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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双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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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都说静海县西南那边,地里不是土,全是火药面子。把那干结在地皮上白花花的火硝刮下来,掺上硫黄、木炭,就是炸药。再加上盐碱,土里的火性太大、太强、太壮,庄稼不生,野草长不到三寸就枯死;逢到大旱时节,烈日暴晒,大开洼地无缘无故自个儿会冒起黑烟来……可有一种灌木状丛生的碱蓬,俗称红柳,却成片成片硬活下来,有时候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全死了,死时变得通红通红,像一团团热辣辣的火苗。在夕照里望去,静静的、亮亮的,好像地里的火药全都狂烧起来。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火药吃火药,自来不少村子,家家户户都是制造鞭炮烟花的小作坊,屋里院里总放着一点就炸的火药盆子,一不留神就屋顶上天、血肉横飞。土匪、游勇、杂牌军常窜到这里来,不抢粮食,专抢火药,弄不对劲儿就药炸人亡。那么此地人的性子又是怎样?是急是缓是韧是烈?拿人们常用的话说便是:点着一根药芯子瞧瞧。

牛宝,人称“卖缸鱼的牛宝”,今年二十三,陈官屯人。他祖宗神道,名字起得像算命一般准,“牛宝”二字就是他的一切。先说牛,他浑身牛一般壮实的肉,一双总睁得圆圆、似乎眨也不眨的牛眼,还有股牛劲、牛脾气,头上没角却好顶牛,舌头比牛舌还硬,不会巧说话。再说宝,他天生一双宝手,虽长得短粗厚硬,手掌像肉饼子,却从杨柳青外婆家学来一手好画,专画大年贴在水缸上求福求贵的缸鱼:一条肥鲤扬头摆尾,配上莲蓬荷花,连年有余呀!那红鱼绿水、金莲粉荷,一看照眼,图样出得富态,版线刻得活泛,颜色上得亮堂,画缸鱼的人多的是,可这喜庆兴旺的劲儿谁也学不来。年年腊月大集上,不少人专等着“卖缸鱼”的牛宝来。一露面,全出手,腊月里攒的钱,够一年四季零花,真像是手里捏个宝,想什么变什么。

腊月十四这天,静海县城的大集已经很有年味了。牛宝肩扛三百张缸鱼到集上,找一块人流往返的地界儿,站不多时候,卖个干净,别无他事,便轻轻爽爽去往顶西边的炮市看热闹。

这里的炮市,天下少有。原本是条河,年年秋后河水干涸,三九天河泥冻硬,这河床便成了卖鞭炮的集市。牛宝最爱看这阵势,远近各村赶来一车车鞭炮,都停在两岸河堤上,车上鞭炮用大红棉被蒙盖严实,怕引上火。牲口的眼睛一律使红布遮住,耳朵使红布堵上,怕给炮声吓惊。为什么使红色的布?造鞭炮的都是铤身走险,灾祸四伏,据说红色避邪。人们拿着自家制造的鞭炮,走下堤坡,到河床上去放,相互争强斗胜,哪家的鞭炮出众,自然招引很多人来买。这一截子差不多二里长的河床里,浓烟裹眼,烟硝呛鼻,连天炮响震得耳朵生疼。这股子火爆凶猛的劲儿,叫牛宝看得快活,不觉下了堤坡,但还没到鞭炮阵的中央,满脑袋就全是鞭炮屑儿了。

把事情挑出头来的是这女人。这女人一下子跳进牛宝的眼睛里。怎么能说是这女人跳进他眼里?她还离着远呢!可世上好看的女子,都不是你瞧见的,而是她自己招灾惹事活灵灵跳到你眼里来的。她顶大二十出头,头上扎块大红布头巾,两鬓各耷拉下一片黑发,像是乌鸦的翅膀,把她那张有红有白鲜活透亮的小鼓脸儿夹在当中。她人在那么远,牛宝怎么能看得这般清楚?魂儿给勾了去呗!渐会儿,才看明白,北边堤坡一棵歪脖老柳树下,停着一辆驴车,她坐在蒙着大红棉被的满满一车鞭炮上。倚车站着两个小子,一个大,一个小,各执一根放鞭用的长竹竿子,这两个小子什么模样,牛宝满没瞧见。

他像驾了云,双脚由得也由不得自己,幻幻糊糊一步步朝那女人走去。看这女人像看花,愈近愈好看,那眉眼五官,画也画不出这般美,而且清清楚楚,白处雪白,黑处乌黑,红处鲜红,像羊肠子汤那样又鲜又冲……忽然,一杆竹竿横在他身前,牛宝怔住才看清,原来就是站在那女人车前的小子,年龄较大的一个,十八九年岁,圆头圆脑,四方厚嘴,肥嘟嘟的嘴巴子冻得像唱戏打脸涂了胭脂,倒是虎虎实实样子,只可惜长了一双单眼皮。这圆头小子问道:“你是买炮的,还是卖炮的?”口气很不客气。

牛宝正要回话的当口,从这小子肩头刚好与那女人眼对眼,只觉得两个深幽幽、晃着天光的井眼对着自己,弄不好就要一头栽进去。心里一恍惚,说出的话便岔出道儿去。

“卖炮的,干啥?”

他哪卖过炮,为什么偏偏这样说?这话一错,可就把自己送上绝路了。

圆头小子说:“这边是俺们蔡家卖鞭炮的地界儿。你要来买炮,俺不拦你;你要卖炮,对不住!你先放一挂叫俺们瞧瞧,要是比俺们强,这地界儿就归你了。”说罢,嘴唇朝天噘,不信天下还有老大,也不信还有老二。

牛宝涌上来一股劲,说不清是叫这小子的傲气激的,还是叫那女人的美色挤的。反正他顶上牛。听完圆头小子的话,拨头就走,到那边炮市中央,在呛鼻震耳的浓烟烈炮中转了两圈,寻到一家卖鞭的,个大,贼响,掏钱买了四挂,都是千头大查鞭,还高价把人家放鞭使的大竹竿也买下来,返回到这圆头小子面前,闲话不会讲,剥开大红包纸,挑起一挂就放,一阵火闪烟腾,声如炸雷,噼噼啪啪连珠般响起来,真是好鞭!惹得不少人围上来并纷纷喝彩叫好。可这挂鞭放完,圆头小子站在原地并没动,嘴仍噘着,一脸不屑的神气。牛宝一瞅他绕在竿子上的一挂鞭,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挂硬纸卷的小钢鞭,分外细小,像是豆芽菜,而自己的大查鞭却同小指头粗,摆在一起,只怕那小钢鞭像一堆耗子屎啦。想必是这圆头小子心虚不敢比试,故作高傲,再不端端架子还不倒下来?明摆着对方叫自己比趴下了!抬眼瞧那女人,愈发兴奋起来,把余下三挂大查鞭扎成一束,使竿子高高挑起,拿火一点,三挂齐响,声音翻番,成百上千小爆竹喷火刺烟,纷纷炸落下来,好似一阵恣肆的弹雨。牛宝不懂放鞭炮的门道,竿子举得过直,许多爆竹就落到他头上肩上手上,还有几个从领口掉进衣服,在前胸后背炸了。这一炸,尤其透过火光硝烟看见那女人正在笑他,立时撒起欢来,粗声吆喊,尖声欢叫,似唱非唱,腿又蹦,肩又摆,手中的竹竿子像是醉汉的腰,东摇西晃,甩得爆竹四下散落,逼得围观的人叫着笑着往后退。有人认出卖缸鱼的牛宝,不知他遇上喜还是撞上邪,跑到这里来瞎闹,耍活宝。

就这时候,空中一声“啪”!清脆至极,像是清晨车把式将那带露水的鞭子在凉冽的空气里麻利地一抖。

牛宝没弄明白这声音打哪儿来,跟着就听这鞭子在半空中“啪啪”抽打起来,愈打愈紧愈密,声音毫不粘连,每一响都异常清晰、干脆、刚烈,上下左右,响在何处都一清二楚。牛宝这才瞅见,原来是圆头小子把他那挂小钢鞭点响了。奇了!他这鞭怎么声声都像是钻到耳朵里炸,直要把耳膜炸裂?这炸声还把三挂大查鞭的响声从耳朵里赶了出来,赶到外边,变得像拍打棉袄或吹破猪尿脬的那种闷响,完全成了圆头小子那小钢鞭的陪衬了。真奇了!他豆芽菜似的小鞭,哪来如此大的炸劲儿?当两人竿子上的鞭炮全放净,对面站着,牛宝瞪大眼发傻,圆头小子指指地面,牛宝一瞅更是惊讶。圆头小子身周一片炸得粉粉碎的鞭炮屑儿,像是箩过,细如粉末,足见炸药的劲力;自己四周却有许多爆竹根本没炸开,到处是烧净了火药黑乎乎的纸筒子,围观的人给他起哄,喝倒彩,这算栽到家了。他抬头硬叫自己向歪脖柳树下边望去,那女人也在嘿嘿笑话他。这笑比任何人嘲弄挖苦都叫他难堪。他要是土行孙,当即就扎进地里,羞恼之下,把竹竿子一扔,朝圆头小子说:

“十八号大集,咱再到这儿见!”

“干啥等到十八,”圆头小子神气活现地说,“你要不服,带着好货去独流镇找俺们,那儿后天就是集!”

周围一片叫好,此地人就喜欢这种带劲的话。

(二)

转过两天,牛宝在独流镇的炮市上拉开阵势。

独流镇的炮市与静海县城不同。十来亩平平坦坦一块场子,四外围着泥坯垒的一道墙,多处坍塌,任人跨出跨进;地上光秃秃,只是戳着高高矮矮许多拴牲口的木桩,平时这是买卖牲口的地界儿。可一入腊月,卖花炮的渐渐挤进来,鞭炮一响,牲口吓走了,自然而然改作临时的炮市。

今儿牛宝好精神,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乌鞋净袜,脑袋一早洗过,此刻太阳一照,墨黑油亮。卖炮的人从没有这般打扮,烟熏火燎,鞭炸炮崩,衣衫多是旧破与糊洞。牛宝平时最不爱新衣,这样一身全新,架架棱棱,生生板板,像是相亲来的。他身边站着一个苍白消瘦的小子,带着病相,一双小眼倒是亮亮闪闪,十二分的精神。这人是他堂弟,名唤窦哥,专门折腾花炮的小贩。昨天牛宝请他买来一批上好鞭炮。窦哥既钻钱眼,也讲义气,买卖道上很有情面,这批鞭炮是他打沿儿庄“万家雷”家里买出来的。这“万家雷”不单名满静海,还在天津卫宫前大街和北平的厂甸设炮摊,挂字号,有几分名气。人说“万家雷”能开山打洞,装进大炮膛里当炮弹使。

牛宝连夜把鞭炮上凡有“万家雷”的戳记都扯下来,换上红纸,临时使块杜梨木刻条大鲤鱼盖上去。自打静海造炮千八百年来,还没见过这字号。转天满满装一小车,运到集上,车上车下摆得漂漂亮亮。大挂的万头雷子鞭,一包三尺多高,立在车上,像半扇猪,极是气派。牛宝和窦哥各拿一根大竹竿,足足两丈长,左右一站,好比守阵门的两员武将。

对面是圆头小子,手握长竿,挑一挂红纸大鞭,横刀立马站在前头。后边是装满鞭炮的驴车,那女人面雕泥塑般坐在车上。车前,除去那年龄小的小子,还多出一个黑瘦瘦的男子。他们腰上全扎一条避邪用的红布腰带。炮市上的人看这阵势,知道要比炮,都围了上来。

窦哥一瞅对方,眼珠惊得差点没掉在地上,扭脸对牛宝低声说:

“牛宝哥,你咋跟他们斗上气儿了?人家是文安县蔡家呵!在天津卫‘蔡家鞭’和‘万家雷’齐名,前二年蔡家老大给火药炸死,蔡家人不大往咱静海这边来了,‘蔡家鞭’也见不着了。哎,你瞧,坐在车上那俊俏人就是蔡家大媳妇,名叫春枝,方圆百里,打灯笼也难找着这么俊的人儿!可惜守了寡!这圆脑袋小子是蔡三,倚车站着的是蔡家老二和老四,都是放炮的好手。咱的炮再好,也放不过人家,更别说人家‘蔡家鞭’了!”

牛宝听了,脑袋里只多了春枝,根本没有“蔡家鞭”,还要多问,可不容他说话,圆头圆脑的蔡三已经将竹竿子使劲画起圈儿来,直把拴在竿尖上的那挂鞭甩成一条直线,在空中呜呜响。卖鞭的人都这么做,显示自己编炮使的麻绳结实不断。跟着,蔡三又变了手法,耍起花活,叫手中的竿子转起来,半圈紧,半圈松,一紧一松,有张有弛,那鞭就忽弯忽直,忽刚忽柔,蛇舞龙飞,十分好看,还没点炮,就引得人们叫好。随后,竹竿往地上“噔”地一戳,鞭炮垂下来,点着就炸,声音比上次那小钢鞭响几倍,震得周围一些拉车的牲口慌慌挪动身子和腿,受不住,要跑。

牛宝挑起一挂雷子鞭也点响,“万家雷”名不虚传,个个爆竹都像炸雷,带着一股烈性与豪气,只比蔡家的大鞭强,绝不比蔡家弱,也招来一阵喝好。

两边就紧紧较上劲儿。

只见蔡三往右边一闪,小小蔡四从车子那儿走来,手提一挂巨型大鞭,每只都有黄瓜一般粗,总共十二只,像是提着一串长茄子,引得人们喊怪叫奇。蔡四身小,虽然斜向上举,最下边的一只大鞭依然嚓嚓蹭地。牛宝头次瞧见这般大的鞭。窦哥告诉他:“这叫‘一步一响’,走一步,炸一个,这是蔡家鞭的看家货,已经多年见不到,你一听就知道了。”他掏钱给了身边一个熟人,嘀咕些话,然后对牛宝说:“我叫人去买他几挂,有几挂这鞭当幌子,今年多赚一倍钱。”

蔡四走到场子中央,蔡三帮他点着药芯子,大鞭炸天,响声像打炮,震得看热闹的人不单堵耳朵,还闭眼。小小蔡四却毫不为之所动,炮炸身边,浓烟蔽体,他却像提着笼子遛鸟,从容又清闲,叫人佩服蔡家人鞭炮这行真有功底。

蔡四稳稳当当走了十二步,一停,手里的大鞭刚好放完。一时不少人拥上来,争买大鞭。窦哥扬手大叫:“别急,还有更好的家伙哪!”他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天下少见的大雷子炮,立在地上,一尺多高,快要齐到膝盖,小胳膊粗,药芯子像根麻绳,大红纸筒,上边盖的戳记是条墨线大鱼。

“娘哟!这不是炸城池子用的吧!”有人惊叫道。

“你瞧炮上那条鱼,挺像是牛宝的缸鱼,哎,那壮小子是牛宝吧,他咋改行卖起炮来了?”

人们议论着。

春枝在车上,仍旧像娘娘庙里的泥像,端坐不动,只是眼睫毛偶尔惊颤一下,那是听到人们议论时的反应,这反应却不为任何人发现。

牛宝拿香点着大雷子炮,轰地炸开,烟腾火起,声如天塌地陷,近前的人溅了一身黄土,没人叫,都呆了,像是出了大事。连牛宝都发蒙,一时竟不知发生什么意外。面皮生疼,是大炮炸开气浪拍打的。唯有蔡家人眼皮眨也没眨,但这一炸,却使春枝对眼前的事全然明了了。

随后两边各逞其能,蔡家人放炮似有用不尽的花样,可牛宝一招不会,新棉袄叫炮打煳了两大片,一只耳朵打红了,差点丢人现眼,多亏窦哥常年贩炮,见多识广,会使小伎俩,支应着局面,但要不是“万家雷”货真价实、东西地道,也早叫蔡家打趴下了。看来,真东西没亏吃,此亦万事之理。

蔡家老二放“二踢脚”的本事,叫人赞叹不已。他打开两把“二踢脚”,一个个插在红布腰带上,站在场子中央,先照寻常手法放上天空。蔡家鞭好,炮一样是头等。这“二踢脚”飞得高,炸得脆,高空一炸,碎屑飞散,像是打中一只鸟,羽毛迸开,飘飘飞去。他这样一连放三个,便换了手法,把“二踢脚”倒拿手里,点着药芯子,先叫下边一响在手上炸了,再用力抛上天空,炸上边一响。想叫它在哪儿炸就在哪儿炸。圆头圆脑的蔡三在两丈开外举起一挂鞭,蔡二看准,点着“二踢脚”,炸掉一响后,把余下一响抛过去,正好在那挂鞭下端炸开,当即引着那鞭,噼噼啪啪响起来,更引得周围一个满堂彩。这蔡老二得好却不罢手,更演出一手绝活儿。他像刚才那样倒拿“二踢脚”,炸掉下边一响后,却不抛出手,而是交给另一只手,抓住炸开的下半截,叫上边一响在另一只手上炸。两响不离手,一手一响,这招极是危险,换手慢了,就把手炸伤。但他黑瘦瘦紧绷绷的脸上老练而自信,动作从容又娴熟,好像玩一条鱼。

牛宝见对方压住自己,心里着急。

窦哥说:“在天津卫大街上摆炮摊,不叫你乱放‘二踢脚’,怕引着房子,崩着人,‘二踢脚’就这样拿在手里,放给人看。蔡老大,就是那女人死了的爷们儿,还有手活儿更绝,他把大雷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一个指缝夹一个,两手总共夹八个,平举着,八个药芯子先后点着,哪个快炸,松开哪个。叫雷子掉下来炸,可又不能碰地,碰地会弹起来崩着人。这火候拿不准,手指头就炸飞了。如今蔡老大一死,没人敢耍这手活儿了。哎,牛宝哥,你咋直眼了?”

牛宝听着这话,眼盯着春枝,脑袋里轰地涌出个念头,他对窦哥说:

“你给俺把大雷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俺试试。”

“你疯啦,这手活儿是拿空炮筒子练出来的,咋能使真的试?炸坏手,你使啥画缸鱼,俺不干!”窦哥说。

牛宝不理他,从车上取些大雷子,一个个夹在手指缝里,平举双臂,瞪大眼,用一种命令口气对窦哥说:“点上!”

窦哥见事不好,想扔下香头跑掉。

谁知牛宝这么一来,蔡家哥仨如同中了枪弹,怔住。春枝脸色十分难看,像是闹心口疼。蔡三红着脸喊道:“这小子当俺们蔡家没人,欺侮俺们嫂子,拼啦!”哥仨疯了似的冲过来。还有蔡家同乡和要好的也一齐拥上。

牛宝还没弄懂这缘故,就给蔡家人摁在地上,窦哥也被揪扯住。对方喊着要把雷子插进他们屁眼儿点上,窦哥吓得叫救命求饶,想解释,却不知牛宝与蔡家究竟什么仇。牛宝给十来只大手死死摁着,摁得愈死,他犟劲愈大,用力一挣,脑袋刚抬起来,嘴巴反被压下来,在冻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蔡老三问他要干啥,他火在身体里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这话叫在场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蔡家哥仨气得发狂,把他拉起来,用几十挂大鞭把他浑身上下缠起来,要炸他。牛宝使劲使得脖子脑门全是青筋,叫着:

“点火,点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着一把香火,指着牛宝说:“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牢,今儿也要把你点了,大伙闪开,我个人做事个人当——”说着就要冲上去点。

“慢着。”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牛宝瞧见春枝竟站在他身前,一手拦着蔡三,面朝自己。这张脸就是在杨柳青年画《美人图》上也找不着,可此刻满面愁容,两眼亮晃晃,厚厚包着泪水,像是委屈极了。在牛宝惊讶中,春枝说:“你不好好卖你的‘缸鱼’,弄来这些‘万家雷’来闹啥?你要再来搅扰俺,俺就亲手点这鞭!”然后对蔡家哥仨说:“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泪全甩在牛宝当胸上。牛宝觉得,像是一排枪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浑身缠着大鞭的牛宝,像那拴牲口的木桩,直呆呆戳在那儿。

(三)

如果牛宝不去沿儿庄,他和春枝这段纠缠也就此罢了。自己一时迷糊、冒傻、犯浑,把人家好好一个女人逼成那份可怜相。究竟春枝因何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着溅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泪痕,后悔到头,不住地骂自己,最后把剩下的半车鞭炮堆在大开洼里点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邻村人敲锣报警,以为谁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窝。

转过两天,窦哥提着两瓶老白干、一包天津卫大德祥的鸡蛋糕来找他,要一同去沿儿庄谢谢人家姓万的,不管牛宝自己的事如何,人家“万家雷”真给使劲儿,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万老爷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动人心!这事关着窦哥生意道儿上的情面义气,牛宝便随窦哥来到沿儿庄。

沿儿庄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会造炮,非残即傻。尤其在这腊月里,家家院子的树杈上、衣竿上、屋檐下,都晾满整挂整挂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后拿线串成串儿晒在屋外的大辣椒;墙头摆满捆成盘的雷子两响,像是码起来的大南瓜,极是好看。那些进村出村的大车装满花炮,蒙上大红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这腊月的鞭炮之乡虽然十二分的热闹,却听不到一声炮响,静得绝对,静得离奇,静得叫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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