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我这人性子直。久弥先生把琴折家的很多古籍拿去琴乃汤翻查,直到现在也没停过。明明是男分家,已经不需要学习栖苅大人的仪式了。他表面上说是想调查琴乃汤的由来,其实谁知道。”
菜穗的话对静马来说也是很意外的。因为琴乃汤的久弥给人的印象啊,感觉就是白天打猎晚上做菜,一个质朴的村里人。当然了,他怎么也无法认为久弥有居心不良的目的。
“调查大有来头的家族传下来的古籍,不是什么坏事吧。”
御影也说出了静马的感觉。
然而菜穗皱起了浓眉:“仅此而已吗?不做点什么听其自然的话,琴乃汤会衰落。琴乃汤是在本家援助下撑着的。可是本家一旦换代,谁知道会变成怎样。也许他正是为此去找琴乃汤与本家关联的东西。”
“这个嘛,你也一样吧?”
面对御影的攻击,菜穗并不露怯:“的确。我也没有当栖苅大人继承人的资格。老妈还恋恋不舍地给我的名里加上了‘菜’字。但老爸为了守护本家在子公司努力着。分家作为分家,自有生存之道。希望你别把我们和在温泉旅馆游手好闲的久弥先生相提并论。”
这么说起来,久弥为什么会选择开一家温泉旅馆的人生道路呢。正如菜穗所说,在子公司支撑才是正道吧。事实上昌纮也正在学习当领导的学问。
静马下意识地把这些想法说出了口。而菜穗看他的眼神,比看御影更轻蔑。
“这种事也不知道?竟还自称侦探呢。久弥先生的妻子光惠体弱多病,是无法生育的体质。在从前说起来,就是石女 [1] 。久弥先生最初也像昌纮先生一样努力,但知道光惠是那样的体质之后,就从公司辞职,接手如今的琴乃汤了。”
“也就是说,没有为子孙留点什么的必要,所以年纪轻轻就退隐了。”
“正是如此。大家逼迫他为了琴折家和妻子分开,换个人结婚,但他顽固地听不进去。”
陈规陋习,残酷之举,菜穗就像在说理所当然的事。作为名门望族的想法,这或许并不新鲜,但静马觉得,或许正是因此光惠才会落到卧床不起的地步。
“那样的话,”御影像是要夺回主动权,让对方把视线投向自己,“年纪轻轻就退隐的久弥先生,不是变得更没动机了吗?还是,有消息说,要中断对琴乃汤的援助?”
“是啊,这我承认……不过,也许他有了新的恋人,有了孩子什么的,于是企图东山再起也说不定。”
“舍弃病床上的妻子吗?我在琴乃汤滞留的时候,他充满了献身精神,怎么也看不出那种意思啊。”
久弥在工作中见缝插针地积极看护光惠的情景,静马也经常看到。以至于琴乃汤的女招待会向静马发牢骚说,自己的老公要是像久弥那样温柔该多好。
“我是说可能性啊可能性。我也不是真的这么认为。但是男人嘛,妻子不能奉陪的话就会寂寞,不是吗?而且光惠女士的病情比大家想的更严重,也许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这么一来,他不是会考虑将来的事情吗?”
“这方面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御影干脆地表示了赞同。久弥听到的话大概会昏厥。说不定这两个女人其实是一路货色。
“光惠女士的主治医生也和本家一样?我记得为栖苅大人诊治的是木野医生,是吧。”
“不是,是木野医生的儿子尚人医生。因为木野医生在诊断光惠女士为石女时劝过他离婚。久弥先生讨厌他。而反过来,年轻的医生和久弥先生是从小学开始的好朋友,好像在暗中支持这夫妻俩。话虽如此,表面上他不会做出来。因为他会当下一任主治医生,所以不会和琴折家作对吧。所以光惠女士的情况,你去问问那位年轻医生比较好。说不定我的推理中了哟。”
“我会去问问看的。不过听你刚才的口气,好像是喜欢推理啊。”
“因为我一向喜欢侦探小说。所以就让我来好好观察你是不是真的优秀侦探吧。”
御影也许含有讥嘲之意,但菜穗却照单全收了。
“你没想过自己解决案件吗?”
于是,菜穗用鲜红的唇挑起了笑意。
“我和你不同,并不确信凶手在这些人中间。倒不如说,我希望家人中没有那样的恶徒。我这样的人当不了侦探吧。而且,我喜欢小说里读到的名侦探,但自己没想去当。凭着一己之好涉足命案,在家人悲痛的时候肆意踏入,这种差劲的行为,我终究是做不出来。 你啊,不是有点反常吗?”
“也许是反常。”御影盯着对方的眼,静静点头,“一般的神经也许承受不了。但这是必要而且重要的职业,我引以为豪。”
菜穗无言以对,似乎是被娇小少女的气势压住了。不过,她整了一下长长的黑发,振作了起来。
“是嘛,看来你有你的自尊啊。唔,好吧,我不会隐瞒什么,也没打算妨碍你,虽然也不会帮你。因为我会彻底公平地观察你是否货真价实。想问什么就问吧。”
虽然硝烟弥漫敌意尽显,但她的性格也许并不坏。静马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
“这样的话……”御影问了她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她回答说,吃过晚餐,八点之后一直在位于东侧别栋的自己房间,睡觉是在十一点左右,什么声响也没听到。
“最近你和春菜姑娘关系不好?”
面对御影直率的问题,菜穗也遵守了先前的公约,承认说“是啊”。
“反正你已经从和生那些人那里听说了吧,我和她从来就没亲近过。她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最近感觉程度更严重了,用严厉的目光瞪我的事都有。理由我可不知道。我并不特别讨厌她,我怎么可能讨厌下任栖苅大人嘛,而且她又认真地修行着。她是被什么人灌输了无聊的东西吧,不是吗……难不成,你在想我会因此杀了春菜?”
“怎么会,我觉得多半不是这么简单的案件,从利用传承这一点来看。关于传承,你怎么想?”
“反正我是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的人。不过是小时候让我在睡前听的故事而已,说栖苅大人用琴降伏了龙什么的。”
“那么,关于九年后的大难,你怎么想?”
“不就是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2] 吗?虽然早了十年左右。”
菜穗抛出了一句玩笑话,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她是琴折家一员。她就是岩仓所说的“最近的年轻人”之一吧。不过,由于御影一点也没笑,她又慌忙补充说:
“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侦探小说嘛,不想接受非现实的事。而且那种事最后只会被利用成犯罪的幌子。正如这案件。村子里也有人说,这案子是龙的诅咒,是大难的前兆。我觉得真是太荒谬了。你也这么认为吧?”
“有你这样的人在,我也省心了。不过先把我放到一边吧。菜穗女士,你不信奉栖苅大人吗?”
“信奉啊。因为托了栖苅大人的福,村庄顺利地治理着,琴折家繁荣着。所谓宗教就是这么回事吧。”话说到这里,菜穗倏地住了嘴,“我说过头了呢。难不成,你会把我刚才的话向姨父告发?”
“我不会的。菜穗女士你公平行事的话,我想我也得报以公平。不过,侦探的话你大概也不会信吧。”
“如果你逮捕了凶手,我就会信赖你。因为名侦探的话是可信的。只是……如果真是被你逮捕的话。”
直到最后,菜穗都是一副挑衅的姿态。
走出西式房间,就看见纱菜子不安地站在那里。确认是御影之后,她战战兢兢地走近前来。
“没事吧?总觉得你们在房里的气氛不同寻常,所以我……”
她大概并不是在侧耳倾听,像是因为不放心一直等在外面。
“多谢关心。不过,菜穗女士是个公平的人。”
御影面无表情地答道。
在纱菜子看来这是生气的表现吧,于是她打起了圆场:“别生气,她平时是个好人。我想,出了这种事,她只是气恼了而已。”
对于春菜她们来说是姨妈的纱菜子,有着细细的眉和微微下垂的细眼睛,五官和夏菜姐妹一模一样,身高和御影差不多,比那对姐妹高十厘米左右,刚好是夏菜她们长大成人后的感觉吧。她有着看起来很柔软的长发,有点圆的脸,朴素的罩衫,化的是淡妆。温柔亲善的声音,谈吐能让人感觉出文雅气质。她和时髦而又直线条的菜穗完全相反。
“不,真的没什么,莫非你是在为我担心?”
“唔,嗯”地说着,纱菜子点点头。从她这不自然的样子看起来,心思似乎是挂在了别的方面。
当然御影也察觉到了:“看起来,你是有事找我呢。”
“是……事实上,是这样没错。”
她是难以下决心吧,还在犹犹豫豫。
“啊呀,在走廊上密谈,你们做事还真夸张啊。”
迟一步走出房间的菜穗,向她们投来冰冷的目光。
“菜穗,何必说成这样……”
“我是开玩笑啦。啊,纱菜子你小心一点比较好哦,因为这位侦探小姐外表虽然可爱,却和我一样,相当冷漠。你要是说得起劲了,把你那少女风味的梦想对她说了出来,人家可是会付之一笑的。”
菜穗丢下了一句不知是忠告还是挖苦的话,离去了。
“就在这个西式房间里说吧,我这边也有事想问问你。”
推着纱菜子的背,把她请进房间后,御影把表情放柔和了一点,催她坐下。
“所谓的正事是什么?”
即便坐到了沙发上,纱菜子还是在逡巡,但不久之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我听说春菜因为恐吓信的事找过你商量,这是真的吗?”
御影点头。纱菜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春菜把我当作姐姐一样敬慕,我也尽力倾听她的烦恼和怨言。为了继承栖苅大人的衣钵,她不能进行适龄的娱乐,很多方面都做出了牺牲着。可是,这么要紧的事她竟然瞒着我。我明明想助她一臂之力的。”
纱菜子搁在膝上的双拳紧紧握了起来。
“恶作剧的可能性很高,所以为你着想,不想让你产生无谓的担心,不是吗?而且,毕竟是关系到栖苅大人的事,一个没搞好,就有可能变成大骚动。虽然我只和她说过两次话,但我觉得她就是这种会为人着想的温柔女孩。再说了,据说恐吓信连邮票也没贴,是直接放在那里的。”
“可是……难不成连我也遭到了怀疑?”
纱菜子用手掩住了嘴,瞪大了她的细眼睛。御影没有安慰她,只是追问她“有没有想到什么”。
“怎么可能有!”
纱菜子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欠了下身子,随即羞愧似的红了脸,道歉说:“对不起,情不自禁地大叫了起来。”
“但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恐吓信寄到春菜那里?春菜没对你说过吗,那人是谁她有没有线索什么的?”
“她说完全没有,所以更恐怖。事实上今天早上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对于恐吓信的内容,达纮先生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
御影对恐吓信的内容进行了说明,然后问道:
“对于兇业之女这一词语,纱菜子女士你有什么头绪吗?”
纱菜子以一种呆呆的表情歪着头思考,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没有。
“从兇业之女这一词语看来,也可以认为,和如今相比,春菜姑娘出生时的状况更像是起因。那方面你有什么线索吗?”
纱菜子不吭声,只是摇头,随即说道:
“春菜她们出生时我才九岁,所以……”
“我举个例子吧,绝大部分情况下,三胞胎是非同卵的。看起来,唯独春菜姑娘和两个妹妹似乎略有不同。夏菜姑娘和秋菜姑娘是同卵双胞胎,只有春菜姑娘是异卵的可能性很高。”
“这个嘛……被你这么一说,可能是这样没错。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春菜不够格。本来就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栖苅大人的衣钵。比起从同一个卵子分裂出来的夏菜她们,倒不如说春菜最够格呢,不是吗?”
至今为止的对话让静马对纱菜子产生了“大家闺秀十分文静”的印象,但是,唯独和栖苅大人有关的事,她还是明确地进行了反驳。
“的确如此。结果,出于什么意图叫她兇业之女,是只能问凶手本人了么?”
“拜托了……请你尽早把杀害春菜的凶手找出来。”
纱菜子深深俯下头,柔软的长发向前垂落。和这家里怀有敌意与不信任感的其他成年人不同,她看起来像是无条件地信赖着御影。
“接下来由我提问可以吗?”顿了一会儿,御影打开了扇子,“春菜姑娘是讨厌菜穗女士还是怎么的?”
纱菜子难以启齿似的俯下身,但旋即仰起了脸说:“看起来是这样,我不知道理由。以前我觉得她俩只是单纯的性格不合吧,但是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情形明显恶化了,问春菜原因,她也没回答……难不成菜穗姑娘她?”
“这个嘛,我还不清楚。不过,刚才听菜穗女士说,她也没有头绪,正疑惑着呢。”
“是啊,因为菜穗姑娘并不讨厌春菜啊。她对谁都是之前那副态度,但其实是个好人。”
这是纱菜子第二次赞美菜穗了。
御影问她不在场证明,她也和别人一样没有,说八点回了房,读了教科书。
“我听说你打算离开这个村子,是为此进行的学习吗?”
“唔。”纱菜子语塞了,随即说道,“是的。为了成为教师想去东京上大学。我已经二十四了,所以迟了六年之久的高考学习什么的,是让我感到难为情的事……”
似乎是打心眼里感到难为情,话说到最后,是微弱得无法传递到房间角落的声音。
“那么,近期内就要高考?”
“我是这么打算的。话虽如此,我还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直到五年前为止,我一直在小社修行。所以到了春菜年满十岁,我从这任务中解放出来的时候,突然想,能为自己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我几乎把十字打头的年纪都耗费在了修行上。如果修行是为了继承栖苅大人的衣钵,我倒还能想得开。可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是春菜年满十岁前的后备,说到底也只是意思意思的修行而已,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进行的修行。到了出生在世的第十九年,我第一次 针对自己进行了思考,但是老找不到答案。
“我在修行的同时,还看管因为体弱多病而不能上学的和生学习。和生是个老实温顺的好孩子,所以教他这件事也很有意义。今年春天和生义务教育的年限到了,从我的羽翼下离开了,我变得更寂寞了。虽然修行我只是个后备,但教导和生这件事,换个场所是不是还能做呢?于是我为了成为教师,决心把大学当成目标。”
“但是,为什么是东京?想要教师资格的话,县内的大学不也可以吗?”
“父亲也这么说。我虽然想成为教师,但这份心思还没有强到可以称之为未来梦想的程度,也许只是一时感伤。所以,看一看广阔的世界后,自己还会想当教师吗?我想在大学生活中踏踏实实地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我太贪心了呢。但是……”纱菜子浮出了自嘲的浅笑,“我没有顶住父母的反对出门远游的勇气啊。我知道到了这把年纪,这样有点可笑。因为,至今为止一直待在这里,我不知道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方法……目前我正处于游说父母的阶段。但是这次发生了命案,所以已经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了。”
她在填补一时空缺的后备位置上度过了多愁善感的时期。她想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只用岩仓下的“自由”这一评语是表达不了的,静马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一点,御影似乎也有同感。
“我也是从年幼时开始,为了追随亡母的足迹成为侦探努力修炼到现在的。从五年前开始为了积累经验,和父亲一起周游各地城镇。在形形色色的城镇,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思维方式。在这种种相遇的过程中,我进一步确信了,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我想,纱菜子女士你,多半也会在出门远游之后,找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道路吧。”
简直像是年长者的口吻,御影循序渐进娓娓道来。因为是十七岁的少女在教导二十四岁的女性,所以立场彻底反了。然而在御影的话语中,蕴含着超越这一年龄差的真诚味道。
[1] 石女:在日语中,石女又叫不生女,指不能生育的女人。和中国的石女意思不同。
[2]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语出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