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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大象的日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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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骂的?”

“他说做这种像是生了霉的东西屁用都没。这年头谁都不兴戴簪子。挣不到大钱不说,这一行未来也看不到光明。”彻平咬紧双唇,像是压抑着快喷涌而出的愤怒,“有这样的父亲,绝对不能跟师父说。”

国政非常理解彻平的心情。匠人不会把自己的工作和“行当”这种单词画上等号。源二郎也好,就连还是学徒的彻平,都没有把做簪子当成是单纯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挣多少不是问题,追究起来,还是因为快乐。因为做簪子这件事的学问大到再怎么做都看不见底,所以他们才每天坚持用镊子来夹布,看着精巧而华丽的花、鹤和鲷鱼从指间诞生。

对于源二郎和彻平来说,簪子职人不是职业,而是活着的一种方式。

但是,国政也明白彻平父亲的心情。在职的时候,国政是银行职员。为了国内政治和经济的运转而工作,还要放眼世界形势,追求组织的利益。他也为此感到自负,正是因为有这种埋头做事的人,才有了现在的社会——基本畅快舒适、没有饥饿的社会;但凡是有形状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市场流通,只要有钱就能到手的社会。

国政还在银行工作那阵子,源二郎一心投在做细工花簪上。如果说国政内心一次都没有把这当作是蠢事,肯定是假话。和象牙及银质的簪子比起来,细工花簪太廉价。一个几千日元,最高档的也才三万。在曾运作过几千万、几亿资产的国政看来,实在是入不了眼。

从公司退休后,国政无所事事,妻子也离家出走,他这才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金钱无法衡量的价值。

“你父亲是对的,但他也错了。”国政平静地说。

彻平歪了歪脑袋。“有事情是又对又错的吗?”

“有哦。我觉得是有的。你这么年轻,没陷进这样的错误,很了不起啊。”

不知道彻平是不是不习惯被人夸,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哪有……”。

国政抱着胳膊陷入沉思,也不管茶已经凉了。

抛开结婚不说,彻平有必要多增强下信心。源二郎培养徒弟有点过分小心翼翼了。

让他自由驰骋,发挥年轻人的感性,帮他提高创作热情多好。源二郎让彻平做的,就是搅糨糊、夹夹布之类的,还跟婆婆一样在小事上找碴——“糨糊搅得参差不齐”“细工花没成形”。

“匠人精神”令人钦佩的一点在于它“重视基本功”,虽然说人被训后也许能独当一面,但源二郎也有必要了解还有“夸奖使人进步”这么一说。

国政下定决心,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彻平,你要不要自己做细工花簪卖卖看?”

“那怎么行,会被师父骂的!”彻平频频摇头,“再说我手艺还没到能一个人做簪子的级别。”

“源二郎那边我会替你说。要是没有买纺绸的钱,多少也能借些。亲自创作听听客人们的心声,也是非常重要的修行。”

“嗯,话是没错。”彻平的表情看上去还很犹豫,眼睛却一闪一闪的,“我爸说的也有对的地方,只靠簪子是没有未来的。因为是有田大爷我才说的,我其实画了很多设计图……”

“欸?比如?”

“用做细工花的手法做的耳环、发夹、手镯和项链,像是我的女性朋友们会戴的玩意儿。”

“不挺好的吗?”

这么说来,源二郎好像也说过做送给他孙女的簪子时,彻平出过点子。果然针对年轻人的玩意儿,还是该交给年轻人。

“顺利的话,还可以填补结婚费用。”

国政话刚说完,彻平便把犹豫通通丢一边。“我做!”

国政把彻平用做细工花的手法做首饰的事告诉了源二郎,并企求他谅解。源二郎鼻子哼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糊板上,说了句“随他”。这期间他也没有停下拿着镊子的手。腊月将近,好像还有很多正月用的细工花簪要做。他用镊子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五彩缤纷的纺绸叠好,再开始捏细工花。糊板上并排摆放着的细工花看上去就像是小颗的落雁和花苞。

获得了源二郎的许可,也许说是默许更合适,彻平开始着手做原创的细工花首饰。当然,他同时还要帮源二郎打下手。

就算突然变忙,彻平也没有叫苦。他像人力研磨杵或是纳豆搅拌机一样搅着糨糊,把纺绸裁成像是用规尺量过般准确的正方形,还为师父准备饭菜。

此外,为了买到适合用来做细工花材料的丝绸零布头,他还频繁出入二手和服店。源二郎会买纯白的纺绸自己染,彻平却没有那样的时间、技术和资金。如此一来,使用颜色、花纹各异的和服布头是最省事的。买零布头的费用是国政资助的,他们约定等彻平飞黄腾达后再归还。

抓到点零碎时间,彻平就会活用细工花的技艺,把自己画的设计图立体化。像紫藤花或葡萄串一样华丽地顺着耳垂而下的耳环;桃色的小花、嫩绿色的四叶草和米黄色小鸟串在一起的手镯;骷髅、蔷薇和流星缠在一起的项链;带着小皮球的发夹。这个小皮球就是彻平说想要插在象牙上的那个的迷你版,小小的很可爱。

在哪里用什么布头,彻平一边看准颜色,一边用镊子来捏细工花。再把比指甲还要小的细工花粘在底纸上,做出立体感。关节不明显的细长手指竟然比想象的还要灵活。眼看鸟、花和星星一个个成形,国政再一次感到震惊。

源二郎真是有个好徒弟。细工花簪的未来有望了。

源二郎虽然没明说,但他似乎对彻平新颖的设计能力也赞赏有加。只是手艺似乎还有待提高。后来他甚至把正月簪子的事扔一边,示范给彻平看怎么捏花。“不是这样的。”“这里再捏细长一点看看。”

“好。”彻平一脸佩服的表情,他欣喜地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师父的建议上,“但是师父,这不是鲷鱼,是小鸟哎,眼睛弄那么大的话……”

“怎么了,不行啊?”

“那就不可爱了啊。”

“少自以为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上去很融洽。国政有种被排挤的感觉。明明我和源二郎吵架还没解决,尴尬着呢。但看到彻平恢复干劲,心又安了。想着至少助他俩一臂之力,国政用以前银行传授的计算机技巧做着账单和收据,还把簪子小心捆包好寄出去。

那天晚上,源二郎把正月前必须要做的簪子全部做好了,彻平也完成了手上十几个首饰。

距离年末还有最后三天。

“天气好,糨糊干得也快,真是天助我也。”源二郎瘫倒在茶室,望着天花板说,“去年这时候很惨,对吧,彻平?”

“红白歌会 【11】 都没能看呢。一边听着寺里的钟声,一边还要坐着船啊马车啊,把簪子送到剧场和艺伎那儿。”

“当时为什么不早点开工呢?”国政一手盘下所有文件活,这下腰痛又复发了,忍不住牢骚连篇。

跨年和正月的准备还一点都没做。因为这对吊儿郎当的师徒,眼下恐怕要就着味噌汤和冷饭过新年了。

“对了,”源二郎站了起来,“难得彻平笨手笨脚做了些手镯和耳坠子,明天去上野买正月用品时,在路上顺便卖卖看吧。”

“好主意,师父!”就连瘫在榻榻米上的彻平也兴冲冲地一跃而起。

“我就不去了。”国政说。

好歹“pierce(耳环)”这程度的词他还是知道的。他心想,“耳坠子”算什么啊,“耳坠子”,也不怕丢人。总之,我可不想在路边吹着冷风卖东西,本来腰就已经硬得跟块岩石一样,要再进化成西伯利亚的永久冻土,真不用活了。

“为什么不去?稍微活动活动也好啊。”源二郎不知道他腰痛的情况,毫无责任心地劝道,“一起去买材料吧。”

彻平也笑着加入了邀请的行列。“有田大爷去的话,我就用那些材料把您那份年节菜 【12】 和年糕汤都做了。”

嗯……这提案还挺诱惑人的。国政还在犹豫,这时,玻璃门开了,麻美走了进来。

“晚上好,小平平,还在工作呢?”

“不,已经做完了哦。麻美,你看这个,你看这个。”彻平兴高采烈地把自制的首饰摆放到矮桌上。

看到这些可爱的首饰,麻美两眼放光,连外套都没脱,说了句“打扰了”便进了茶室。

“小平平,你好牛!这个绝对卖得好!我也好想要!”

“做得不好啦。”彻平不忘谦虚,摆出一副还凑合的表情。

麻美从包里掏出手机,拍起了照片。说是要给美容院店长看看能不能在店里卖。眼看销路很快便能打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国政和源二郎凝视着这对搭着肩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遥远的行星一般耀眼。

知道大家要去上野卖彻平做的首饰后,麻美感到有些遗憾。“我也想去。但是年末美容院客人太多,估计没可能休息。”

“没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彻平害羞地说完,从工作台拿了什么东西过来,“麻美,这个是送给你的。”

他把拳头伸到麻美面前,麻美反射性地伸出手掌来接。是一枚红色的戒指,用细工花手法做出来的鲷鱼形状的戒指。国政瞟了眼戒指,猜想它虽然看上去像是胖金鱼,但应该还是鲷鱼吧。

硕大的鲷鱼横卧在指环上,眼睛圆圆的,看上去很搞笑,颜色和大小就像是小孩子戴着玩的玩具戒指。既然做过更有女性缘的饰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给麻美这个稀奇古怪的戒指。就算鲷鱼是吉祥物,也有点太过了。

不过,这也确实是彻平费尽心思做出的东西。国政担心地看着麻美的反应。

“讨厌啦,我很开心。”麻美看着手掌上的戒指看得入神。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彻平。像是被感动了一样,泪水浸透了眼眶。“谢谢,小平平。”

“结婚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买更好的戒指!”不知道是不是害羞了,彻平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生气了一样,又硬又不亲切。

“不不,我有这个就够了。”麻美小心翼翼地把鲷鱼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应该是因为没有得到结婚的许可,所以才没有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吧。

就是现在!上啊!彻平!

不知道彻平是不是听到国政无声的应援,他敏捷地牵起麻美的手,把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麻美没有说一句话,抱住了彻平。

国政和紧紧抱着麻美的彻平双目对视。国政点了点头,彻平举起了右手大拇指。

“哈,暖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

说出这破坏气氛的话的,当然是源二郎。

“我要睡了,关好炉子,彻平你也快点回去。”

彻平和麻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彼此。

我也许到死都不懂爱情。国政的脑子里依稀冒出这样的想法。他也曾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虽然两人是相亲结婚的,但也确实感受到过爱情,只不过从来没有体会过像彻平和麻美那样的热情。

像血色一般鲜红的鱼游动在麻美的无名指上。

年末的上野ayoko商店街非常热闹。

道路比满员电车更拥挤,有来买新鲜海产品的,还有想要靠一己之力把镜饼和门松 【13】 搬回家的人。“人山人海”“无立锥之地”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四下商铺传来充满活力的叫卖声,就连被人群挤得束手无策的国政也渐渐情绪高涨了起来。

不过,人多到根本顾不上买东西。结果,国政他们还是得到住所附近的超市买食材。三人什么都没买就从ayoko商店街撤离了。说是撤离,但人多到连想快点抄小道走都不行。

好不容易从大路逃出来,三人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一团糟。

“体力消耗了真不少啊。”国政捋了捋落到额头的白发,嘴上挂着牢骚。

彻平夹克服下面的绒衬衫不知为何快要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静电还是别的,源二郎耳朵附近仅剩的几根头发站了起来,加上是粉色的,看上去就像是凶恶的火蜥蜴。

“好啦好啦,没走散已经很难得了。”源二郎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把彻平做的东西卖掉,当买年糕的钱吧。”

就算被人群挤得不成样子,彻平也没有丢掉包着首饰的包袱。三人顺着人流来到上野公园前面。地铁旁边也还算热闹,在这里摆流动摊再合适不过了。

物色好交警看不见的场所,他们在宽敞的人行道一角摆起了摊子。国政和源二郎坐在树丛里的石头堆上,背后是公园一整片的绿。彻平在两人面前蹲下,把包袱皮在地上摊开,开始给首饰贴价格。发夹是200日元,最大的项链也才1500日元。它们的制作工艺精细复杂,价格却出奇的低。

“雏鸟的作品,当然不能贵。”源二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又是河童,又是毛孩,又是雏鸟,彻平也真没被少说。国政觉得他有点可怜。

“大家来看看啊。”彻平别扭地吆喝了起来,稀稀落落地有人停住了脚步。

一个盘着银发、气质出众的女性半蹲下来:“哎哟,好漂亮。就像细工花簪一样。”

“嗯、嗯,我是细工花簪学徒。”

“这么年轻就小有作为啊,我要一个吧。”说完,买了一个带着皮球的发夹。很衬她的银发。

“谢谢您!”

彻平站起来目送她离开,回头朝国政和源二郎笑了笑。之后又有不少女性围到彻平的流动摊铺前。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在上初中的女生,也有中年女性,横跨各个年龄层。不到一个小时,耳环和手镯又各卖了一个。

“评价很好嘛。”国政喝着源二郎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热咖啡,“彻平离出师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嘁。”明明对徒弟的成就很欣慰,源二郎就是不肯表露出来,“要是这样就觉得自己多了得,那说明他也就这程度了。”

就在又卖出一个耳环的时候,出事儿了。两个混混从不忍路 【14】 那边晃过来了。其中一个40来岁,体形壮硕,另一个20来岁,看上去身手敏捷。

源二郎正好去稍微有点距离的垃圾箱那儿扔咖啡罐,看到后立马回来小声说:“彻平,收东西!”

看到彻平迅速包好东西要跑路,混混们加快了脚步。

“喂,小不点,还有老头,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摆摊的?”

年龄稍大的混混刚发话,源二郎就喊道:“跑!”

跑?往哪儿跑?国政还在犹豫,源二郎拖着他的胳膊就跑。彻平也抱着包裹紧跟在后。

“痛啊!我腰痛死了,源!”

“被抓到打一顿更痛好吧!”源二郎头都不回加快了步伐。

怒吼声和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给我站住!你们是哪个组的?”

为什么必须得被混混当作混混呢?国政心中有些不平,想起源二郎和彻平的装扮后,又觉得可以理解了——粉色头发的老头、披着华丽夹克的小流氓,确实不像正经人。

“对不起!我们只是做手工活的。”彻平用接近悲鸣的声音解释着状况,没怎么费劲就跑到国政和源二郎前面了。

“浑蛋,你要丢下师父逃走吗?!胆子肥了啊!”源二郎的呼吸越来越乱。

至于国政,基本已经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源二郎拖着他的胳膊,应该已经倒地上了。

国政和源二郎跟在彻平后面,在上野公园里面东逃西窜。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了,两个混混没有再追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

源二郎和彻平跪坐在地上,双手着地,呼吸十分困难。国政则因为腰痛连蹲都不能蹲,站着大口喘气。大冬天的,却有汗从下巴落到地面。

“啊,动物园!”

听到彻平的话,源二郎顺势抬起头。眼前是上野动物园的正门。

“要不要去看看大象再走?”源二郎的呼吸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他快步走向大门。令人震惊的心肺功能。

“现在不是看大象的时候,趁没被混混们发现赶紧回去吧。”国政说。

当然,源二郎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买了三张门票,分给政和彻平。国政只好走进动物园。

“上次来这里还是小学郊游的时候,都10年了啊。”彻平环顾四周后说道。

“我上次来还是闺女上幼儿园的时候,快40年了。”国政用从大衣口袋掏出来的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不明真容的动物叫声混合着野兽的气味。广播里传来马上就要到闭园时间的通知。

“我还没看过熊猫呢。”

“你郊游时是边睡边逛的啊?”源二郎向彻平投去怀疑的眼神。

“我没有睡啦。”彻平有点无可奈何,“睡着的是熊猫。好像是躺在隐蔽的地方,所以没注意到。下次要不要跟麻美一起来呢……”

排在熊猫园前面的队伍一点中断的迹象都没有,三人继续向园区深处走。

看到大象从门那边径直走过来,他们在原地停了下来。只有一头大象。

“没有牙哎。”彻平像是有点失望,“是不是拔了啊?”

“不是。亚洲母象好像和非洲的不一样,牙齿一般不会伸到嘴巴外面。”国政读着说明板,解释给彻平听。

彻平“欸”了一声,久久盯着大象,偶尔挥挥手,或是“喂——喂——”地跟它打招呼。

“真大。”

像是回应源二郎的话,大象使劲摇了摇鼻子。

“再怎么说,我老婆也没大到这份上吧。”

他竟然还记恨着我拿他老婆作比较的事。国政一惊,笑了出来。

“果然乘船穿过y镇河道还是不太可能吧?”国政想要让步,把问题抛给了源二郎。

源二郎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确实穿过了。”源二郎终于把视线从大象那里收回,看向国政,“我想起来了,细工花簪的图案里是有大象的。我是从我师父那里学会怎么做的,我师父又说他是从他师父那里学来的。一定是江户时代看到过穿过河道的大象的匠人把它做成图案的。”

历经长途跋涉从南方国度远道而来的大象。令世人震惊与喜悦的同时,更是别具一格地穿过了河道。

y镇的河道一直运载着浪漫。传说中的巨兽、心爱的女人,以及从过去流传到未来的希望。

“下次我会告诉彻平,不要光看那些时髦的图案,传统的也要记住。”

听到源二郎的话,彻平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遵命。”

然后他又像个孩子一样,身体靠着栅栏兴致勃勃地看着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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