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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京人这样结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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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到了,亲友们也差不多到齐了,于是新房中的那张折叠桌便被抬至了中央,并且张开了翅膀(从方变圆),准备着承载第一次光荣的负荷。

当然,光是新房这样一个空间,一张圆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薛永全老两口的住房,自然也辟为了接待室,并且把那张陈旧的八仙桌,也同时抬到了房间中央。

这并不意味着,薛家这次的婚宴仅仅是两桌的水平——因为这只是第一轮,所请的,大都是至亲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两三点至六七点,还将有更多的亲友来贺,其中除执意不吃者外,两边大约总得再各摆两桌,算上当中入席、加菜的人数和盘数,总计要达八桌左右。

参加第一轮婚宴的宾客,在新娘子到来前后已陆续光临。他们当中有:新娘子的“送亲姑妈”七姑;薛纪跃已故大爷的大儿子薛纪奎(即薛纪徽和薛纪跃的亲堂兄);薛纪跃的大姑妈,大姑妈的二闺女和女婿(即薛纪跃的表姐和表姐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薛纪跃二姑妈的大儿子(即薛纪跃的表哥,二姑一家现在只有他在北京工作);薛纪跃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一位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薛永全认为他对促成这门亲事发挥了作用,特意请来参加吃头轮婚宴);介绍人吴淑英(潘秀娅的大嫂,她这天并不休息,上午送完货,把“小蹦蹦”暂停在薛家院门口,中午吃完婚宴,下午她还要继续上班);薛大娘原单位的王经理(一位五十多岁的胖汉子,因薛大娘娘家无人,特请他来代表薛大娘方面的亲友捧场助兴);薛永全当年的结拜兄弟殷大爷(他比薛永全大五岁,但看上去还相当硬朗),他还带来个十来岁的孙子;当然,还有头一个莅临婚宴现场的那位卢宝桑。

薛大娘只觉得眼睛、耳朵、嘴巴、腿脚都不够使唤。招呼着这个,又迎接着那个;心里纳闷着大儿子薛纪徽为何还不到来,嘴里却大声呼唤着不肯来就席的对门“詹姨”;刚对王经理的到场满脸堆笑,一瞥之中见到了卢宝桑又禁不住笑纹顿消……她真想清点一下究竟到了多少宾客,却怎么也算不准数儿,心里头真是又甜又涩、又喜又急。张罗中劈面遇到了孟昭英,遂发泄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就耍我一个人哩,你们倒挺自在——都一边呆着看热闹!”孟昭英知道她这话三分埋怨的老伴,七分埋怨的媳妇,其实全是冤枉。公公何尝不在那里竭诚待客,自己更是手脚不停地忙碌,但在这么个场合也不好同她争辩,便淡然一笑,继续去尽自己为嫂的义务。

七姑以一双锐利的眼睛,衡量着眼前的一切。来宾中有富态的领导干部(王经理),有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薛纪跃的表姐夫),有相貌温厚的老实人(薛纪跃的堂兄),这她比较满意,但那“愣头青” [1] (卢宝桑)是怎么回事儿?那糟老头(殷大爷)又是哪门子亲戚……她心中不免为侄女抱屈——头轮喜酒,怎么就来了这号人物?新房中摆桌子时,她执意要“全桌全椅”,就是不能让桌子一边挨着床铺、以床当座儿,结果孟昭英不得不再临时去向邻居们借凳子。关于是铺着桌布摆席好,还是撤下桌布摆席好,她本来并无定见,但当薛大娘说了声“撤下那桌布吧,那塑料玩意儿怕烫!”她便立时假笑着,扬声纠正说:“不能撤!瞧那桌布上的大朵红花多喜幸,铺着摆席吧!”她这天原是扮演站在女家立场“挑眼”的角色,这是北京市民婚嫁风俗中照例不可少的一个重要角色。她想到潘秀娅嫁了以后,她那个家族已无女可嫁,因此对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格外珍视,就如一位向观众进行告别演出的著名演员,她既有驾轻驭熟之感,也有“美人迟暮”之慨。“哟——”她又发现了男家一项本不应有的疏忽,立即向薛永全提了出来,“这俩果盘倒挺是样儿的,可那果子能这么摆吗?”薛永全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调整五斗橱上的两个果盘——原来每个盘里都各有梨和苹果,无意之中竟隐含着“离分”(梨分)的凶兆;调整为一盘梨一盘苹果以后,似乎便合情合理了。七姑心里也暗暗计算着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们处于流动状态,她也总得不出个准数儿来。

倒是帮着弄菜的路喜纯,冷眼旁观中统计出了第一轮两桌婚宴的总人数,计:主方六人(应为七人,不过薛纪徽仍未到来),客方十三人;总共十九人中,成人十五人,儿童四人。

薛纪跃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头脑发胀,活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在了水塘里,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尽量透过一片聒噪的人声去捕捉录音机中传出的歌声,仿佛那是一根稻草,抓住它多少是个慰藉;但听来听去,不知为什么只有一句“幸福不是毛毛雨”粘在了心上,怎么也摆脱不开……幸福不是毛毛雨,那是什么呢?是瓢泼大雨?他倒宁愿是毛毛雨……唉,这时候要能一个人跑到什刹海去,静静地往湖边的栅栏上一靠,该有多好哇!

潘秀娅却怡然自得。她的利益,自有七姑予以保障。这就好比一个向保险公司交纳了款项的人,自然不会惧怕火灾。面对着眼前人影交错、欢声喧腾的局面,她仿佛是一只飞入花丛的蝴蝶,她将在不动脑筋的情况下尽情享受这良辰美景……特别是她想到了那只即将戴到腕上的瑞士雷达镀金小坤表,便不仅对丈夫,而且对公公、婆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因此对丈夫此刻的局促,公公一时的疏忽,婆婆的过分忙乱,也就都一概予以宽容。

诸位来客的心情各异。有诚心诚意来贺喜,并将全始全终地呆上一天的,如薛纪跃的大姑妈;有本身并无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难却,所以也就抱“不吃白不吃”宗旨而来的,如王经理;有虽来真情祝贺,但患有胃溃疡症,对宴席望而生畏的,如佟师傅;有主要是冲着长辈而来,对薛纪跃其实非常隔膜的,如殷大爷;有一到场便感到腻烦,恨不能道完喜、撂下礼物就告辞,却又碍于情面,不得不坐下与宴的,如那位戴眼镜的表姐夫——他是薛氏姻亲中惟一的一位知识分子,“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现在某设计院的助理工程师;当然,也有完全是为了足撮一顿、摆好了架势要大吃大喝到底的卢宝桑……

冷盘摆上来了。新房中的一桌,当中是有红囍字的大拼盘,然后是四个中冷盘、四个小冷盘;薛永全老两口屋里的一桌则只有四个中冷盘。七姑对新房中的冷盘目验了一番,觉得大拼盘确实既喜幸,又漂亮,量也足,四个中冷盘是一盘肠子(买的现成货,有蒜肠、茶肠、蛋清肠,切得均匀,摆得也讲究)、一盘拌粉丝(看得出里头拌有黄瓜丝和火腿丝)、一盘煎花生米(颗粒大,显见原是留种用的,煎得火候恰到好处)、一盘卸好的德州脱骨扒鸡(买的现成货,但看来鸡个头不小,颜色也正);小冷盘是炸带鱼、炸素虾、松花蛋和黄瓜西红柿。七姑大体上是满意的,只是指出黄瓜西红柿量少了点,不过想到时令所在,这两样蔬菜的价格已远远超过肉类,便也不多挑剔。

经过一番骚乱,其中包括固请、谦让、挪移、调整……两屋的座次终于排定。新房中的一桌,除新郎新娘面南而坐外,靠着新郎的是薛永全,靠着新娘的是七姑,其次是:王经理、佟师傅、吴淑英、表姐夫、殷大爷、薛宝奎、薛大娘(座位虚设,因她还得到苫棚中张罗),和本来不应在座而偏在座的卢宝桑。隔壁房中的那桌,由大姑主持,而孟昭英虚设座位,奔走于苫棚和两屋之间。

酒瓶子盖陆续被打开。有白、红、啤三样都喝的,有只喝两样的,有只喝啤酒的,有申明什么酒都不能沾唇的……但最后每人跟前还是至少都有两个斟满不同酒的酒杯。啤酒是卢宝桑从什刹海银锭桥畔的“烤肉季”弄来的,尽管只有五瓶,但他能马到擒来,确也很不简单——他一边给大家往玻璃杯里倒着啤酒,一边夸耀着自己刚才的“战功”,内心里洋溢着一种该他敞开肠胃吃喝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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