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北京人这样结婚。(2/2)
北京市民的家宴式婚礼,在解放前,不消说有着极其繁琐的仪式:女方一下轿,便要立即拜堂,早先都是先对着“天地码儿”(神像)拜,后来有的改为先对着大红囍字拜;此外还有拜高堂、拜姑嫜、夫妻对拜……等无数的拜(所谓拜,严格来说,是要跪下磕头的);此后是入洞房、揭盖头、坐床、更衣……还要“吃饺子”(这是一种仪式,司仪喂一个饺子,问:“生不生?”要答:“生。”)、吃“长寿面”(一小碗,但面条极长,有只以一根煮成的)……待所有仪式过完,新郎新娘大都已经精疲力尽,但真正的婚宴,到那时方才开始——新郎新娘少不得还要打起精神,应酬与宴的亲友。解放后,北京市民的婚礼受到才入城干部们的影响,轿子、盖头、“天地码儿”之类的讲究不消说迅速消亡了,但婚宴上的仪式也并不简单,大体上分以下几个环节:一、鞠躬:对领袖像三鞠躬、对家长三鞠躬、对主婚人三鞠躬、对来宾三鞠躬、相互三鞠躬,最后司仪者还要得意地说:“给我三鞠躬!”这样一来,共计总要鞠十八个以上的躬;二、主婚人(一般是单位领导)致贺辞;三、家长讲话;四、来宾致贺;五、请新郎新娘“坦白”恋爱经过;六、闹堂。其中第五项,曾很使一些新郎新娘难堪,但对比于解放前的婚仪,最具革命性、新颖感、人情味的,恰是这个环节。新郎新娘闯过了这一环节,那么,下边的闹堂——如让他们共咬一块糖果啦、共争一只苹果啦(由一未婚小青年站在椅子上,用细线拴一只苹果,不断引逗,新郎新娘应欠脚、跳跃争夺苹果)……等等,就都不至于怯场了。这一格局大体上维系到“文革”之前。“文革”中,不少人采取“静悄悄”的方式结婚,就是除了父母、兄弟姊妹等最直系的亲属,旁系亲属和朋友一概都不惊动,关起门来吃一餐后,也不过分头向有关的人散一点糖果而已,所以人们往往发出这样的惊叹:“怎么,他们已经结婚了么?”“你都办完事了?怎么事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当然,也有举行正式婚礼的,则一般包括下列几项仪式:一、对领袖像挥动“小红书”,“敬祝万寿无疆!”凡三次;一九七一年以前,则还要依样“敬祝永远健康!”三次;二、请“革委会”(或“工宣队”、“军宣队”)领导讲话(一般都鼓励新婚夫妇“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三、由“革委会”(或“工宣队”、“军宣队”)赠送礼品——一般都是用红丝带扎结的“红宝书”,这可能已是新婚夫妇所得到的第四套、第五套;四、新婚夫妇表态(一般本着“三忠于”、“四无限”的精神,表示要“千万不忘……”、“活学活用……”);五、余兴,或背诵“老三篇”,或演唱“革命样板戏”。这种婚礼当然是不设宴席的,一般只有糖果、茶水,更有只以“一杯清茶”而体现其“破四旧,立四新”的彻底性的。“文革”之后,北京市民的结婚方式趋向多样化,或旅行结婚,或集体婚礼,或餐馆包席,或家中摆宴,或登记后不搞任何活动,或先参加集体婚礼再家中摆宴而后外出旅行……但有一个动向是值得注意的,便是无论取何种方式办喜事,都大大精减或干脆免去了具体的仪式,便是集体婚礼,有的也并不搞太多的鞠躬行礼,像这天薛纪跃在家中办喜事,就连七姑也不要求新郎新娘鞠躬行礼,只要开始喝酒后,小两口懂得按次序一一敬酒,大家便都心满意足。
正当薛纪跃在父亲的指示下,站起来给七姑斟酒时,詹丽颖忽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刚才薛大娘一再邀她来同席共饮,她笑着摆手谢绝,现在却又忽然兴之所至,不请自来;她端来了一盘四川泡菜,乐呵呵地往桌上一放,宣布说:“今天你们油水大,给你们端盘这个来,去去油、爽爽口!我自己泡的,比绒线胡同四川饭店的强,不信你们都试试!”
七姑不免吃惊——这个“孙二娘”,迎亲当中就给添了不少乱,现在又来搅合!泡菜也能往喜宴上端吗?而且原来桌上的冷盘恰恰是九份,九九归一,是个吉利的数儿,你这么胡乱端来一盘,破了“九”,岂不坏事?
薛永全和薛大娘忙招呼詹丽颖坐下,薛大娘更站起身来,把她往自己的座位上按,詹丽颖却并不入座,只是笑得两眼眯成缝儿,命令薛纪跃和潘秀娅说:“快快快,新人双双敬我詹姨一杯,你们以后过日子,用得着我詹姨的时候多哩!”
薛纪跃没来得及给七姑把酒斟满,便遇上这么个局面,他不由斜举着酒瓶发愣;薛大娘赶紧把自己的酒杯递往薛纪跃那边,潘秀娅乖巧地接了过去,放在薛纪跃手中的瓶口边,薛纪跃这才明白,立刻往里斟酒,结果没控制好,酒溢了出来,詹丽颖哈哈大笑:“满出来好!满出来好!”潘秀娅把酒杯敬上去,她接过来,仰脖而尽,放下酒杯,抹抹嘴唇,说了声:“祝你们白头到老!我也有客,不奉陪了!”便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而去。
七姑心里很不痛快。她想这节骨眼上,非给薛家指明礼数不可——直接责怪他们亲热“詹姨”不利,她放眼一望,恰有一个老大的题目好做文章,于是便嗽嗽嗓子,故作惊疑地扬声说:“哟——秀娅连对门的邻居都敬过了,怎么还不给大伯子敬上一杯呀?”薛永全老两口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大儿子薛纪徽也真是现眼,亲兄弟办喜事,怎么这时候还不见影儿呢?
潘秀娅一时没明白七姑的意思,便站起来给薛纪奎斟酒点烟,薛纪奎连连谦让着。七姑鼻子里哼了几声,见孟昭英正好端来热菜,便爽性直截了当地问她:“我说大嫂子呀,难为你忙前忙后的——你们那口子哪儿去啦?也不来帮上一手。”孟昭英只好苦笑:“他帮我?什么时候钟鼓楼又敲起钟打起鼓来,许差不离!”
但因为第一轮的四盘热菜端上了桌,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到了菜盘上,七姑发动的攻势便未能取得更强烈的效果。
路喜纯为他们提供的第一轮热菜是:炒木樨肉,茄汁肉片,葱爆羊肉,海米菜花。彼时卢宝桑已经独喝了两瓶啤酒,两杯白酒,早已觉得冷盘下酒不够滋味,所以四盘热菜刚放定,他便一筷子戳进首先相中的茄汁肉片,因用力过猛,竟把那油腻的番茄汁弄得溅起老远,有一滴不偏不倚,恰落在表姐夫的袖口上。那表姐夫在席上本已烦腻不堪,面前的小盘中堆满了主人夹送的食物,他吃得很少,酒更是一滴不沾,只想着何时才能退席,求得在另一屋中与宴的爱人谅解,早点归家;他偏又是个极讲究穿戴的人,这天穿的一件“麦尔登”呢料上装,是才从服装店取出不久的新衣,他落座后主人几次劝他脱下这外套,但他考虑到里面穿的是件282全毛高级粗线织就的素白毛衣,更不经脏,所以屡次申明“不热,不热”,没有脱;他吃菜时拈夹、运送和咀嚼都十分小心,除了维持一定的风度外,保证不弄脏外套也是原因之一;没想到旁边的卢宝桑一筷子插进菜中,偏把带油的番茄汁溅到了他衣袖之上——他不免“啊呀!”一声,满桌的人不由得都把眼光集中到了他那儿。七姑首先响亮地表示同情:“哟——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上等毛料,怪可惜了 [2] 的!”表姐夫想发作,究竟碍于情面,一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抻着弄污的衣袖,皱眉发愣。这时候卢宝桑千不该万不该地掏出了他自己那块又皱又脏的手绢,猛地伸到表姐夫的衣袖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污渍一擦,并且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您啦!您宰相肚皮里能撑船,甭跟我一般见识!”七姑当即尖叫了起来:“哟——这不把那油全渍进去了吗?更难洗净啦!”表姐夫满脸紫涨,不由得恨了卢宝桑一眼,但究竟不好为这件事当众发怒,少不得强忍一时,转过脸对主人说:“算了吧,算了吧……”薛纪跃这时忍不住对卢宝桑说:“宝桑你也别太那个了——菜还多着呢,你急个什么呀!”薛永全也微笑说:“宝桑兄弟留着点胃口吧,好菜还在后头哩!”卢宝桑不光两片嘴唇闪着油光,连脸上、额头上也油晃晃的——原来他已经吃得出汗,他满不在乎地又夹了一筷子茄汁肉片,边咀嚼着边说:“你们有多少菜我也吃得下,谁让爹妈给了我一副好下水哩!”说完又扭身缠着王经理,让人家跟他划拳。王经理只觉得他活像马戏团的小丑,不过主客双方都已举杯互敬几巡,似乎也没有再多的话好说,喝闷酒到底无聊,于是便点头应允。别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二人便“三仙寿呀,四喜财呀,六六顺呀,八匹马呀——”大呼大叫地拇战起来。表姐夫觉得场面实难忍受,推说去看看两个孩子,离了席;七姑正待向薛永全甩出新的“闲话”,孟昭英等端来了第二轮热菜:宫保肉丁,清炖狮子头,赛螃蟹,蘑菇油菜(按“蘑菇菜心”的菜谱做的,因没那么多菜心,所以大菜叶也用上不少)。这四样菜的色彩配搭得更加巧妙:酱红、粉白、嫩黄、碧绿。七姑本想再挑点眼儿,一看,一尝,便也不由得打听:“这掌勺儿的是哪个灶上的?”薛大娘忙答:“虽是个年轻的,可跟同和居的红案学过,手艺还过得去——这还都是肉菜,一会儿上鸡、鸭、鱼,您再看看怎么样。”薛永全补充说——也兼道歉:“今儿个没上海味,如今好的淡菜太贵,次的买来又不值当,不如把鸡、鸭、鱼、肉伺弄好了实惠。”七姑倒也通情达理:“山珍海味咱们玩不起,能把鸡、鸭、鱼、肉伺弄好就不赖。”
潘秀娅趁满桌的人都没往他们这儿看,贴拢薛纪跃耳边,小声问:“表呢?”
薛纪跃朝五斗橱瞅了一眼,屋子毕竟小,生上火炉,摆下宴席就更显拥挤。卢宝桑坐的那把椅子,几乎就紧挨着五斗橱,于是他便也向潘秀娅耳语:“你急什么?能飞了吗?”说时孟昭英恰好进来,他便朝这位嫂子了一下嘴,潘秀娅会意,便低下头去吃菜。
薛大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坐下来正经吃上了菜,她正好瞧见了小两口耳语的情景,心中不禁开出了朵花儿。对她来说,一生的艰辛,仅这一瞥中所见,便已报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