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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双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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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宝万万想不到,这位跟火药打一辈子交道的万老爷子,竟然胆小如鼠。三九寒冬,屋里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烧柴,茶碗里水全结成冰,唯有说话时从嘴里冒出点热气。牛宝和窦哥一进门,万老爷子就嘀咕他们身上有没有铁器、抽烟打火的家伙、鞋底钉没钉“橘子瓣儿”,还非叫他俩抬脚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窦哥假装不高兴地说:

“万老爷子每次都这么折腾我,下次我得光屁股来了。”

“别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们这行的灾。我不认字,我爹说灾字就是下边一个‘火’字,上边三个火苗。所以俺们非到做饭时才生火,烟也不抽,家里除去做饭的锅,不准使一点儿铁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灯’杨四,就是称火药时,秤砣掉在地上,迸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药引炸,炸得杨四没有尸首,秤砣飞出半里多地。火这东西不知打哪儿来的,有时两家隔一道墙,这家点烟,火竟能穿墙过去,把那家屋里的鞭炮引着,火可邪啦……”万老爷子说到这儿,两眼发直,像是见到鬼,“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流镇显威风的情景,一说一吹一捧,万老爷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黄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也大,人牙焦黄。他神情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

“你们跟谁家比炮?”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炮,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咋四个?”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三个,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春枝呢。春枝她——”窦哥说到春枝,看牛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乱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叹口气说,“春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爷们儿!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乞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掏出下边的话:

“哎,窦哥,俺当你万事通呢,你咋不知春枝姓杨,她爹就是九十堡‘炮打灯’杨四呵。还是大清时候,天津卫炮市上就有句话,是‘蔡家鞭,万家雷,杨家的炮打灯’,这都是上两辈人创的牌子,到今儿全是百年老炮了。那时,因为杨家是本县人,跟俺们万家熟识,蔡家远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罢了。到了俺们这辈,杨家跟蔡家认识了,很要好,两家给春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亲。可春枝十岁就死了妈,跟她爹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该成亲了,蔡家老头子就去找杨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杨四怕春枝走了,一个人受不住孤单,非要蔡老大倒插门。其实蔡家有四个儿子,少一个在身边怕啥?蔡家老头子偏不肯,谈崩了,都上了火气,蔡家老头子回家喝闷酒,一头醉倒,睡成烂泥巴,忘了热炕上还烤着几十挂受了潮的大鞭呢!一下烤过了劲儿,炮炸火起,怪的是四个大小伙子愣没打火里弄出他们爹,活活烧死。蔡家人恨死杨四,没人提那婚事。过两年,哎,就是俺刚头说过的——杨四同村人来找他借点火药,提着杆秤来称分量。造炮的人弄火药绝不准使铁器,勺用木勺,铲用木铲,他怎么忘了秤砣是铁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头上,火星子蹦进火药里,生把人炸得净光光,连根骨头也没找到,你们说奇不奇?好好一个人,像是变成一股烟,影都没留下,这是遭了啥罪?啥灾?杨家只剩下春枝孤孤单单一个闺女。那蔡老大来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为她爹欠着蔡家一条命,还是怕一走,‘炮打灯’杨家的根儿就此绝了?蔡老大打小跟春枝要好,知道这闺女的性子比火药还强,他竟造了一百个‘炮打双灯’去到杨家门口放,意思是你杨家祖业给我蔡老大接过来了,绝断不了根脉。蔡老大是造炮好手,更是放炮好手,他把‘炮打双灯’一个个立在手掌上托着放。凡是打上天的炮,头一响都得用‘竖药’,只往高处蹿,不往横处炸。顶多觉出点坐力来,绝不会伤手。这又表示,他蔡老大已经把杨家的‘炮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春枝流着泪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炮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春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炮打灯’,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儿,塞到鸡窝后边夹缝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黄鼠狼钻进鸡窝后边夹缝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春枝一个人身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春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都听哭了……”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蒙了,忙弯腰搀扶,说道: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

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反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劝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说:

“您成全俺哥哥吧!”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声说:

“要说春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情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棍,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俺、俺死活要当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呵!好,都起来吧,俺教!”他屁股没离凳子,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炮筒子交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盒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放炭,这叫竖药;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炮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黄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烧?”

“俺画样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树枝用泥封在洋铁罐里烧,行不?”牛宝说。

“这可不行!造炮的木炭不能使柳枝,只能用青麻秆。”

“麻秆倒有,可硝到哪儿去弄?”

“碱河边有的是,白花花一片片。人说文安任丘那边地上的硝更好,是火硝。”窦哥插嘴说。

“使那硝造炮,还不如放屁响。俺告你们个绝密。你们要是说给外人,俺就使炮炸了你们——”万老爷子凑过织满皱纹的老脸,表情神秘,压低嗓音说,“你们就到俺家对面那茅厕后的墙上去刮。”

“那是尿硝呵!”窦哥说。

“谁说不是。这村里人身上全是硝,尿出来的尿烫手,结成的尿硝才有劲儿哪!我家的不行,人老了,没火力。对面崔家五个小子,个个像小牛,那硝面子才是好东西。”万老爷子说,“这硝弄回去,可不能直接使,先用锅熬,熬成水,泼在木炭上,晾干压成粉再掺硫黄。记着,一份硝炭,一份半硫黄。‘炮打灯’使竖药,还得多放硝炭!”

“那打到天上的灯,咋做法?”牛宝问。

万老爷子说:“这东西叫明子,你不会配,俺送你些吧。”他从身后拿出两个瓦坛子,里边装着黄豆大小、药丸似的东西,各拿出几十粒,分别使红绿纸包上。“这红纸包的,打到天上就是红灯,绿纸包的打到天上是绿灯。‘炮打灯’有很多样儿,有一响一灯,有两响七灯,俗称‘炮打七灯’,可灯色都是黄色的。唯有这‘炮打双灯’,一红一绿,打到天上才好看哪!听俺爷爷说,大清时候,男的向女的求婚,就在人家房前放这炮。当年蔡老大在杨家房前放‘炮打双灯’,多半就是这意思。”

牛宝呼啦一声又趴地上,给万老爷子连叩响头,像是遇到救命大恩人。他动作太猛,差点把桌上火药盆子撞下来,幸亏窦哥眼疾手快抱住了。

待牛宝与窦哥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万老爷子一人叹息、摇头,还狠狠砸了自己几拳,好像自己伤天害理、送人上西天了。

牛宝和窦哥出来就绕到对面茅厕后边,一看沿墙根白白的,果然都是尿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来,晶莹闪亮。两人正刮得带劲,有个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吓得他俩赶紧使帽头兜上硝面子,慌张逃出村,再逃回家。

牛宝照万老爷子的法儿,买料、配料、装活,他平日里干活认真,可此时脑袋着魔了,总一闪一闪老年间求婚使的那一双双红灯绿灯,糊里糊涂弄不清硝炭同硫黄,该是哪多哪少,装了一半,便不敢再装。傍晚时候,窦哥来了,两人一说,窦哥笑道:

“你脑袋里净是那春枝啦,咋弄不清呢?‘炮打灯’使竖药往天上打呗,多掺些木炭不就行了!”牛宝往药里又加些木炭。两人在房后空地上试了两个,真鼓捣成啦!一响过后,打炮筒里飞出两条亮线,一红一绿,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着变成一红一绿两盏灯,极亮极艳,照得天都暗了。窦哥看去,这双灯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宝眼里,那大眼眶子中间,绚烂五彩,烁烁逼人。可窦哥哪知,刚刚牛宝往火药里加木炭之前,已经装成的一些炮,配料正好弄反,竖药成横药!

(四)

静海县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儿是腊月二十八,大年根儿,赶集是最后一遭儿,买卖东西的人便都翻几番,穿戴也鲜活多了。炮市上更是气势压人,河床上烟火连天,炸声如雷,像是开了战。两岸堤坡装鞭炮的车排得密不透风,好似千军万马列成长蛇阵。牛宝和窦哥手拿一包“炮打双灯”,蹲在一辆牛车后头,等候天晚人少。牛宝目光穿过大车轮子,一直死盯着春枝。她依旧在那歪脖柳树下,坐那驴车上,依旧黑衣服、白脸儿、红头巾,但她不像前两次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而是把俊俏小脸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蔡家哥仨放鞭卖炮,忙前忙后,她却像没瞧见。

下晌后,炮市明显歇下劲来,停在堤上的大车走了许多,零零落落,不成阵势,河床中央的硝烟也见稀薄,看出一个个人来。日头西沉,景物、天空乃至空气全变暗,火光反显得分外明亮。渐渐剩下的人多是鞭炮贩子,吆喝喊叫加劲闹,无非想把压在手里的货甩出去。鞭炮这东西,压过腊月二十八,就得压上一年。地上炸碎的鞭炮屑儿,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歪脖树下的蔡家人开始收摊子,也要返回去了,就这时牛宝带着窦哥突然出现在蔡家人面前。

春枝眼睛一亮,像是这才定住魂儿。

蔡家哥仨马上抄起家伙走上来。他们见牛宝立眉张目,嘴角紧张得直抖,有股子决然神气,以为并非比炮,只是要报复前仇,拼命来的。可牛宝不动手也不动嘴,他把厚厚大手平着向前一伸,掌心朝上,中央摆着一个“炮打双灯”,大红炮筒,绿纸糊顶,还使黄纸盖个鲤鱼戳记粘贴中间,鲜艳漂亮,不是画画的牛宝,谁能把花炮打扮成这个样儿?蔡家哥仨一看,立即明白牛宝要干什么,气急眼红,竹竿子给抖动的膀臂震得哗哗响。他们回头看春枝,等待嫂子下令,他们就把这欺侮人到家的小子活活打死。只见春枝脸刷白,没一点儿血色,紧咬着嘴唇,两眼却像一对小火苗,闪闪冒光,叫蔡家哥仨不明白。

牛宝拿香头把立在手心的炮点着,一声响过,一对浓艳照眼的红绿双灯,腾空而起,他人也觉得随同升起,绚烂地呈现在幽蓝的晚空上。一个放过,窦哥就递上一个,一双双火弹连续不断打上天,美丽、响亮,又咄咄逼人。春枝抬头看,这双灯是她的过去——她最好的日子和最美的希望;而双灯一亮一灭,便是她坎坷多难的岁月经历,她入迷了。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炮在牛宝手心爆炸,没往天上蹿,却往横处崩,手心登时裂开,血淌下来。窦哥急得忙把塞在牲口耳朵里的红布拉出来,要给牛宝缠手,一边叫着:“牛宝哥,别再放了。人家春枝不会跟你的……”

牛宝抢过红布一扬,朝窦哥喊道:“拿来,拿炮给俺!你不给俺就宰了你!”他瞪圆一对牛眼,像门神,很吓人,脑门上的青筋鼓起来嘣嘣直跳。

一个炮递过去,又炸了手心,眼瞅着皮开肉绽,手掌像托着一盘炒鱿鱼卷儿。窦哥忽想到万老爷子的话,一股子不祥感透入骨头,不觉心寒胆战,掉着眼泪哀求道:

“咱中了万老爷子的话了,再放下去没命了,求你快回家吧!”

牛宝不吭声,像是没听见。一个个炮立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点着药芯子,有的飞上去,有的往横处乱炸,完全没有准,血点子滴了一片。蔡家哥仨和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决死的人跟神仙差不多,叫人敬畏。那打上去的双灯,像是带着血,变成血灯。牛宝后牙咬得咯咯咯响,努力不叫托炮的胳膊打战,两眼死死盯着春枝。春枝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但双手紧紧抓住盖在车上的红棉被,好像一松手,人就要掉下车来。

牛宝又点着一个“炮打双灯”,他万没想到这炮筒子里硫黄这么多,几乎是炸弹,猛烈一声巨响,火光闪着血光,牛宝倒在地上,春枝倒在车上。

一年后,还是腊月里,牛宝赶车往县城赶集,左手扬鞭,残断的右手缩在袄袖里。他拿不成笔,不能再画缸鱼了,改卖“杨家的炮打灯”,而且只卖“炮打双灯”。满满一车花炮盖着大红棉被,上头坐着一个鲜艳如花的女人,便是春枝。

但人们说到他俩,都暗暗摇头。窦哥无意间,把万老爷子应验了的预言泄露出来,大家更信春枝这女人是火、是灾、是祸。瞧!她还没进牛家门,就叫牛宝先废了一只手,而且是干活画画的手,这跟搭进去半条命差不多。牛宝听到这些闲话,憨笑不语,人间的苦乐唯有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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