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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斗菜味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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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刚到,家里的门铃就早早地响了。

我慌忙跑到玄关处,打开门锁。

“新年快乐!”

虽然还没搞清对方是谁,但肯定是来客,于是我细致礼貌地招呼着,拉开移门。年末大扫除的时候,蜜朗给滑槽上过喷雾了,过去咔咔作响的移门变得顺滑无比,一拉就开。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哑然失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几秒后,我才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真是死不悔改,脖子上丁零当啷挂着一大堆饰品,像个行脚僧似的,头发染成了荧光色,还穿着醒目的迷你裙和高跟鞋,套在腿上的是一双网袜。

雷迪巴巴开口了:“我回自己老家有什么问题?”

靠近一点,还能闻到一股陈腐的香水味。

“自己老家?你是抛下我擅自出走的吧?开什么玩笑?赶快给我滚开。这里早就不是你的老家了。”

“听说你结婚了?”

雷迪巴巴努了努下巴,指向崭新的“守景”门牌,同时摆弄着自己的包包。等到她费了好大劲取出香烟,正要用打火机点火的时候,我才开口:“这里禁烟,别点了。”

“真是啰唆死了。”

雷迪巴巴嘟哝着,只吸了一口就把烟扔到地上,用高跟鞋尖来回蹍,踩灭了火。

“你来干什么?赶紧给我走吧。”我说。

“压岁钱。”雷迪巴巴伸出右手,“快给我。”

“啥?一把年纪了还要压岁钱?怎么可能给你呢?再说了,哪有母亲来向女儿讨压岁钱的?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总而言之,赶紧走人,再也别靠近我家了。敢碰我家人一根毫毛,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气完全变成不良少女了。雷迪巴巴与前任“黑皮辣妹”的巅峰对决?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就在此时,屋子里面传出了“鸠子”的喊叫声,才让我大梦初醒。

“没事吧?”

蜜朗一脸担心地盯着我的脸。

“好像做了个噩梦。”我说。

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雷迪巴巴这件事,就连蜜朗我也没告诉,所以我也没法说是做了什么梦。

“能去你那边睡吗?”我问。

蜜朗便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

我敏捷地钻进了蜜朗的被窝里。两人的身体像一颗蚕豆似的紧紧贴在一起。屋子的横梁上,并排挂着一家三口刚写的新年字帖。

“和睦”“家内安全”“笑”。

这是融入了我们三人各自心血的文字。今年我想在整张半纸上写个大字,就选择了“笑”这个字。“家内安全”是蜜朗的杰作。

大概是被蜜朗的体温包围着,整个人都很安心,闭上眼睛也不再有雷迪巴巴出现了。不过想到这是我的新年第一梦,心情就很萎靡。她有好一阵子没现身了,或许是我有些掉以轻心。

还好只是一个梦。但反过来说,她以那样的形式牢牢地扎根在我心里,真让人不寒而栗。既然她出现在我的梦中,就代表已经在我的潜意识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想到她有一天可能会那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我就一阵子反胃。

我只是被雷迪巴巴那个梦吓到而钻进了蜜朗的被窝,但蜜朗似乎误以为我是在表达“想要”的意思。

蜜朗的爱抚痒痒的,我忍不住想笑出声。和蜜朗亲热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在玩医生检查身体的过家家。

但是,蜜朗很是一本正经,对我的身体“上下其手”。渐渐地,我被蜜朗的认真劲彻底吞没了。每当这时候,我总担心会被睡在隔壁房间的qp妹妹或者近邻的芭芭拉夫人发现。

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蜜朗玩弄,想起来就羞耻极了。但被允许这么做的人,全世界就只有蜜朗一个。

新年到来还没过几天,就发生了许多事情。

一月六日下午,同往年一样外出采摘新鲜蔬菜的男爵送来了礼物。

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蔓菁、白萝卜。

还有根须上沾着泥土的草类植物。

男爵彻底成了个和蔼的老头。去年,胖蒂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怎么看都像是生了个孙子,但男爵毫不在乎这些事,偶尔会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胖蒂回归职场之后,男爵会承担起育儿的重责吗?

他总是风风火火的,我以为他今天也会早早地回家去,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走。

“要喝点茶吗?”我诚惶诚恐地问。

他露出这才注意到我在的惊讶表情,“哦”地敷衍了一声。今年我没准备甜酒,而是打算泡一杯年末收到的梅子昆布茶。

我在准备茶水的时候,男爵在店里左看右看,不时把玩文具。

“这个吃下去真的没事吗?”

我提起暖炉上的水壶,正倒出热水的时候,男爵摆弄着一支蜡笔向我发问。

“主要成分是蜂蜡,吃进嘴里也没事的。我其实也试着吃过,不会有问题。”

嘴里说起“蜂蜡” 这个词,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出丈夫的脸来。蜜朗和qp妹妹直到昨天都还在店里帮忙呢。

“这是梅子昆布茶。请用吧。”

因为是正月,我用了漆艺茶托给男爵上茶,茶托表面还上了金粉。

茶碗很小只,梅子昆布茶两三口就没了。即便如此,男爵还是不愿离去。他的视线少见地四处游走,东张西望。

我心想,这真不像男爵一贯的风格。一定是男爵在孩子出生之后变得圆润起来了吧,我擅自思索。但实际并非如此。

“还要再来一杯梅子昆布茶吗?”我问道。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求你。想让你……再给我写封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格外客气。

“不介意的话,请先坐下吧。”

我请男爵在圆椅上坐下,男爵便坐了下来。我正要再沏一杯梅子昆布茶时,被他叫住了,说只要白开水。我在自己的马克杯里也倒上了白开水。茶不是我自己买的,也不能挑三拣四,不过喝了梅子昆布茶确实容易渴。明年起,就算多少麻烦一些,也还是准备些甜酒好了。

当我思前想后的时候,男爵忽然开口了:“查出有癌症了啊。”

“咦?谁得癌症?”我不禁提出一个愚蠢的问题。

“当然是我啦。”

“胖蒂,不,你太太知道了吗?”

男爵得了癌症自然是一件可怜的事,但一想到刚生孩子不久的胖蒂,就愈加撕心裂肺。

“怎么说得出口?”男爵在桌上撑着下巴,流露出从海角眺望远洋的眼神。

“除了医生之外,就只有我和你知道。”

我的双手中忽然多了一个沉重的大球。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保密下去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向男爵提问。

男爵的脸色很好,体形与过去相比也没多大变化,所以根本看不出是得病了。或许是被他耍了,我的确有过这种猜测,可男爵看上去实在不是在耍弄我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这谎话到最后能坚持到哪一步,但打算坚持到不行为止。医生也是过去的老熟人了,很懂得变通。只要你不说出来,就万事顺利了。”

“这算什么‘万事顺利’……”

我也不是不理解男爵的心情,他一定是在为胖蒂和儿子着想吧。

“我在人生的最后,能有这样惊喜的再婚,还能生个胖儿子,简直该喊万万岁了。但他们的人生还有很多路要走呢。”

说到这里,男爵的眼睛第一次湿润了。

“我死了之后,你就把信交给他们吧。”男爵说着,向我低下头。

“这么重要的信,请你自己写!”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喊了起来。

“我想写也写不出啊。”

男爵在我面前伸出右手掌,那手掌正在微微颤抖。

“这是怎么了?”

“手已经麻痹了,完全没感觉了。我也尽力尝试过,可实在已经到极限了。我这是遭报应了。”男爵茫然若失地说,“因为我年轻时,给很多人添了麻烦,也让人遭受了不幸啊。”

男爵想握起书桌上的铅笔,但怎么都握不好。看这情况,病情是比过去恶化一些了吗?两年前左右,我们一起在鹤屋吃鳗鱼饭时,他还能正常握筷子的呀。还是说我当初没有注意到迹象呢?不过这一回,即便成功,也没法收到报酬了。因为把信交给胖蒂时,男爵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就算你不乐意,也别给我写出小家子气的信哦!”男爵的口气又变得像平常一样强硬了,“还有,要不要接着那一次再来一回?”

“哪一次?”

“就是七福神巡礼啦。就是因为那件事,我才和她结缘了,所以就想好好地走完全程啦。走到一半就结束,多让人不舒坦啊。”

能从男爵嘴里听到“结缘”这种词,我反倒害羞得快脸红了。不过,或许就是这样的男人,才有意想不到的浪漫一面吧。

“说得也对。再来一次七福神巡礼吧。”

那一天,我们从北镰仓车站出发,参拜过净智寺的布袋大人、宝戒寺的毗沙门天大人后,又去了鹤冈八幡宫参拜弁天大人。之后就戛然而止,解散了。因为天气预报根本不准,半道上就下起雨来。

男爵与胖蒂在那之后结伴去了稻村崎温泉,在这过程中成为情侣。这些都是我过去听胖蒂讲的。

“我也该寿终正寝了,这把年纪已经算得上长寿了。”

他说的可能确实没错。

“但是,对他们俩来说,人生的正戏才刚刚开始呢。”

男爵身上没有什么悲壮感,我也能坦然地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两年前,我或许会更加惶恐不安,又哭又闹吧。当然了,把焦点放在男爵会去世这件事上确实令人伤心,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要流泪,男爵可是帮我换过尿布的人。不过,用更加宽阔的视角去纵观整个世界的话,也许就没必要那样手足无措了。因为人总有一天会迎来必然的结局。

我想起了去年六月时,一脸凶神恶煞地来到山茶文具店的叶子小姐。当时的叶子小姐,胸中满是对骤然离世的丈夫的怒火,想要伤心却无法伤心,想要哭泣却无法哭泣,让她痛苦万分。她后来不知过得怎样呢?如一块寒冰堵塞在胸口的悲伤,成功消融了吗?

目送男爵离开后,我发了好一会儿呆。与昨天的喧嚣热闹不同,今天是宁静的一天。

打烊之后,我把男爵送来的“春日七草”浸水清洗。

接着开始准备晚饭。

今晚吃锅烧乌冬。伊达卷、鱼糕、鸡肉、鸭儿芹、香菇,还有昆布卷,我把吃剩下的年节菜都当作配菜,和乌冬面一起放进土锅里来个一锅炖。这是守景家传承已久的料理,听说对蜜朗来讲,这就是老妈的味道。

打电话拜年的时候,我向婆婆询问了制作方法,没过多久,一封写着详细菜谱的传真就发来了。我一边看着那封长长的传真,一边做锅烧乌冬的准备。

男爵家不知都吃些什么呢?听胖蒂说,男爵做得一手好菜。也许男爵现在正大显身手呢。手都麻痹了还能不能做菜,这让人很担心,又或许做做菜能让他转换心情,暂时把痛苦忘却呢。

打开锅盖,鸡蛋的火候刚刚好。

“做好啦!趁热来吃吧。”我大声呼唤他们俩。

蜜朗正戴着眼镜仔细读报纸,qp妹妹则正兴致勃勃地与圣诞节收到的布偶们一起玩过家家。继七夕之后,qp妹妹再次向圣诞老人许下了想要弟弟或妹妹的愿望。可惜我没能把这份礼物藏在她的枕头下面。

我在土锅的两边架上握把,小心翼翼地搬到被炉上面。锅里的菜肴仍旧随着余温而翻滚沸腾。

和蜜朗结婚之后,我喜欢上了乌冬面。这样的日子就更少不了乌冬。乌冬就仿佛是一个满是慈爱之情的母亲,温柔地呵护着我的身心。

守景家的传统——年节菜剩菜锅烧乌冬,最大的特色就是滋味醇厚的香浓汤汁了。说像民族大熔炉也许有点夸张,不过在土锅里,个性丰富的各种食材齐心协力,取长补短,营造出了一个小世界。每喝一口,心也会随之逐渐融化。

“明天早晨给你剪指甲吧。”我说。

qp妹妹把讨厌的青葱留在碗里,从刚才开始就用筷子玩弄着它们。

“为什么?”

“听说用浸过七草的水沾湿指甲再剪,一整年都会健健康康的哦。”

“真的吗?”

“真的呀。”

其实去年我心想着无所谓,就把“七草爪” 略过了,结果没多久就得了感冒。我当然明白这两件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说是迷信也罢,不过,这么做没准能让人精气神好起来,给自己一个不会得感冒的暗示,让身体防御住感冒病毒呢。

当真得上感冒的时候,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想。所以我决定今年在喝过七草粥之后的早晨必须把指甲剪了。

“我吃饱啦!”

qp妹妹留下了软塌塌的葱叶,站了起来,很快又带着装了橘子的箩筐回来了。

上代经常给我剥橘子。不光把外皮剥了,还会把包裹着每一瓤的薄皮剥下,再给我吃。在和qp妹妹一起生活之前,我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了,直到我们同吃同寝,才又回想起来。

和qp妹妹的日常生活重叠在一起,把对我而言的空白时间都挤走了。我终于站在了上代的立场上,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景色。

“给女儿剥得那么干净,却不肯给我剥呢。”我把橘子直接递给吃完饭的蜜朗,他就有点吃醋了。

“那是当然的啦。你就该自己剥嘛。”

“不过等你变成老头子之后,如果吞不下橘子瓤的皮了,我就给你把薄皮也剥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

蜜朗一定会变成一个可爱的老头子的。

从邮箱里找到那封航空信的时候,是一个下午,镰仓的空中正飘舞着小雪。恰逢农历二月三日“书信供养”,今年也有许多邮件从全国各地寄到山茶文具店。假如不每天把信取出来,小小的邮箱很快就会塞满。

我心想“莫非是她?”,一看果然是意大利的静子女士寄来的。

她将与上代往来的信件都交还到我这里,我已经在很早之前通过她的儿子纽罗表达过谢意。去年的年底,我在给她寄去贺年卡的时候,还添了一句:“不介意的话,要不要继续与我通信?”

收件人写了“山茶文具店守景鸠子小姐”。

静子女士是上代的笔友,所以我总觉得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但其实既没见过她的脸,也没听过她的声音,甚至连静子女士亲笔的文字都是第一次见。

从纽罗的年龄来判断,静子女士恐怕已经有五十几岁,或者满六十岁了,没想到字迹却非常年轻。这就是长期住在外国的人写的字,即便是日语的笔迹,也有着一种耀眼的天真烂漫。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与qp妹妹当过笔友,现如今我们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个习惯也已经搁置许久。所以,交到新的笔友,让我甚至想轻轻蹦跳起来。

回到店里,我赶紧用裁纸刀打开了信封。

打开信封的瞬间,一股意大利的气息扑面而来。

buongiorno(你好)!

鸠子小姐,初次来信,我是静子。

我和你的外祖母当过很长时间的笔友,所以我从你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我在心里一直擅自把你当成远亲家的小女孩来看待。

听说你结婚了呢。恭喜恭喜!

在天堂的外祖母一定也很高兴吧,她在信中总是会提到鸠子你的事。听说那些信件帮助你修复了与点心子之间的关系,我真的非常开心。

鸠子你还为该不该把信件再还给我而烦恼过吧,其实根本不必在意。那些信件的确是我珍贵的人生记录,所以我在交给儿子之前,已经复印下来了。多谢你的关心。原本(?)就交给鸠子你来保管吧。点心子一定也希望这样。与点心子通信的那阵子,我还住在米兰。后来我丈夫退休了,现在住到了意大利北面山区的一座小村庄里。女儿和儿子都独立了,现在就我和丈夫两人生活。

我的大女儿快生了,到时候我就当上外祖母了!

在过去,我真的向点心子倾诉了许多烦恼。有些事情没法与丈夫相谈,甚至对亲生母亲都说不出口,但很不可思议的是,都能对点心子说出来。对点心子,我感谢多少遍都不够。

收到最后一封信之后,我每天都会满心祈盼地去检查邮箱。日复一日,我都在等待点心子的下一封信。但是,终究还是没收到。点心子写上“最后”的那封信,真的成了最后的信。

回想当时的寂寞心情,如今都会流下眼泪。

点心子是我的心之挚友。

不过,能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与点心子悉心培养的外孙女再次以书信来往,这是何等fortuna(幸运)啊!

到了我这个年纪,遇到的大多数事情都会让我悲叹世风日下。可没想到在这样的时代,还会发生如此美好的事情。

我翻箱倒柜地找了找,发现还有航空信专用的信封。

与点心子通信的时候,我也经常用这种信封。

鸠子,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亲戚家的阿姨吧,放轻松,随便写些什么就好。

为我们的通信,在意大利和日本两地,共同举杯庆祝吧。

boa al po!

静子

[ boa al po!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boa是“口”的意思,po是“狼”的意思。直译的话,就是“(幸运)在狼的口中!”。我衷心地祈祷鸠子小姐生活得幸福美满!]

我感觉就像是从上代那里收到了一份大礼。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在枕头旁发现了礼物,一定就是我这种感觉。虽然我从来没从上代手里收到过圣诞礼物,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份跨越了许多年的圣诞礼物。能用这种形式把我和静子女士联系在一起,上代干得可真漂亮。

虽然我想立马给她回信,但还是暂且忍耐一会儿,静静等待内心冷静下来吧。

抬起头,蓦然发现地面上已经积起浅浅一层雪。火红的山茶花也都裹上一层白衣,这模样看上去就像圣诞老人。

假如对方是静子女士,我觉得连雷迪巴巴的事情都能与她商量。会不会有一天,我能把静子女士称作心之挚友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被她称作心之挚友呢?

对了,今天还要给qp妹妹做点心。就烤个蜜红薯吧,红薯是昨天芭芭拉夫人送给我的。

在烤炉里烤得热腾腾的,再涂上融化的黄油吃吧。

很快,饿着肚子的qp妹妹就要从学校回来了。

“我想搞个试吃会,下个星期天的白天,能到我店里来一趟吗?我想尽可能多听一些人的意见,最好也能通知一下芭芭拉夫人和其他人。”几天后,晚饭后正在洗刷餐具的时候,蜜朗露出少见的严肃表情对我说。他这阵子正为新店铺忙里忙外的。

开张前的工作全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从早到晚,几乎一整天都窝在店铺里。里面的装修尽可能自己动手,必须交给专业人士的地方就请相关的工人来做,整体进展得还算顺利。但是,店里要上什么菜单怎么都定不下来,让蜜朗非常头疼。

“你的咖喱,准备好了吗?”

想用咖喱来一决胜负,这是蜜朗很早以前就定下的目标。

“暂时还不好说。总而言之,星期天来尝尝看吧。”

看来蜜朗很紧张。他的眉间难得地挤出了皱纹。

“我不用帮你做点什么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只说没关系,让大家去试吃会集合就行。这场试吃会对蜜朗来说,也许是一生一回的大决战呢。就连我都紧张得用力耸起肩膀了。

蜜朗凭一己之力勤勤恳恳打造的店铺,气氛相当不错。尽管没什么特别考究的装饰,但显得整洁又舒心,有一种淡淡的温情。而且,厨房区还有窗户,从那儿看出去的景色漂亮极了。不论从哪儿都看不出门外汉手工制作的稚拙之处。厕所里也换上了最新式的卫洗丽,很舒服。柜台是五人座,餐桌有两张,大小恰到好处,蜜朗在店里自由穿行也不会妨碍到客人。

“真是家不错的店呢。”

“多亏有小鸠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和qp妹妹提早一会儿到达,其他人还没来。蜜朗脑袋上缠着毛巾,腰间系着麻布围裙,像模像样的。

芭芭拉夫人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才来到试吃会。她戴着一顶有蝴蝶结的贝雷帽。男爵带来了一个据说是初中同学的朋友。虽说我原本很犹豫该不该叫男爵来,但我的熟人之中最懂美食的就是男爵了。既然是试吃会,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意见,对蜜朗才是最有益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请他来了。男爵带来的那位朋友,也流露出一种遍尝过美食的气质。

就这样,齐聚在试吃会的五人在柜台前排成一列。蜜朗立刻开始烹饪了。究竟会有怎样的咖喱登场呢?我们一概不知。

就在热着咖喱汤汁的大锅旁边,蜜朗又开始做起油炸料理。他正细心烹制的是油炸牡蛎。油锅发出热闹的响声。蜜朗为换气而打开窗户,一对身穿艳丽和服的男女坐在人力车上,刚巧从前面的小路驶过。

等待料理的时候,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杯水。油炸牡蛎逐渐变成漂亮的金黄色,我们的紧张不知何时变成了期待。还听到不知哪位的肚子里发出了“咕——”的悲痛鸣叫。新鲜出锅的米饭香得让人睁不开眼,禁不住把唾沫一口口往下咽。

qp妹妹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蜜朗的举手投足。她单手握着勺子,仿佛立马就要飞扑上去。

大家都屏息翘首期盼,蜜朗却不慌不忙,淡淡地保持着自己的步调继续工作。他这模样真是可靠。

“久等了。”

餐盘终于来到所有人面前。

“油炸牡蛎咖喱。请诸位趁热试吃吧。”

qp妹妹的面前也放了一盘与大人相同分量的油炸牡蛎咖喱。

“啊——等不下去了,赶快来尝尝。”

芭芭拉夫人一声令下,旁边的人们分别开始品尝咖喱。

我却怎么都没法把勺子插下去。这盘冒着暖暖白气的咖喱,就像一片绝景撼动着我的心胸,让我觉得破坏掉这个世界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刚才明明那么想吃,现在面对着咖喱却不敢开动。

因为,蜜朗的喜怒哀乐,统统融入其中。

蜜朗与美雪邂逅,在镰仓约会,两人谈论起想在镰仓开咖啡店的梦想,在别处生下qp妹妹,而美雪又遭遇不测,他被迫坠入悲伤的深渊。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心情,与qp妹妹两人一起来到了镰仓,但一切都不尽如人意。他咬紧牙关,屡败屡战到最后的成果,就是眼前这盘咖喱。在这条路的中途,我也加入了蜜朗的人生。

一想到这条绝非坦途的道路,就知道这盘咖喱中包含着太多的故事,反倒下不了口了。

我好想就这样一直盯着它看下去啊。

然后——

“小鸠,你怎么了?再不快吃就要凉了哦。”蜜朗来到我面前,小声说道,“这可是试吃会,你不吃我怎么办呀。”

听到蜜朗的话,我才恍然大悟。接着,我把沉浸在感伤中的自己封存了起来,立刻回到现实开始试吃。对啊,今天是被叫来参加试吃会的嘛。

这真是非常有蜜朗风格的咖喱味,爽口、清淡,又鲜美。味道虽淡,回味时却有着浓厚的香辛料味道在迸发。尽管蕴含着种种感情,却绝不会被它们牵着鼻子走。这股滋味脚踏实地,仿佛就是蜜朗本人。

“能被做成这种美食,这牡蛎也能安心升天了。”最初发表感想的是男爵的发小。

“以前我去滑雪的时候经常吃猪排咖喱,回想起来真是怀念哪。但现在吃猪排的话,胃就会难受到第二天,还是牡蛎适合我啊。”男爵的盘子里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

“咖喱和油炸牡蛎,真是绝配呀。”正在自言自语的是芭芭拉夫人。

味道不怎么辣,qp妹妹也一言不发地吃个不停。

“请大家再多说一些哪里需要改善的意见吧。”听到一片赞扬声,蜜朗主动开口转换话题。于是——

“这种咖喱,比起用藠头来,还是用福神渍的酱菜来搭配更好吧?”男爵说。

“米饭是不是再硬一点比较好?”

我也赞成芭芭拉夫人的意见。

你一言我一语,全都被蜜朗记录下来。

“能不能给这种咖喱起个名字呢?某某咖喱之类,谁都能立刻记住的。”说出这句话的是男爵的发小。

“不过,镰仓意面啦,镰仓衬衫啦,镰仓蛋黄派啦,到处都是镰仓镰仓的。如果叫镰仓咖喱,就太陈词滥调了。”男爵嘀咕道。

“镰仓咖喱,好像已经有了。”蜜朗也慢吞吞地说。

“湘南咖喱怎么样?”

“这个啊……干脆把地区再缩小一点,叫二阶堂咖喱好了。”

这些对话,蜜朗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我倒是觉得二阶堂咖喱这名称意外地不错,但在当场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吃完咖喱之后,蜜朗给我们沏了印度奶茶。

“啊——真好喝。”我喝了一口就忍不住赞叹。

蜜朗说这茶的甜度比较低,如果不够甜,可以加蜂蜜来补足,但印度奶茶的回味中蕴藏着的微微甘甜,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正常来说,印度红茶都是要现煮红茶的,但我们是夜间营业,顾客在我们店里吃了就要回家睡觉,所以我想尽量控制一下咖啡因含量。这杯奶茶用的是南非茶,南非茶是不含咖啡因的。”

“不过,你们有没有感到欠缺了什么?”

蜜朗担心地窥探着众人的神情。

“没有没有,这种爽口的感觉,作为一杯晚上喝的奶茶简直棒极了。”芭芭拉夫人率先下定结论。

“总觉得这也有缓解宿醉的功效啊。”男爵说。

“咖喱本身就是药膳,印度奶茶里也加了可以让人安眠的香料。”

“怪不得呢,我都有点想睡了。”

男爵的发小大概嗜甜如命,在奶茶里加了满满的蜂蜜才喝。

大家都彻底忘记了这是场试吃会,变成了这家店的顾客,享受起了美食。

把闲话家常到最后才走的芭芭拉夫人送走之后,店里又只剩下我、蜜朗和qp妹妹了。我正要帮着一起收拾,蜜朗却说这是自己的工作,坚决不让我做。

“对了,刚才的咖喱,你真心觉得怎么样?不用说场面话,把真实意见说给我听听嘛。”蜜朗注视着我的眼睛。

“那我就说实话啰。”我说。

蜜朗的脸上流露出紧张。

“很好吃哦。”

“不是场面话,是真的真的很美味。”

“吃下去就有一种被清风吹拂的感觉。有那样的味道,顾客肯定能吃得很开心。大家回来时都是筋疲力尽的,但是一想到可以来这儿吃上一盘咖喱,说不定就能打起精神来了。”

“人都是越劳累就越想吃油炸的东西嘛,但是又不想吃了以后反胃。我觉得刚才的咖喱,刚好能满足这两方面的需求。每天吃当然不可能,一星期一次肯定不在话下。要是明天还有,我一定也会乐意来吃的。”

“而且牡蛎这种食材,真是特别棒。因为这一带的牡蛎就是日本第一啊!牡蛎炸得也很出色哦。”

蜜朗咬着嘴唇听我讲。

“不过,把油炸牡蛎跟咖喱结合起来,这个点子你是怎么想到的?”我问了个一直都很在意的问题。

“纯粹是个偶然吧。在和你一起住之前,有一次从熟食店买了些油炸牡蛎回来。我心想着好像有些不太够吃啊,一看锅子里还留着一点没有配菜的咖喱,就给咖喱加水热了一下,配上油炸牡蛎一起吃,发现很好吃。但当初用的咖喱是市面上卖的,我就开始开发搭配牡蛎的新咖喱汁。”

“蜜朗,我都不知道你还在研究秘密武器啊。”

“因为我总不能一直靠小鸠你来养活呀。为了不变成一个小白脸,我拼命着呢。”

来到屋外,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

于是我和qp妹妹两人步行到荏柄天神那里欣赏梅花。我们爬上陡峭的阶梯,寻找神社内的梅花树。寒红梅上已经开出一朵一朵的深粉红色花朵。我们投了香火钱,向学问之神双手合十祈祷。

每年一月二十五日,在这个神社里会举行“笔供养”的仪式——把用旧了的毛笔与铅笔焚化,以作供养。或许上代就是从“笔供养”生出了“书信供养”的点子。

“这次的笔供养,把小qp用短了的铅笔也一起带来吧。”

不知在遥远的过去,我和上代是否曾有过类似的对话呢?

站在阶梯最高处眺望,景色比平日显得更加安宁。春天的脚步正从南方一步一步走近。

“打扰了。”

雨夹雪中,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出现在了山茶文具店。她举止优雅地收起和伞,轻巧地走进店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店刚开门没多久,架在暖炉上的水都没烧开。她大概是来委托代笔的。

“请这边来。”

那女人轻轻脱下和服外套,我请她在圆椅上坐下。茶壶里还装着刚泡好的京番茶,我把茶倒进耐热玻璃杯,递给她。

“啊——真怀念。”

女人露出在阳光下打盹的猫咪似的表情,双手轻轻环抱住茶杯,吸了一口京番茶的热气。她白皙的肌肤和利落的单眼皮让人印象深刻,还有一个漂亮的富士额 。优雅的和服穿戴也好,窈窕诱人的步伐也好,怎么看都不是等闲女子。接着,富士额女士忽然开口了——

“我到现在,都不太懂男人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东张西望。正当我脑海中遐想“富士额女士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又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

“因为我的恋人是康成先生。我终究还是没遇到过比康成先生更让我有好感的男人。”

富士额女士说起话来就好像嘴里含着糖一样,有些口齿不清。

“康成先生?”

我想该不会是那个康成吧,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富士额女士的音调突然提高了八度,略带亢奋地说:“是川端康成老师啦。就算你很年轻,至少也应该读过康成先生写的一两部作品吧?”

“啊,是,是呢。”我暧昧不清地回答。

“一想到康成先生,我的胸口就像被揪紧了一样,好难受。但在那之后,身体深处又会涌出甘泉一样的东西。因为我坚信,能让康成先生获得幸福的人,除了我别无他人。”

我还记得川端康成最后是在逗子的玛丽娜公寓的房间里含着煤气管自杀的啊。这是我出生之前好久的事情,我也只知道这些而已。他在镰仓的执笔时间很长,听说有一段时间也曾住在这附近。晚年,他定居在长谷甘绳神明神社旁边,据说还经常去鹤屋。上代不知何时说过有个人在鱼店挑鱼时的眼神很可怕,恐怕指的就是川端康成吧。

“您一直都住在镰仓吗?”我问。

“不不,我是在关西长大的哟。”

富士额女士把句尾收得十分圆润,语调雍容。我还以为她是镰仓人,因为她与这小镇的气氛融入得恰到好处。

富士额女士幼年时,父母相继离世,寄养在养父母家长大。在那段时间里,陪伴着富士额女士孤独心灵的,只有能够理解自身境遇的康成先生。

“这也许就像修女一样。修女们会为耶稣奉献全部身心,不恋爱也不结婚。而对我来说,川端老师就是神。我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老师。可他选择了那样的死亡……”

“我一直在滋贺做公务员,因为我必须赚到钱来确保自立。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几次相亲,但在我看来,还从没有比康成先生更有魅力的男人在我面前出现过。”

说到这里,富士额女士先停顿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有滋有味地喝完了京番茶。

“也许你会嘲笑我是个分不清梦想和现实,脑袋有毛病的老女人。但我是真心地爱着康成先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这份爱现在一样在延续下去。”

仔细一看,富士额女士的脸上已经印有几条小小的皱纹。它们就好似富士额女士的人生勋章。下定决心过这样的人生,不可能怪罪到他人头上,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回想起自己的“黑皮辣妹”时代,心有戚戚。被人嘲笑,被人指指点点,依旧贯彻自己的信念,是需要坚如磐石的觉悟的。

富士额女士继续静静地说:

“从机关退休之后,我就一咬牙搬家到镰仓来了。当公务员的时候从来没挥霍过,一直以来都是节俭生活到现在的,金钱上勉强不成问题。现在我能置身于康成先生生活过的小镇,和他欣赏同样的景色,感受同样的季节,真的很幸福。”

“上个月,虽然为时尚早,我还是搬进了老人之家。身体倒是没大碍,能跑能动的,但毕竟还是无依无靠的。我不想出了什么事再去麻烦到其他人。”

“孤单一人还是很寂寞的,尤其是到了这把年纪就更难熬了。我在这里姑且算是交了几个喝茶的朋友。所以啊,如果能收到康成先生寄给我的情书——哪怕一个月一次——就更好了,我就是来请求你这件事的。”

说到这里,富士额女士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说句实话,我一开始的确怀疑她是个神经有点不正常的人。但听她述说的过程中,我渐渐跟富士额女士产生了一点共鸣。

富士额女士打开提包的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富士额女士投靠在茅崎的老人之家的地址,以及她的姓名。

“一张明信片就足够了。在人生的最后,能让我做个甜蜜的美梦,我也就接受自己的人生了。告诉我‘这样就好,你没做错’,我就能伸出双手拥抱一切了。”

既然富士额女士说出了这种话,就说明她心中还在迷茫吧。她或许在想,说不定自己还能经历另一种人生。待到蓦然回首之时,才会发现自己走过的道路黑暗得令人毛骨悚然,我也深有体会。

富士额女士离开山茶文具店的时候,雨雪都已经停止,只留下一片褪了色似的浅黄色天空。富士额女士那瘦削的背影正在诉说,不论是谁都无法选择一个事事如愿的人生。

我远远目送着富士额女士的背影离去,她脚踩着竹皮屐,和服的下摆娇艳地翻飞着,就好像在彰显富士额女士的真性情。

去镰仓文学馆看完川端康成亲笔原稿,回来的路上又绕道去了甘绳神明神社。

天冷得简直连内脏都快被冻住了。我尽全力爬上陡峭的石级,来到大殿参拜。据说这间神社是镰仓最古老的神社。

我在石级旁边发现了一棵樱花树,据说名叫“玉绳樱”。如此寒冷的日子,树梢上依然有红红的花蕾鼓起,实在惹人怜爱。樱花树与富士额女士的生活态度,在我心中漂亮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转身,就能越过民居的屋顶看到对面的大海。

川端康成一定也从这里眺望过大海。川端康成的最终住所是一座日式房屋,就坐落在这间神社脚下。

我哈出一口气,化作烟雾般的白气。天气实在太寒冷了,泪水不停地渗出来。

川端康成的字,有一点让我的期待落空。所有的字都挤到了格子的右侧,让我联想到长时间倾斜着运送的便当盒。字也很小,挤在一起。

我本以为是因为要修改原稿才故意写成这样的,但另一个房间展示的私人明信片上,笔迹也是晃晃悠悠的,就像自由奔放地舒展着藤蔓的豌豆一样。富士额女士知道这件事吗?与川端康成相比,小林秀雄才真称得上字如其人,漂亮极了。

因为太过寒冷,我跑进了文学馆附近的一家点心店。之前路过时,我就已经对这家店很感兴趣了。

来到二楼的咖啡室,一个人都没见到,被我独占了。我在餐桌旁坐定,点了杯伯爵茶,顺便还点了块草莓奶油蛋糕。

抬头一看,房梁外露的天花板很高,让人心情舒畅。我像松鼠一样搓着双手,让体温一点点升高。

我从包中取出来时购买的鸠居堂明信片和钢笔,在桌上摆开。不必特地跑到银座去,在镰仓的纪伊国屋书店就能买到鸠居堂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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