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式冰激凌(2/2)
所以,请你重新考虑一下离婚这件事。求你了。让我们都冷静下来吧。
因为那种事情,把我们一点点累积到今天的三十年全都归为虚无,说句实话,我承受不了。
这并不是考虑到体面或是孩子们才说的场面话。
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把信件投进镰仓邮政局前的邮筒中后,我还想四处逛逛。
今天是星期六,店里下午不开张,qp妹妹又去朋友家玩了。在傍晚去蜜朗家之前,还有一点时间。
为了避开人潮,我左转向妙本寺的方向走去。我心血来潮,很想去树木茂盛的地方。我想尽情地做个深呼吸。
我是在高中一年级时知道妙本寺这个地方的。
有天我还不想回家,在车站附近漫无目的地行走,结果来到了妙本寺。
它明明就在车站旁,却曲径通幽,我在石级上爬了又爬,怎么都到不了山门。
那时候,我就羡慕起那些自由舒展着枝叶的树了。只要去那里,就有新鲜的风吹进胸膛深处。
寺庙里有许多黏人的野猫,我经常会对野猫倾诉烦恼。树也会侧耳倾听我的独白。而微风会温柔地拂去我的眼泪。
就这样,稍稍消磨掉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堆积在心中的纷繁嘈杂都被风吹走了,归家的脚步也变得轻巧起来。
对我来说,妙本寺就是不可多得的与自己约会的场所。
我缓缓登上石级,回想起久违的那段时光,很是怀念。当初的我烦恼于处理与上代之间的关系和将来的出路,每天都在痛苦挣扎。我无处可去,无法喘息,我想争分夺秒地离开镰仓这个小城。
然而,我现在又住在镰仓了。
所以,假如遇到当初的自己,我想对她温柔地说一句话——
没关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爬上石级的半程,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呼吸,碧绿的精华就充满了我的身体。
理查(半)基尔委托我代笔的信,尽管功力还不到家,做不到完美无缺,但也算是尽了全力。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还以为周末会有许多人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从早晨开始,小雨就时落时停,不同于往常的星期六,显得十分幽静。
我进入本殿,参拜完毕之后,坐在石级上小憩。整个寺庙都被雨水润湿了。我过去就很喜欢从这里眺望美景。
左手边的祖师堂前,长着一棵海棠树。新叶的梢头上已经结出一个个果实。评论家小林秀雄与诗人中原中也大概就是在那边重归于好的。他们两人曾围绕着某个女性有过一段三角关系。
提到小林秀雄,我只能想起一位文章晦涩又不近人情的老头。高中时,每当现代国语考试出现小林秀雄那难懂的评论,我就束手无策。但据说他年轻时,喜欢上了中原中也正在交往的恋人,从朋友中也手中夺走了恋人,最后还同居在一起。当我得知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也会抛掉理性,凭本能喜欢上女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我记得小林秀雄与女友同居将近十年后,才和中也再次在海棠树下赏了花。小林秀雄在所著的《回忆中原中也》中写到过。
上代就有这本书,我以前也读过描述当初情形的文章。虽然详细内容已经忘记,但我还朦胧地记得,书中把海棠花描写得非常美丽。在家里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回去之后再读一遍吧。
我去东急买了些东西,在站前坐上巴士,发现第二鸟居上装点着巨大的花绣球。我想起来了,每年的大祓结束后,镰仓的街道都会变成一派七夕景象。不论是小町路的入口,还是丰岛屋的入口,到处可见气派的装饰物。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八幡宫。我透过巴士的车窗注目凝视,生怕错过每一个瞬间。
挂在鸟居上的鲜艳绣球轻飘飘的,正优雅地随风起舞。
我时常会觉得八幡宫的建筑物很像龙宫城,装点起来再看的话,那些明艳华美的色彩更是美不胜收。
舞殿和上宫也都装点了花绣球和风幡。我确实身处现实,却恍若闯入了梦中,感觉很是不可思议。这样的盛装就如同新年一样,我不禁觉得镰仓的一年应该是从夏季开始的。
山茶文具店的入口处也挂上了细竹叶,是男爵今天一早特地送来的。
“恭喜你。”我对男爵悄悄耳语。男爵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男爵与胖蒂的孩子,即将在今年秋天出生。
先回自己家之后,我又赶往蜜朗与qp妹妹正在等待的别宅。这种情况也不知该不该称作“别宅”呢。
译
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守景阳菜 qp
希望家人健康安稳,每天笑容满面。鸠子
生意兴隆!守景蜜朗
靠在山茶文具店入口处的细竹叶成了绝好的背景,我们一家三口的愿望正随风飘摇。从刚才起,只有qp妹妹的那片在不停打转,就好像芭蕾舞者在踮着脚旋转起舞。守景家也模仿八幡宫,用彩色纸剪成构树叶片的形状,写上了各自的心愿。
“弟弟”或者“妹妹”嘛,我当然不是没想过。蜜朗嘴上不提,其实也很是期盼。
蜜朗确实有过异常辛酸痛苦的经历,但谁又能断定蜜朗就无法获得幸福了呢?
只要人活着,不管发生过怎样的悲剧,都依然会有食欲,也当然会有性欲。
有时候,越是伤心,就越应该笑着攻克难关。我想让蜜朗露出更多的笑容。我希望他能每天咯咯笑得满地打滚,笑得肚皮上的肌肉发疼。
在结婚前,我也想过要给蜜朗生个孩子。我曾经梦想过与我跟蜜朗的孩子相见。
但是当我真的结婚,成为小qp的继母后,我就越来越喜欢小qp了。我们之间的亲情在日渐刷新纪录。
我的爱就像一股永不干涸的泉水一样,那无色透明却略微甘甜的泉水,丝毫不间断地喷涌而出。俗话大概会把它称作母性。我这股母性之泉源源不竭。
不知该如何形容,我觉得正因为并非血脉相连,我才愈加珍视qp妹妹。假如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更加疼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呢?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点害怕。
正当我为这件事烦恼的时候,却看到了“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的愿望。
我裹足不前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雷迪巴巴。我生出孩子就代表着或许会留下雷迪巴巴的血脉。
我思前想后的,连手上的活都干不利索了。为了让店里的客人和邻居们都写下愿望,我正在把彩色纸剪成构树叶片的形状。七夕的店面活动就是在店门口摆上小桌子与纸笔,让大家自由地写下愿望。
或许是因为挂的晴天娃娃奏效了,今年的烟火大会总算能顺利举行,让我松了一口气。几天前我都是以祈祷的心情望着天空,这全都是因为去年的烟火大会受大浪的影响而中止了。所以对去年就期待着烟火大会的qp妹妹来说,这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的烟火大会。我们好久以前就约好了要穿上浴衣一起去看。
偶然跟芭芭拉夫人提到这事,芭芭拉夫人就带我们去了一个欣赏烟花的特别地点。那是芭芭拉夫人每年看烟花专用的秘密地点,而这次也会带我跟qp妹妹一起去。那个秘密地点就是芭芭拉夫人在小町的一位朋友家,据说从朋友家的屋顶上能看到非常漂亮的烟花。
因为是各自带上料理的聚餐,我从傍晚起就开始做午餐肉饭团,打算带这个过去。qp妹妹带的是蜜朗做的炸鸡块。本想让蜜朗也一起去的,但他还得经营店铺,只能看家了。为了实现“生意兴隆”,蜜朗目前正在投入地工作。
我提前一点打烊,急忙换上浴衣出了门。芭芭拉夫人说要去站前的肉店订些烤牛肉,我们约好直接去她朋友家碰头。
我们到达时,一场宴会已经在小小的屋顶上开始了。就在此时,“轰!”,第一发烟花的声音响彻天空。
尽管我就住在镰仓,却已经有十几年没好好看过一场烟火大会了。我记得上次还是寿司子姨婆偶尔来镰仓,跟她一起去看的。即便如此,我也是第一次在这么好的位置欣赏。
芭芭拉夫人的朋友还惭愧地说,可惜看不到最精彩的水上烟花。太言重了。从这儿可是能看见一朵朵烟花飘然升空、乒地炸开、四散而去的景象。
一只手握着啤酒,另一只手拈起烤鸡或者毛豆,在没有拥挤人潮的地方欣赏烟花,这段时光真是奢侈到了极点。正因为盛开在夜空中的大朵烟花转瞬就会枯萎,才更应该睁大眼睛,不错过每一个瞬间。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多果比古小弟弟。多果比古也在看烟花吗?他说过自己能分辨太阳的光亮与夜晚的黑暗,那么或许也能看见今晚的烟花吧。
我们常说要睁开心之眼,而多果比古拥有的远远不止如此,是更为伟大的魂之眼。多果比古也许能看到一切事物在黑暗背后的灵魂形状。我也想有一双他那样的眼睛。
qp妹妹从刚才开始就纹丝不动,已经被夜空中的烟花迷住了。我想这不会是她第一次看到升空的烟花,可她那模样就仿佛是出生以来首次见到。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珠上,追踪着奔向夜空的烟花轨迹。
回去的路上,和芭芭拉夫人三人一起在段葛漫步。qp妹妹走在中间,我们手牵着手。
“真漂亮呀。”
“波波做的饭团真好吃。”
“我明年也想到那里去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感想。
并排走在一起时,我想起了芭芭拉夫人告诉我的“闪闪发光”魔咒。
那是除夕,在去敲响除夜钟的路上她告诉我的。
只要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闪闪发光,闪闪发光”,心灵的晦暗之处就会出现星星,照亮四周。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实践这条咒语。
有朝一日,我也要把它教给qp妹妹。只要是我能教给qp妹妹的,就一定会毫无保留,慷慨地传授给她。
迎来暑假的qp妹妹连着好几天都住在我家。她本人说这是“合宿”,开心得很,可蜜朗似乎很寂寞。当然了,我肯定是欢快得不行。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qp妹妹都在身边。
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早餐有时会吃点,有时不吃,解决得很随便。可是有小学一年级的qp妹妹在身旁时,就不能这样乱来了。我从一早就开始做味噌汤,煮饭,煎蛋。早上吃剩下的米饭,会模仿蜜朗的做法,并不存放起来,而是捏成饭团,留到午餐或者点心时间吃。
qp妹妹有时在家做作业,有时去附近的朋友家玩,有时去后山捕虫,有时去学校的泳池游泳,忙得不可开交。天热的日子里,她会给山茶文具店看店,或是读书,或是填图,或是折纸玩。
去年我一狠心买了台新空调,于是店里在仲夏也相当舒适。温度设定得比较高,虽然并不会特别凉爽,但总比没有好。
最近都是qp妹妹一个人看店。刚开始我挺担心的,还陪着她,可这么一来,家务和工作就越堆越多。反正她也逐渐习惯了,店里的事就都交给qp妹妹了。
只有来客人的时候,她才跑来告诉我。这时候,我要么准备晚餐,要么做些代笔的工作。我并非不担心雷迪巴巴突然出现,把qp妹妹掳走,可雷迪巴巴后来再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再怎么说,发生这种情况的话,qp妹妹一定会大吵大闹吧。更何况,qp妹妹早已没那么轻,不是一个女人能单手轻松抱起的重量了。
qp妹妹每帮一次忙,我就给她十日元的兼职费,一天五十日元为上限。这么做大概会涉及劳动基准法吧,也许根本就不允许让未成年人这样工作。不过,比起让她毫无报酬地帮着做家务,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让孩子在小时候就养成工作的意识,将来她长大了,或许能对她起到什么作用。蜜朗送了一个匹诺曹的存钱罐,qp妹妹会把兼职得到的钱仔仔细细地存下来。
打烊之后,按照惯例,我们会围着餐桌坐下来。蜜朗不在,我们就像单亲家庭似的。可对我来说,这才是更熟悉的光景。
有时间的话,我会煮一些糙米。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用过压力锅,刚开始一见到蒸汽咝咝地冒出来,就紧张极了,怕它会爆炸。不过做着做着就掌握了窍门,最近已经能煮出糯糯的糙米了。
吃糙米就不需要多么精致的小菜了。羊栖菜、纳豆或者杂煮昆布就能下饭,再加点鱼就完全足够了。去年年底,鱼福那家店关了,现在我都去岔道口那家干货店买鱼。
明明当初那么激烈地反抗过,最终我还是像上代那样,摆出了几盘朴素的小菜。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很上心,就是与qp妹妹保持对话。和上代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余的闲聊是彻底禁止的。直到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吃饭时也能闲话家常。所以我在吃饭时也会有意识地多和qp妹妹说几句话。
话又说回来了,镰仓的夏天还真是热。我以为今年会一直凉爽下去,结果却始料不及,中途突然热了起来。尤其镰仓的湿气还很重,我们仿佛进了蒸汽桑拿房,就算什么都不干,汗水也会自然而然地沁出。
因此最近的乐趣之一就是餐后的散步。散步的目标,就是金泽街道旁那家意大利餐厅 porta所卖的手工冰激凌。
把晚饭收拾得差不多之后,我就和qp妹妹牵着手,一路不停地走去买冰激凌。到了那时候,会有少许的微风,凉快很多。
我们会边走边思考今天吃哪种冰激凌,可总是决定不下来。有马达加斯加产的香草冰激凌,也有少见的橄榄油冰激凌,还有杧果、猕猴桃、菠萝这些时令水果和南瓜之类的蔬菜做的冰激凌。在柜台前犹豫不决也是乐趣之一。我们两人都不是杯装派,而是蛋筒派。
“因为蛋筒也可以吃下去嘛。”
这就是我们的共同意见,跟杯装派的蜜朗完全相反。蜜朗坚持认为用杯装吃起来更方便,不过那样的话就会产生勺子跟杯子这些垃圾。
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吃完冰激凌再回家,是在这个夏天挖掘出来的新乐子。我们面对的这条路上有许多汽车,景色绝不算很好,但光是和qp妹妹坐在一起,看着往来的车辆,悠闲地舔舔冰激凌,就感觉自己已经抓住了莫大的幸运。
我能自信十足地宣言,自己比中了三亿日元彩票的人更幸福。此刻的心境,让我多么想和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一样高高举起蛋筒冰激凌,向全世界炫耀qp妹妹。
黑地藏缘日 那天,也就是每年的八月十日,觉园寺会从夜里零点开放到正午。
“成为小学生之后,想要半夜里去看一次黑地藏缘日。”qp妹妹从很早以前就期待起来了。我明明住得这么近,却还没去过。
我还想半夜零点起床会不会太勉强了,qp妹妹却准时醒来,从床上爬了起来。深夜里,和蜜朗还有qp妹妹三人在外漫步,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误闯入了某个巨大的梦境。路程没过半的时候,路上实在是太过寂静无声,我还担心究竟是不是今天开放呢。随着越来越靠近寺庙,人也越来越多,我们总算松了口气。
qp妹妹指着特别日对公众开放参拜的黑地藏说了句“胖蒂”,把我们笑坏了。不过胖蒂的眼鼻确实轮廓鲜明,是张像大佛的脸。
据说黑地藏可以将参拜者的思念和愿望带给逝去之人。
正因为今天是缘日,寺庙内还摆出了夜市。推出笑脸面包的paradise alley也以黑地藏为主题,做了含黑炭的面包来卖。喊着肚子饿的蜜朗买来了关东煮,我们三人一点点分着吃了。
明明是这么热的天,我们却汗流浃背地吃着关东煮,实在太滑稽了。我咀嚼着魔芋,怎么也止不住笑,连qp妹妹也跟着我和蜜朗咯咯大笑。在深夜里拜见黑地藏,边吃关东煮边笑,我想我们真的是格外幸福。我真心希望黑地藏能把这笑声带给上代。
又过了几天后,盂兰盆假期总算来了。我们要前往蜜朗的老家。
这是第一次见他的父母,究竟该穿什么衣服去呢?该带什么特产去呢?我迟迟决定不下来的样子让蜜朗目瞪口呆:
“照平时的装束穿就行啦。小鸠你要是太庄重的话,我家里人也会紧张的。普通一点就好,普通一点。”
但我就是不明白这“普通”是个怎样的分寸。衣物明明已经打包好,却又想“这个不行”,反复替换,花了好几天才整好行李。去蜜朗老家要住三宿,但回程时还打算一家三口去温泉玩,就准备了够四个晚上用的行李。一家人住四天的衣物相当多。
我们在机场租了车往老家开,路程可真是长。翻过了好几座山,通过了大桥,穿过了隧道,还是迟迟未到目的地。因为我没有驾照,只能把驾驶重任都交给蜜朗。我很过意不去,想着要在旁边好好辅助驾驶,很努力地与蜜朗交谈,可还是在半路上就没了记忆。等我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昏暗。
我们上午就离开了镰仓,到达蜜朗老家时已经是晚上。路上,我被扑面而来的景色压得喘不过气,感觉仿佛是来到了某个亚洲小国的深山中,彻底忘记了自己仍旧身处日本。
所以,到达蜜朗老家下车时,婆婆的一句“你一定累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让我不禁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为什么她的日语说得这么拿手呢?看来即便很远,这里仍然是日本。
“初次见面,我是鸠子。一直以来受你们照顾了。”我心想在婆家面前应该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
“不用客气啦,快先进来,不然会被蚊子叮的。”婆婆却提起我的行李就回了屋里。
行李中有个纸袋里装着伴手礼鸽子饼干。当初我烦恼了很久,不知该选核桃饼好还是美铃的和果子好。最终决定送最万无一失的鸽子饼干,既好吃,保质期又长,味道一般人都能接受,从孩子到老人都爱吃。没有比鸽子饼干更适合做伴手礼的了。
递出礼物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我也在脑海中预演过许多遍了,现在却迷迷糊糊的。蜜朗去停车了,还没回来,而qp妹妹已经跑进了屋子里,没办法,我只好先进蜜朗家了。
我在玄关入口刚摆放好鞋子,只见蜜朗的姐姐和她的儿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姐姐有一头堪称完美的棕色秀发。
“初次见面——”我慌忙站起来打招呼。
“承蒙你照顾蜜朗啦。”
姐姐郑重其事地鞠躬,男孩也被她强迫着一起鞠了个躬。
蜜朗与她是一对很要好的姐弟,他经常会与姐姐在le 上互发消息。姐姐曾经嫁到大阪去了,离婚后就回到娘家附近生活。在过去的邮局楼房中经营咖啡店的就是这个姐姐。
我和姐姐站着闲谈了几句之后,蜜朗总算来了。说实话,我也松了口气。蜜朗带着我来到了饮茶室。或许是刚换了荧光灯,这饮茶室在夜间显得格外明亮。
“请进请进。”蜜朗的父亲让我们在坐垫上坐下。
仔细一看,这对父子长得还真像。虽说我事先就听蜜朗讲过,可这实在比我想象中的像太多了。正当我对这相似的容貌大吃一惊的时候——
“不行哦,他是我丈夫哟。要是你们对上眼了,咱就成三角关系啦。”婆婆用餐盘托着大瓶啤酒,边说笑边走来。
“妈妈,蜜朗他们刚从东京回来,正累着呢。”姐姐为我解围。
其实我真的很想正式地问声好,却怎么都掌握不了时机。干杯之时,我心想蜜朗应该会正式地介绍一下,便挺直了身子,可蜜朗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老婆鸠子,多多关照她哦。”
接着,全家人就迫不及待地干杯了。
“辛苦了。”公公说。“恭喜。”婆婆说。“欢迎回家”姐姐说。qp妹妹和外甥雷音喝的是橙汁。
不知是不是姐姐亲自起的,男孩的名字写作“雷音”,却读作lion。没想到“奇葩取名” 的潮流都影响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了。雷音和qp妹妹是表兄妹关系。
我们已经在半路上的汽车旅馆吃过晚饭了。这件事也事先通知过,公公婆婆都已经用过餐了。即便如此,婆婆还是急匆匆地把晚餐余下的菜都端了出来。
我无法确切地形容,但总觉得这里与镰仓在时间流逝上的感觉是不同的。镰仓与大城市相比,时间已经够缓慢的了。而到了这里,时间仿佛处于静止与行走的交界处,不过当然是不停往前走的。
光喝啤酒有些单调,我伸手取了几颗毛豆。相邻的厨房桌上,摆放着经常寄到镰仓的蒟蒻果冻的包装袋。
“你奶奶呢?”我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道。
“好像已经睡了。”蜜朗告诉我。
一想到明天终于能见奶奶了,我兴奋不已。
qp妹妹坐在蜜朗父亲盘起的大腿上,从刚才起就专注地啃着玉米。公公则是专注地看着电视上的棒球直播。
我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家族”这个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与这么多的人成为一大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餐具柜上面摆放着许多照片。花瓶里插着已经在日晒下褪色的假花。还有旧式的金鱼缸、装着奖状的画框、奖杯、小芥子人偶、招财猫,甚至还有一只套着透明塑料袋的aibo机器狗。光是饮茶室里就有三张年历。
饮茶室的一角还有一套悬挂式健身器,不过大概是没人再用它锻炼身体了,就变成了晾衣服的地方。走廊上摆着一张看上去像是刚买不久的气派按摩椅。
跟我所居住的屋子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说实话,刚开始因为东西太多,着实被震慑到了,不过每件物品身上一定都有一段沧桑的故事。
大家似乎都过着早睡早起的生活,晚餐后的小酌也只是两瓶啤酒就完事。婆婆为我准备了洗澡水,我先泡了澡。
走出浴室的时候,饮茶室里已经没人了,电视和灯也都关了。为了避免迷路,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找到楼梯来到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悄悄窥视一下,见到蜜朗在里面。qp妹妹似乎去爷爷奶奶房间睡了。蜜朗睡的床旁,已经铺好了一套被褥。
“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我一边用浴巾擦干头发一边说。
“为什么?”蜜朗盘腿坐在床上说。
“因为这儿不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吗,现在我也在这儿了呀!”
但是,想把这种心情准确地传达给他很难。蜜朗露出了一副“你在说什么呢”的表情。蜜朗还没有理解,对他来说是习惯成自然的家,对我来说却仿若异国他乡。
“我也去洗个澡。”蜜朗走出了房间。
我越发感叹,这是何等的人生大转变哪!丈夫的老家居然在这四国的深山中。真的无法预料人生中会发生什么呢。
我留着灯,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只见蜜朗穿着大裤衩回来了。
“你没事了吧?”
听到我的提问,蜜朗费解地露出“什么?”的表情。
“被蜈蚣蜇的地方。”我说。
“啊,多亏小鸠你来得快,做了应急处理,现在都不疼了。谢啦。”
蜜朗边说边拉绳,把电灯关了。即便灯关了也并非彻底漆黑,外面的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来这边嘛。”
正当我打算盖上毛巾被正式入睡的时候,蜜朗却向我发出了邀请。来到蜜朗的床上,周围仿佛萦绕着一股少年蜜朗的气息。我害羞极了,紧紧闭上眼睛。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高中。
第二天早晨,我在青蛙的合唱声中醒来。我赶忙换好衣服下楼,婆婆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早餐。我原本还想早早起床,像个懂事的媳妇,去给婆婆帮忙呢,结果彻底来迟了。
我正惭愧不已的时候——
“波波你再多睡一会儿嘛。”婆婆爽朗地说。
因为qp妹妹叫我波波,其他人也都开始这么称呼我了。
就在此时,厕所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老奶奶。婆婆立即大声介绍道:“这就是蜜朗的媳妇。”
我也放慢语速,大声招呼道:“初次见面,我是鸠子。”
“啊?”老奶奶似乎没有听清楚鸠子这个名字。
“就是波波啦,波波!”婆婆解释说。
波波这个名字她倒是知道。
“波波,大老远来这里,辛苦你啦。”
老奶奶轻轻点头致意。光是能见到老奶奶我就够开心了。
早餐之后,喝了些茶,又歇息了片刻,大家就一起去守景家的墓地扫墓。听说墓地在村落外。昨天到达这里时太迟了,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这才发现蜜朗老家周边都是一片片一眼望不尽的梯田。稻穗中已经结了米粒。
老奶奶一直到半路上都是自己推着手推车行走。不知不觉,姐姐和雷音也加入进来。qp妹妹挥舞着从雷音那儿借来的捕虫网,蹦蹦跳跳地抓起蝴蝶来。公公手上提着水桶和长柄勺,婆婆捧着庭院前摘来的花朵,走在一起。我和蜜朗注视着众人的背影,偷偷牵起手走在后面。
蓝天、悠扬的鸟叫声、梯田、大波斯菊、小小的祠堂,一切都无比美丽。
柏油路走到了头,蜜朗与姐姐从两边扶着老奶奶,继续在田间小道上前进。
先到达墓地的公公和婆婆给墓碑浇了水,换上了鲜花。一棵大树下,简简单单地排列着几块朴素的墓碑。
我见树干旁靠着一把折叠椅,就拿了过来,在平地上展开,让老奶奶坐下。墓碑前已经点起了蜡烛,婆婆又用烛火点燃了线香。
“来吧。”
一家人在墓前排成一行。
我蹲在蜜朗的身边,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全家人都静静地献上祈祷。
接着,忽然传来了婆婆的说话声:
“美雪呀,蜜朗他带新媳妇回家啦。因为她名叫鸠子,大家都叫她波波呢。阳阳也已经长这么大啦,你放心吧。”
婆婆话说到一半,姐姐就尖锐地喊了声“妈妈!”想制止她,但婆婆并不在意,仍旧把话说到了最后。我也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这里沉睡着的是蜜朗的前妻。
蜜朗不太愿意谈这件事,我也有意不去过问,所以我连前妻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既然来到了蜜朗的老家,就不可能继续不看、不提、不听了。
姐姐刚才大概是考虑到我的心情,才制止婆婆的吧,但我反而像是被婆婆的话拯救了。假如大家都在无形之中对我太过顾虑,闭口不提这件事,会让我更加难受。
尽管做法有些粗暴,婆婆却为我打开了一个突破口。我能感到婆婆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让我终于能好好面对这件事了。
扫墓结束,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沿着坡道往下走。我和蜜朗又走在最后。
“原来她叫美雪啊。”
我一说话,蜜朗就握紧了我的手,慢吞吞地说:“抱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哪?”我问。
“因为,我好像对你过分顾虑了。”蜜朗垂下头,接着问,“你难受吗?”
究竟要选择哪一个词语,才能把我心中所想准确地传递给他呢?
“不是难受不难受的问题,我只是觉得美雪太可怜了,明明有那么可爱的女儿,肯定有很多遗憾吧,替她不甘心。”
我一说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可是……”我接着说,“假如美雪没有经历那些苦痛,我就不会遇到蜜朗你了,也遇不到小qp了。我现在的幸福是……”
说到这里,我被蜜朗紧紧地抱住了。我现在的幸福是建立在美雪的牺牲之上的。如果美雪没有遭遇那种惨事,我也不会和蜜朗结婚。
我心里想着要赶快停止哭泣,身体却靠在蜜朗的胸膛上,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蜜朗或许也在哭。
“波波!”qp妹妹在远处呼唤我。
我的脸一离开蜜朗的胸口,就发现在他的t恤衫上留下了尿床似的水渍。
“对不起。”我道歉道。
“没关系啦,反正很快就会干。”蜜朗轻轻摸着我的头说。
我们两人牵着手回了家。
下午去姐姐经营的咖啡店喝了咖啡。qp妹妹似乎想跟雷音在一起,于是被爷爷奶奶带去当日来回的温泉玩了。或许是全家总动员,为我和蜜朗创造了一个两人独处的空间。我和蜜朗从昨天开始就好像一对热恋情侣一样。
你很难把这个前邮局咖啡店——恕我唐突——与姐姐的外表联系在一起,里面的气氛棒极了。它的出色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小小的木造建筑物入口处,站着一个红色邮筒,店里装饰着旧邮票与明信片,还有送信用的脚踏车,等等。好几个花瓶中都插着鲜花,店堂中吹着令人舒爽的微风。侧耳倾听,还有轻轻的钢琴声。
“喜欢吗?”看我精神恍惚的样子,蜜朗快活地注视着我的脸,“别看姐姐现在是开店的,她过去可是当过造型师哦。”
对蜜朗来说,姐姐是最值得自豪的。
“小蜜遇上好女孩了,好事一桩呀。”姐姐一边用法兰绒滤布做咖啡,一边说。
“是是,姐姐所言极是。”蜜朗打趣道。
“刚才妈妈的话,抱歉啦。”姐姐把泡好的咖啡注入杯中,边端到我面前边说。
我立刻就明白她说的是墓地上那番话。
“不,没关系。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我说。
“是吗?那就好。我和弟弟都经历过很多事。人生还真是什么都会发生。”姐姐望着窗外叹了口气。
“跟姐姐结婚的那男人对她家暴过。”
说完这句话,蜜朗喝了口姐姐泡的咖啡,轻声赞叹味道好。确实没错,这是杯香气馥郁、滋味浓厚的咖啡。
“我是真的没有挑男人的眼光,总是会被同样类型的暴力男人吸引。但是我弟弟看人很有眼光,没问题的。”姐姐笑嘻嘻地说。
“等等……”蜜朗阻止了正打算说些什么的姐姐。
于是姐姐就凑到我的耳畔,压低嗓音说:“这孩子,以前就抵挡不了皮肤白、胸部又是碗形的女人。”
我听得耳朵痒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姐姐,你别对我老婆说奇怪的话哦。”蜜朗发起牢骚来。
难道说我和美雪长得很像吗?
“你们说的美雪,汉字写作什么呢?”我不知为何一直都很在意。
“美丽的美,雨雪的雪。”姐姐露出仿佛望着远处美丽雪景的表情回答。蜜朗依旧一声不吭。
“话说回来,姐姐和蜜朗的关系还真是融洽呢。”我像是在挽回气氛。
“关系有那么好吗?”
“过去还经常吵架,被你弄哭过呢。”
看来这对姐弟对此毫无自觉。
但是,在我这个独生女看来,姐姐和弟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闲聊,让我羡慕极了。血缘关系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当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
“你们两个也赶紧要个孩子嘛。”姐姐忽然抛出了直奔核心的发言,“当然了,我其实没资格说这种话啦。不过阳菜一个人不也挺寂寞的吗?她从昨天开始就缠着雷音没放开过。”
“是啊。其实她在七夕写的愿望就是要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坦白说。
“是吧?我对那个家暴丈夫早就没什么念想了,但还是在后悔,要是能多生个孩子再分手就好了。”姐姐说着,双手抱胸。
“小蜜你怎么想?”
被姐姐一问,蜜朗就言语含糊起来:“我倒是想要,可也得考虑小鸠的情况啊……”
“欸,波波不想要吗?”姐姐的口气很是单刀直入。
“不,也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好呢?我暂时还是想多当一阵子小qp的妈妈。我没信心同时养育两个孩子,经济上也有些紧张嘛。”连我的回答也变得不知所云了。
“别这么说嘛,不然很快就会像我这样,想生也生不出来啦!”姐姐笑着说。
这件事确实是必须好好思考的重大课题。但是,就像孩子想把作业多拖延一天那样,我也找了种种理由,避免直面这个问题。
“那可真是辛苦呀。”我半开玩笑地说。
“那当然啦,活下去这件事就够辛苦的了,净是些不如人意的事情啦。”姐姐也附和了一句,把剩下的咖啡猛地一饮而尽。
晚上大家一起去吃了回转寿司。第二天,蜜朗开车带我逛了逛高知。其实我更想帮婆婆做些事的,结果今天她又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
qp妹妹似乎不想和雷音分开,于是从昨天起我们就分开行动了。今天是姐姐来照顾两个孩子。
“好像就我们两个总是在玩,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边钻进租赁车的副驾驶座边说。
“没关系的,他们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不说这个了,接下来想去哪里玩?”
蜜朗露出一本正经的眼神,搬弄着汽车导航器。
“想看看河。”
一提到高知,我就会想起河川景色。镰仓有山也有海,但河流只有一条滑川。
高知的山与海,与我所熟知的山海有着截然不同的规模。不论是山还是海,在这里都是大开大合、痛痛快快,一点都没有扭捏的感觉。人也一样,来者皆不拒,会大方地接纳客人,盛情款待到让人吃趴下为止。自然也好,人也好,高知在各种意义上都豪迈得让人神清气爽。
一路慢慢兜着风,蜜朗带我来到了一条叫“仁淀川”的河。停下车来步行一小会儿,就听见了轰隆隆的瀑布声。空气也变得水汽氤氲。
当瀑布下的清潭出现在面前之时,那美不胜收的景色让我仿佛飘上了天堂。水很清澈,连深潭的底部都清晰可见。水是碧蓝碧蓝的,这还是我出生以来头一回见到碧蓝的水。
“据说人们把它叫作‘仁淀蓝’。”蜜朗告诉我。
“感觉真好哇。”
有小鱼在水中畅游。
“早知道要来看河的话,就该把泳衣也带上。”蜜朗露出遗憾的神色。
但对我来说,能伸脚浸浸河水就足够了。
我脱下跑鞋,用脚跟轻触水底,在蜜朗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才发觉踩到的不是泥土,而是圆滚滚的卵石。
水非常冰凉,但这种被水紧紧拥抱住的感觉很舒服。脚浸在水中超过十秒,就冷得脚尖生疼。
我爬上石头,让阳光温暖冰凉的脚尖。闭上眼睛,隔着眼皮仍旧能看见一片片红枫叶的花样。在这里,就连鸟叫声也很豪迈。
我叉着双腿发呆的时候,蜜朗说了句“这个……”,从背包底下掏出了什么东西。接着,他将一个小小的蓝盒子递给我。
“这是我老妈要给你的。我让她自己给你,她却说婆婆送媳妇像是在摆架子,不能亲手送。真是莫名其妙的。总而言之,你不喜欢也别放心上啦。”
我缓缓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一枚戒指。
“绿宝石?”我问蜜朗。
“好像是老妈年轻时从老爸那儿收到的。她本人倒是很喜欢,可手指已经粗得戴不上啦。我小时候的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上,都能见到她戴这戒指,还有些印象。”蜜朗说。
我把它戴在左手中指上,尺寸正合适。
“我真的能收下吗?”
“只要小鸠你喜欢就好。”
这枚戒指中,凝聚着守景家的历史。说句实话,这对我来说可能还太早,但我总有一天会成为配得上这枚戒指的大人。
为了吃午饭,我们先回到了车里。蜜朗要带我去公公鼎力推荐的锅烤拉面店,接着再去看另一条河。
河流与烟花一样,看多久都不会腻。站在河边听蜜朗讲小时候的故事,简直是人间至福。下次要是qp妹妹一起来,露营一次,不知该有多好。或者划划小艇,或者在河里游泳、钓鱼,在河边的玩法数不胜数。
回家路上,我们顺道在路边的车站挑选了各种土特产。傍晚,又回到蜜朗家。
打开大门进入饮茶室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纸炮仗气势隆重地炸响了。我正大吃一惊的时候,听见了“一、二”的暗号声。
“波波,蜜朗,新婚快乐!”
我还目瞪口呆傻站着,就被请上了寿星般重要的座位。饮茶室里还有家人之外的来客,餐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大盘菜肴。
今天一整天里,全家总动员为我准备了这场惊喜。
干杯之后,热闹非凡的“客人们”就开动了。据说在高知,所谓的宴会就该是这样的:在餐桌上用大盘装满各色菜肴。这在当地被称作“皿钵料理”,我也曾经有所耳闻,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
“喜欢什么尽管多吃点。”
婆婆这么对我说,但种类实在繁多,我都不知该从什么下手。
“蜜朗,好好给鸠子讲讲有什么好菜。”已经满脸通红的公公催促着蜜朗。
其他人都相当随便地叫我波波,只有公公还顽固地叫我鸠子。这方面倒是有点像蜜朗。
“这个是拍鲣鱼,这边的是金目鲷的刺身。还有对面那是日本绒螯蟹,这边从盘子里钻出头来的是油炸金钱鳗。”被老爸从背后推了一把的蜜朗一样样说给我听。
“日本绒螯蟹?”
我一反问,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公公就露出快活的表情解释给我听。
“日本绒螯蟹这东西啊,鸠子……”
然而他的说明特别长,话才说到一半,蜜朗就已经和对面的亲戚大妈聊了起来。他想表达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日本绒螯蟹比中国大闸蟹还好吃。
餐桌上光是皿钵料理就足够惊人了,又眼见着婆婆和姐姐接二连三地端上了新的菜肴。
“来,这是柿寿司 。”
“鲭鱼寿司是那边的阿姨帮忙做的。”
不光如此,那边也好这边也好,大家纷纷来给我敬酒。酒杯上还故意开了个小洞,让人必须一饮而尽才行。坐在旁边的蜜朗告诉我,这个叫作“可杯” 。可是我已经喝得半醉,根本没搞清是哪两个汉字。
看了看钟,还没到九点,众人却已经醉醺醺的了。我听说过这儿嗜酒之人很多,但没想到排场这么厉害。
大概是菜都上齐了,婆婆和姐姐也坐定下来,碰杯饮酒。还有人已经醉倒,躺在按摩椅上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喝一声。我还以为是吵架,紧张地挺直身子,不过看来并非争吵。
“放马过来!”
随着气势十足的招呼声,两个男人面对面分别伸出手。
“之前我有没有跟你讲过筷子划拳?”
蜜朗简略地把规则讲给我听。筷子划拳,就是用筷子来猜拳决胜负,在高知似乎很受欢迎,输的人自然要罚酒。
蜜朗和姐姐就用筷子划拳来了一场对决。蜜朗在我和qp妹妹面前,总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可一旦玩起筷子划拳来,就判若两人。平日里从不发出大声的蜜朗用劲吼叫起来,显得威风凛凛。他的身体里果然流着土佐人的血啊,我仿佛再一次爱上了他。
坐在身旁的公公,低着头反复对我说了好几次:
“鸠子,蜜朗就拜托你照顾了。”
公公的酒量大概不怎么高。他喝醉了,重复着同一句话。
大家各怀心思地喝着酒,我便中途起身,来到了婆婆的身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她说,光是能待在婆婆身边,心里就舒坦极了。上代或许也想成为这样一个普通的老婆婆吧。
一个、两个,醉倒的人越来越多,宴会渐渐开始散席。我也帮着随便收拾了一会儿,看准时机,与蜜朗一起回了房间。当初散发着陌生气味的被褥,也逐渐习惯了,不觉得那么别扭了。
我和蜜朗在被子上放肆地翻滚了一会儿。
“下次一定要来吃沙丁鱼苗哦。”
我坐在车里,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全开着。qp妹妹向外探出身子挥着手,几乎快要掉出去了。我也百感交集,忍不住快哭了。蜜朗把汽车发动之后,没有一个人回家里去,全都一个劲地不停地向我们挥手。
“玩得很开心——多谢啦!”
我终于忍耐不住,泪水洒了出来。我打从心底里不想和蜜朗的家人们分别。
回程之前,蜜朗的母亲和姐姐分别向我拜托,要好好照顾他。公公昨晚也净念叨着同样的话。奶奶也叮嘱了我。大家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其实都发自内心地盼望蜜朗能获得真的幸福。我很是理解这种想法。
离开蜜朗的老家前,我看了饮茶室里摆放的照片。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心痒痒的,却故意避开不去看。但是,真的一直都很在意。
有蜜朗小时候的照片、姐姐在成人仪式上的照片,还有抱着还是婴儿的小qp的美雪的照片。此外还有张一家人在家门口拍的全家福。
这次的省亲,或许也包含着一层从美雪那儿继承重任到我身上的意义。我只觉得美雪亲手将最重要的接力棒递给了我。美雪把蜜朗和qp妹妹这两件宝物托付给了我。在蜜朗老家的这段日子里,我不停地思考其中的含义。
和蜜朗结婚之后,我就有了qp妹妹这个甜蜜的负担,让我无比开心。但是,甜蜜的负担还不止qp妹妹一个,还有奶奶、公公、婆婆、姐姐,我有了一大家子家人。名唤家族的大树还将抽出枝叶,无边无际地扩展开去。说是负担或许有些失礼,但其实美雪对我来说也是个幸福的负担。
“我一直以来都不太懂家族的温暖是怎么一回事。这次来了高知,感觉有一点明白家族是什么了。”我面朝前方,对蜜朗说。
车子正行驶在绿色的隧道中。车窗开着,或许风声太大,他听不清。我思前想后的时候,那句话其实已经传进了蜜朗的耳朵里。
“那真是太好了。”蜜朗温和地笑了。
“我们自己所了解的世界,真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呢。我每次回高知就会这么想。”蜜朗接着说。
“是啊,来到高知,才感觉到世界真的好大。就好像半开着的门,砰的一下向整个世界彻底打开了。”
“大家都特别豪爽呢。”
过了一小会儿,蜜朗才慢吞吞地说:“小鸠,我有个请求。”
“什么?”
我还以为他要我给他嘴里塞颗口香糖呢,但并非如此。
“你一定要活得比我长。”
从蜜朗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一直想对我说这句话,却总是说不出口。回了一趟老家,他总算能说出这句话了,让我好生心疼。要不是蜜朗正在开车,我真想立刻紧紧地抱住他。
“我会努力的。”我面朝前方说,“虽然不能确保没问题,但我会拼了命去努力的。”
我假装在看风景,其实朝着窗外流了好一阵子眼泪。蜜朗大概也在哭。调大音量的广播里,dj正在播报明天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