开眼睛看完所有的表演,必定无法保持平静。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一丁点儿不自然的表情。

(啊,不行!明美,你为什么要瞪着眼直视呢?这样你内心的想法不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吗?听话,看着我吧。)

他留神不让花田发觉,暗自将明美的脸转向自己。

“看啊,各位,我要用这条皮带把手紧紧捆住……来,阿清,不必担心,牢牢地绑起来,对,绕个三圈,皮带两端在这里打个结。”

阿清笑吟吟地在花田伸出的手腕上绑上皮带。

“各位看到了,眼前这位美女已使劲绑紧我的手。我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他做出夸张的动作试图挣脱,但立刻就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模样。

“阿清,接下来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手帕,盖在绑着绳子的上方。”

阿清听从命令,将手帕盖在他被绑住的手腕上。

“好,皮带若能在一瞬间被我挣脱,各位请别吝惜掌声……”

花田的手在手帕底下动来动去,不久,他的两手从手帕底下伸出来,只见手上空无一物,皮带被漂亮地解开了。

克彦鼓起勇气拍手,但掌声如此干涩,尽力多拍了几下,总算传来清脆的声响。他略略恢复自信,也要明美拍手。但明美稀稀落落地拍个两三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各位刚才看到的,就是藤田西湖 【12】 真传的手腕脱绳妙技。请看这里,取下的皮带依然保持原状,绳结完全没有被解开。但光看这些,各位大概还不过瘾,接下来,我要将双手重新套回绳结里,这可是比挣脱更困难的技术,各位看仔细喽,要是表演成功请再度掌声鼓励……”

花田的手再次被手帕的盖起来了,动了一会儿掀开手帕后,又回到一开始的情景,双手被皮带紧紧绑住。克彦与明美静静地回应了几下无力的掌声,表情僵硬地虚应了几声。

“哈哈哈,怎样,很精彩吧?好,魔术表演完毕。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离开前再喝一杯吧!”

花田伸手拿起桌上的johnnie walker倒进酒杯里,接着把杯子举到眼前,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要是让他坐上同一张沙发,明美的惊恐肯定会被察觉,于是克彦也起身走向圆桌,斟酒后大喊:

“干杯吧!干杯!”

他站在花田前面,举杯相碰,一口饮尽后,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了,听明智先生提过,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是莫名得明亮呢!这究竟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哈哈哈哈哈,好,我也该回去了。”

花田将酒杯放到桌上,径自走向门廊上的衣架,取下大衣后,仿佛游泳般扭动着身躯走出屋外。

两人等花田离开后,连续喝下好几杯威士忌。他们再也无力承担这种超乎寻常的煎熬。

两人借着酒劲勉强能够入睡。但是,克彦夜半仍猛然惊醒,他看着身旁的明美,她一脸苍白正惊惧地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眼前的她脸颊瘦削,犹如病人。克彦再也无法像平常那样用言语安慰鼓励她,此刻他自己也是勉强才支撑住的。

(明智这男人太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这几句话霎时变成轰隆作响的巨雷,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回荡。

警方的心理攻击绝不会就此结束,往后的日子里,恶狠狠的毒箭将一箭接着一箭射向两人。

隔天,明美觉得继续待在家里只会更加难受,便前往涩谷的姐姐家,但傍晚回来时,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面容更是憔悴,她勉强走上二楼,默默经过书房里的克彦面前,径自走进卧室。克彦也跟她来到卧室,双手轻轻搭在坐在床缘、双手掩面的明美肩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没办法再撑下去了,有人一直跟踪我。你看,他应该还在门口打转吧!”明美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自暴自弃的信息。

克彦从卧室窗户的窗帘缝隙中偷偷窥视前方。

“是那家伙吗?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灰软帽的。”

“嗯。他是花田的部下,我到涩谷站时,才发现被跟踪了。他跟我搭同班电车,一起下车,前往姐姐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在姐姐家待了三小时左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我走出姐姐家时,立刻又被跟踪,真是烦人。万一每天都有人这样监视我,我真的无法忍受。”

“这摆明是让我们神经衰弱的战术。因为他们一点儿证据也没有,才出此下策。耍起这种不知所谓的小手段,便以为我们会露出马脚,绝对不能中他们的诡计。这就是警方的策略,只要我们泰然自若,对方也只能举手投降。”

“你每次都这么讲,但要把谎言隐瞒得滴水不漏实在太痛苦了。我已承受不了这种折磨,甚至想在所有人面前大喊‘杀死股野的是北村克彦!共犯就是我!’”

(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几乎已形同歇斯底里。看来我再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了。)

“明美,你是女人,所以才会软弱得几近崩溃。你要振作精神,一旦投降,我们的幸福生活就会瞬间瓦解。不止是我,你也会因为共犯的身份而遭到审判,随后被丢入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除此之外,刑期结束后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整个社会也不会接纳你。想到这些,不管此时此刻有多么痛苦我们都得熬下去,知道吗?打起精神,好吗?”

“这些后果我当然清楚,但这不是空谈道理便能解决的问题,这过程实在太令人窒息,感觉就像缓缓陷入地狱深渊,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

“别太情绪化,你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吞下这片安眠药 【13】 好好睡一觉吧,这样至少能暂时忘记痛苦。我喝点儿威士忌吧,现在就靠这瓶令人怀念的johnnie walker了。”

然而,这并非结束。每一天,只要明美外出,必定会有人尾随在后。回家后则不论昼夜,门外都有身穿黑色长大衣的人监视。

“太太,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后门附近打转,我刚买东西回来,他猛盯着我笑,该不会是小偷吧?”

阿清喘着气向明美报告。唉,连后门也不放过,明美很清楚那不是小偷。

“是个穿黑色长大衣、戴灰软帽的男子吗?”

“不是,是个穿褐色长大衣戴猎帽、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

(看来监视的有两个人。)

明美随即跑上二楼,自窗帘缝隙偷偷观察大门前的道路。这边也有一个,躲在排水沟旁的电线杆,侧着身子斜眼不断瞥向二楼,是跟踪了她好几次的那个黑色长大衣男子。

到了晚上,监视的已增加到三人。克彦索性把书房的安乐椅拉到窗边,坐下来,透过窗帘缝隙仔细观察起来。虽然天色已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依稀可见一个躲在电线杆后面,另一个佯装散步,背着手,在对面的转角走来走去。

(真有耐心!那就来比耐性吧,看来这是场持久战。)

火红的明月再度高挂在工厂的烟囱上。可惜不是满月,今晚是不祥的残月。

(就是这鬼魅般的赤红月亮驱使我杀人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果然是个凶兆吗?但是今晚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征兆呢?)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唉,明美又在哭了。她正像个小女孩般啜泣,克彦双手抱头,独自在沙发里蜷曲着身子,竭力忍受大脑里犹如尖锥刺脑般的痛苦。

(我不会输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绝对,不会认输……)

之后,克彦在安眠药的药效下如烂泥般沉睡。到了早上,太阳升起,总算又恢复了精神。

“喂,今天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天气很好,不如去动物园 【14】 逛逛,然后再到精养轩用餐。天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要跟踪就随他们跟踪。要是真跟踪到精养轩,干脆就请他们吃一顿算了,然后,尽情地取笑他们。”

女佣阿清一脸惊讶地目送克彦和明美几乎是手牵着手出门,两人都穿上亮眼的外出服。

克彦和明美刻意不搭计程车,反而以电车代步,令两人难以置信的是,今天没有任何人跟随在后。走进动物园时,他们原本很担心警方会在园内埋伏,但留神观察好一会儿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看来是真的没人跟踪。出入精养轩时也没看见不寻常的人,用餐之后,由于天色还很早,便转而来到有乐町看了场宽银幕电影 【15】 。无论是前往有乐町的路上、电影院里,都没有见到类似跟踪的人。

对两人而言,如此轻松自在的日子,相形之下显得分外珍贵。于是在黄昏将近时,两人愉快地回家。家门前亦没看到监视的人影。

(看来跟踪与监视的人都已撤退。这波攻击实在强烈,还好我们撑过去了。)

克彦踏着轻快的步伐进入玄关。在早春夕阳的照映下,明美亮丽的脸庞也流露出兴奋与欢乐的神情。女佣阿清已准备好晚餐,等候主人归来。

“先生,刚才花田先生来过,留了张纸条在书房桌上,交代请您务必一读,然后就回去了。”

阿清的语气与平时不同,似乎有点儿不太自在。

“听到花田的名字,克彦明显面露不耐。(幽灵还在徘徊。算了,今天搞不好是告别信,希望真是如此。)他立刻跑向二楼,寻找纸条。一封克彦常用的信笺上写着几行字,工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打开一看,克彦一整天的愉快心情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智要来了,那个可怕的明智要来了!)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明美,从背后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她的嘴唇瞬间失去血色,仿佛眼珠就快迸出来似的杏眼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信笺。

由于两位不在,请原谅我以纸条转达。明智小五郎先生请我转告,近期内希望能与两位见面。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带明智先生登门拜访,请两位届时务必在场。

致 北村克彦先生

花田

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感受到恐惧正一步步地逼近。原以为已获得解脱,没想到转眼间情势却来了一个大逆转,转入最糟糕的状态。

两人默默地来到饭桌前,晚餐的气氛像在守灵。在一旁服侍的阿清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提心吊胆,不像平时那么多话。克彦向她问话时,她犹如惊弓之鸟,眼神带着畏惧,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阿清轻声回答,眼神仿佛挨骂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胆怯地望着克彦。

一切都令人不愉快。晚餐结束后,两人默默回到二楼。克彦取出装饰柜中的johnnie walker,斟了两杯,一饮而尽。走进卧室后,看见明美躺在床上,克彦坐到床缘。趁着今晚,两人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才行。

“克彦,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我已无力对抗。”

“我也受不了,但还不能认输。既然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只有继续比耐力。对方手上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没有,只要我们不坦白就绝对不可能会输。”

“可是光花田一个人,我们就快招架不住。看到手套与皮带的戏法时,我就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因为对方早看穿我们的手法。股野死后,我作为替身到窗前求救,手套的诡计,你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我绑住自己伪装成被关进衣柜里的诡计,从头到尾不全被看穿了吗?如今,连明智都亲自出马了,你说我们还有必要继续逃避吗?”

“你真笨。就算他们看穿,也仅止于想象。明智的想象力的确精准得令人胆战心惊,但也仅止于此,所以才必须靠那些戏法来跟我们玩心理战。要是在这非常时刻屈服,反而正中对方的下怀。我会跟明智见面,与他直接应战、较量智慧。之前都是因为他躲在暗处,才倍觉恐怖。面对面的话,他也不过是个人,我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谈话到此暂时中断,明美猝然露出惊惧的神情。

“克彦,你不怕吗?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附近……那天晚上我也觉得走廊那边躲着幽灵,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氛围。”

“又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太敏感了!”

克彦站起身,到书房取来威士忌与酒杯。斟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克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股野扭打在一起?为什么要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你没杀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

“浑账!你说什么傻话。要不是他死了,你能像这样过着奢华的生活吗?能跟我在一起吗?而且我也不是蓄意杀死股野,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才不得不还手的。假使那时他的力气再大一点儿,死的可就是我了,所以这算正当防卫。但我如此声称的话,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你也会被当做证人传唤到法庭,或许连一毛钱的遗产也别想拿到。为了避免事态演变到这样的地步,我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我们也才能拥有眼前的幸福。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必须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幸福。我还能战斗,我会跟明智小五郎一对一单挑的。”

说着,他猛地又喝干了一杯酒。嘴里虽然逞强,但若不依靠酒精的力量,他同样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

“克彦,你听!这次我真的没听错。外面好像有东西,我好怕!”

明美倏地抱住克彦的大腿。

此时,连接走廊与卧室之间的门悄然打开,一名男子现身了。

克彦与明美紧抱在一起,以撞着幽灵般的恐惧眼神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啊,花田先生……”

男子缓缓走向床边,说:“是我花田啊,真是抱歉,我刚才一直躲在门外,你们的谈话我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假如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你们一定会崩溃。建议你们还是坦白吧,这样比较轻松。”

(糟糕,换句话说,这家伙刚才一直在偷听吗?我们的对话内容全部被他听见了。但这也无法成为证据,只要坚称我们从没说过这种话,他不就白忙一场了?)

“你有什么权利擅闯民宅?给我出去。请你立刻出去。”

“你真无情啊。我不是你的麻将友、牌搭子兼酒友吗?不过是没事先通知一声,竟被你当成外人大发雷霆,大见外了吧!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北村先生,听从我的建议,赶快解脱出来吧!”花田笑着说。

“解脱?什么意思。”

“坦白罪行啊。在法庭上承认,你,北村克彦,就是勒死股野重郎的凶手。你让前股野夫人,也就是明美女士伪装成股野,在窗边求救,上演一场假戏,为你制造一个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花田刻意以缓慢而慎重的语气说着。

“浑账,这只是你的幻想,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跟明美女士适才不是早已坦白过了?心声几乎都吐露出来了,很难挽回喽!”

“证据在哪儿?你偷听到的内容不足以构成证据。谁晓得你是不是说谎?只要我坚决否认,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你无法否认的。”

“什么?”

“你看床铺枕头这边的墙壁,瞧瞧这个摆着床头灯的金属横木底下,有什么?”

克彦与明美在花田沉着的语气下感受到一股寒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刺眼的灯光照耀下不太容易发现,但仔细一看,金属横木底部的确有个凸起物。那是个小型的圆形金属物。

“趁你们外出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女佣,在这道墙壁上挖了个洞,接着从隔壁松平先生的别馆牵了一根电线到这里。此时,别馆内有安井课长及其他四五名警视厅的警官在场,你懂了吗?墙上的小型金属物就是麦克风,隔壁的别馆则装了一台录音机。也就是说,你们刚才所讲的一字一句都已被录下。不,不只刚才的谈话,连眼下我们的一问一答也正被录音呢。而为了让这些成为呈堂证供,我刚才才会特别着重强调相关人员名字的发音啊。”

克彦听到这里,顿失抵抗的气力。他总算清楚地了解到花田背后的明智有多厉害了。

(我输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准备得如此周全。明智明日十点来访的信息不过是为了把我们逼上不安的顶端,以引出先前那番谈话。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一起外出的时刻,一逮到机会,立刻说服阿清与警方站在同一阵线,以方便装设麦克风,难怪阿清今晚显得如此局促不安。我明明感觉到阿清的异样,为何没起疑?为何没提高警惕?然而,对方的手段这般严密,恐怕也非一般人所能对抗。我不是蠢蛋,但看来要一辈子隐瞒谎言,终究是不可能的。)

“证人不止警察,我们也请隔壁的松平先生到场作证,而女佣阿清此时亦在隔壁的别馆。记录今晚对话的录音带,会在众人的见证下当做证物保留……你明白了吗?你们总算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这种痛苦,也不必继续争吵了。”

花田警部说完,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两人。明美从花田讲到一半时,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克彦双手环抱胸前,垂头不语。等花田的话一结束,克彦便迅速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开口:

“花田,我认输。我为造成各位不必要的辛劳致歉,但最后我想说句话。你们的做法虽不是肉体的拷问,却是心灵的拷问。拷问绝非公平,更直接地说,是非常卑鄙的手段。希望你将这段话转达给明智先生。”

花田神情有点儿困扰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平静回答:

“你这想法大错特错。的确,我耍了很多小手段攻击你们的心绪,但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你的诡计实在太过严谨,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未留下。要是我们就此抽手,便无法惩罚有罪的人,这迫使我们必须通过心理手段解决。然而,这种心理攻击与所谓的拷问在性质上截然不同。所谓的拷问,是利用肉体的折磨让人认罪,不过,即使是无辜的人也可能因承受不了而被迫做出虚假的证言,其他的,就如对嫌疑犯进行一两晚不眠不休地讯问,也算一种拷问。你若不是真凶,这次所采用的方法,对你肯定是不痛不痒的。我并未使用强迫你做出虚假证言的手段。你们之所以恐惧得仿佛受到拷问,就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凶手。若非如此,看到我的戏法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遭到跟踪,清白的人也不会因而坦白曾经行凶。心理攻击与德川时代的肉体拷问本质上截然不同……这样你懂了吗?”

克彦重重地垂下头,一句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月亮与手套》发表于一九五五年)

注释

【1】 想当然耳,这是一家虚构的公司,不过在《妖人金刚》(1957)中,曾提到该公司的摄影棚设立于世田谷区的郊外。另外《铁人q》(1958-1960)里则说丸之内的日东电影院是“全东京最华丽壮观的电影院”或许是日东电影公司的直营电影院吧。

【2】 苏格兰威士忌的代表名牌酒,过去被认为是高级名酒,分为黑标与红标,前者更是高级。乱步在随笔《酒与心悸》(1956)中曾提及:“战前,我一个人睡觉时枕头旁就经常摆着一瓶johnnie walker与一杯水。酒不掺水也不加冰块,直接小口小口饮用,有时则用巧克力配酒。”

【3】 领带长度约一百四十厘米,故一倍将近三百厘米,真有这么长的皮带吗?

【4】 明治三十二年盐原又策设立三共商店,专门进口胃药。昭和四十年,改组为三共合资公司,大正二年又改为三共股份有限公司。原以出售水杨酸、梅毒疗剂等药品为主,后发展为综合制药公司。

【5】 原书名为(the eperor&039;s snuff-bos)。美国的狄克森·卡尔(john dickn carr,1906-1977)于一九四二年发表的长篇推理小说,描写双重密室杀人事件。本文中,北村提到的内容与原作略有出入。

【6】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股长,第一次出场的作品是《化人幻戏》(1954-1955),后来在《十字路》(1955)中成为主角。

【7】 与一般推理小说的叙述手法相反,前半部主要描写犯人,名侦探到后半部分才出场,这种写法最早始于英国奥斯丁·弗里曼(r at freean,1862-1943)的《奥斯卡·普罗茨基事件》(1912)。但在阅读这篇小说以前,乱步早已于《心理测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925)中实践过这种写法。或许是对这一手法情有独钟吧,他在战后评论集《幻影城》(1951)中更是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之后又在本篇《月亮与手套》中再次挑战,可惜与犯罪心理小说的区别不明显。称得上纯粹倒叙推理作品的仅有f w 克罗夫兹的部分作品,罗伊·维克斯的《迷宫课事件簿》、电视影集《哥伦布刑警》而已。

【8】 在《化人幻戏》中,以花田警部及箕浦警部补的上司身份出场。

【9】 或许就跟范·达因的《金丝雀杀人事件》(1927)中,侦探万斯所做的相同,他与犯人玩扑克牌,借以观察他的心理状态。

【10】 落语是一种类似中国相声的日本传统说唱曲艺。

【11】 原文为“かみきり”,为落语表演中的一种,由客人出题,落语师当场将手中的白纸剪出指定图案贴在黑纸上。

【12】 藤田西湖(1899-1966),甲贺流第十四代忍术家。本名藤田勇志。担任新闻记者期间学习忍术,其后参与日本陆军中野学校的创办,并于陆军大学校担任教师之职。昭和二十五年以特别来宾身份参加推理作家俱乐部与捕快作家俱乐部共同举办的演讲与表演。昭和二十八年,在三游亭园朝的忌日纪念会“百物语之会”中与乱步一起出席。

【13】 原文为“ador”,一种安眠药。战后在日本广为流行,但也陆续发生安眠药过量中毒事件,有些人把这个当做自杀药物,弊端不少。

【14】 接下来他们去了“精养轩”,由此看来,这里所指应该是上野动物园。精养轩于明治五年(1872)于丸之内马场先门前开业,但当天就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后来,又在京桥采女町三十三番地(现中央区银座五丁目)开业并兼营旅馆,俗称“筑地精养轩”。不幸的是,在关东大地震中被震裂,随即于昭和六年停业。另一方面,明治九年设立于上野公园内的分店大多称为“上野精养轩”,是东京有名的西餐厅。

【15】 一九五三年,从美国引进到日本的大银幕电影。采用特殊镜头拍摄的影片能以一般电影的两倍压缩摄影,并在长宽比为一比二点五的超大银幕上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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