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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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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后又向我行礼致谢:“正月真的是麻烦您了,非常抱歉。”他说今天大家还聊到父亲,说他死的时候没有遭受痛苦,平静安详地去了,也算是个安慰。

男人说的话的确有一定的道理。照当时那个情况,病人即便一两天后醒过来了,考虑到年龄和发病程度,也会不可避免地留下相当严重的麻痹症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我忽然间想起了千代,点了点头。

“可能父亲体谅我们辛苦,发了一次病就痛快地走了。我这说的是玩笑话,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有那样的感觉。”他的脸上没了四十九天前的阴郁,看来是已经接受了父亲去世的事实。男人说,父亲去世后他才感受到了父亲的伟大。以前做生意,处理人际关系,父亲总会像一堵墙一样挡在自己身前。而现在,自己要直接面对社会的风浪。他从前一直觉得父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等到父亲去世后才明白父亲的价值。在这之后,他好像意识到还有亲戚在里面等着自己,便离席说道:“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男人走后,只剩下我和军队两个人。军队朝男人的方向望去:“真是个可靠的人。”元旦当天军队也在值班,知道老人的儿子来过医院。军队告诉我,老人去世后,儿子过来请医院做送去殡仪馆的准备事宜。当时,他满脸泪痕,话都说不清楚。现在,他对于父亲的离开已经这般释然,可见人类这种生物是很可怕的,或者说是不可思议的。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在吧台的另一端就坐着我治疗过的老人的儿子。有他在,按理说也影响不到什么,我却总感觉自己从醉意当中稍稍清醒了一些。我想,他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正要离开时,他们一群人先站了起来。他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看着像是亲戚。他拿起挂在吧台椅子后面的外套,再次走到我身边,礼貌地说了句“那我先走了”,随即便离开了。

我向老板打听棉被店老板的儿子,问他是不是时常来这家店。老板说:“大概一个月来一次吧。他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接着又告诉我他去世的父亲以前也来过两三次。

“脑溢血这个病事先发现不了吗?要是能预防的话,该有多少人能因此得救啊。”老板问道。提前发现脑溢血是很难的。如果平时经常查血压,关注眼底动脉的情况,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进行预测,但预测的结果并不是绝对的。通常引发脑溢血的,是脑血管堵塞形成的脑血栓,也可能是末梢神经坏死引发的脑梗塞。要想连这些都提前检测到,并非易事。老板听着我的解释,点了点头。“话说回来,医生们也很辛苦啊。这种病根本等不得,却又常常不分时间地点地爆发出来。”这时,一直沉默的军队说:“我们晚上一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就想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他接着又谈起有时一晚上来五六趟救护车,整晚都睡不了觉之类的事情。军队说,元旦凌晨来的那位老人,做完应急处理后都已经过了两点,我这个医生则是三点多才回到家的。

每次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军队都会稍微夸大一些,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急诊太多,整夜睡不了觉的情况自然是有的,但一年不过也就出现个两三次。元旦那天老人被送来时的忙乱还不足以特意拿出来说,只是因为发生在元旦,所以才显得引人注意。既然是我值班,那我自然该做到那个程度。

我只能露出苦笑。其实我很想说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会给正说到兴头上的军队泼冷水。

“不过,棉被店的老爷子没给大家添麻烦,利利索索地走了。我家老爷子也患了脑溢血,大小便失禁了两年。说句实话,最后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松了一口气。”老板开始聊起自己的父亲。军队接着老板的话说,与其说植物人还在活着,倒不如说他们是被人要求活着的。他们好像是在延长从生到死的时间。我敢肯定,他此时一定是想着千代说出的这番话。我不太喜欢边喝酒边聊疾病的话题。可能大部分人觉得我是医生,所以特意选了这些话题来聊。然而,至少在离开医院之后,我希望能忘记关于疾病的事情。

为了转换话题,我开始问起老板有关围棋的事情。军队对这个也很感兴趣。我和老板在距此大约两百米远的围棋会所见过几次。周末我去那里消磨时间的时候,老板都在场。他这个人很有气质,喜欢下快棋,常常会落后我一两步。我告诉他,军队是二段水平,他就说:“那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最近有点儿忙,已经好久没去下棋了。”说完这句,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大和田老师去世了,你知道吗?”

大和田老师今年七十一岁,是围棋会所年纪最大的客人。他以前在埼玉县当过小学校长,于是大家就称呼他为“老师”。他一头白发,身材匀称,性格敦厚。据说在妻子先他而去之后,他就辞了工作,来到女儿嫁来的这座城镇。他每天都会来围棋协会。我曾经和他对弈过两三局,他的水平并不强。我觉得他顶多也就是一段的水平。对他来说,赢不赢并不重要,似乎在那里消磨时间才是他的目的。大和田老师大约在半年前得了脑梗塞,卧病在床。他从围棋会所离开,刚到家就发了病,所以大家都在讨论这个病会不会是下棋的时候思考过度所致。发病的那天,他立刻被送到了市里的医院住院,听说后来好转了,就出了院。

“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老板问。我说,他得的是脑梗塞,会不会是病情复发致死。老板听后摇头说:“听说是饿死的。”“饿死的?”嘈杂的小酒馆里,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刺耳。“我和大和田老师下过几次棋,之前还去过他家。”

听老板说,大和田老师出院后,右手和右脚都无法自由活动。右手从手腕到手肘的地方向内弯曲,连茶碗都端不住;右脚也没有力气,勉强能从床上起身去洗手间。年纪大了,再加上身体块头大,上一次洗手间竟要花费将近三十分钟。他还不能自如地说话,连家人都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

听着老板的话,我想大和田老师大概是大脑的左半球出现了问题。大脑单侧受损时,因脑神经交叉相接,症状就会出现在相反一侧的肢体上。惯用右手的人,控制语言的语言中枢在大脑左侧,惯用左手的人则在右侧。因此,右半身瘫痪与语言障碍通常会同时出现。大和田老师的症状就是左脑受损的典型症状。

“家人想要帮助他,却被他拒绝了。后来,他去洗手间都要花一个小时。”在此之前,我对大和田老师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事实上,他自己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家里的事情。我只看见过一次,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他身边看他下棋,下完后两人就一起回家了。老板说,大和田老师的家在距离围棋会所四百米远的公家公寓里。家里除了女儿夫妻两个,还有两个孩子。女儿的丈夫在土建公司上班。

“大和田老师去世后我才知道,原来之前照顾老师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养女。那个养女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懂礼守矩。”

待在那种地方,他怎么会饿死呢?莫非是养女觉得他碍眼了?而老板的话否定了我的想法:“听养女说,他在临死前半个月突然不吃东西了。哪怕买的是他喜欢的水果和甜食,他也会说自己很饱,根本就不吃那些东西。后来,他渐渐地连水也不喝了。养女担心他,让他去找医生看看,他就说不看。最后死的时候,那么健壮的一个人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养女也说,他是一心寻死才不吃任何东西的。”

“因为年纪大了,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吧。”军队说。老板就像正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点头附和:“就是呀,那个人绝不会为了活下去而麻烦别人。如果需要别人照顾,连厕所都不能自己去,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他女儿之前说过,大和田老师从来没发过一句真正的牢骚,白日里要么读书,要么和孙辈们一起玩,出门的话也只去围棋会所,好像围棋就是他唯一的兴趣。听说就因为这个,他的棺木里还放入了棋子和折叠式棋盘呢。”

“他女儿生活有负担吗?”军队又问。“怎么说呢,就是普通上班族,住在普通住宅区,看房子还感觉不出富裕的样子。虽说大和田老师是因为喜欢围棋才去围棋会所的,但我觉得原因不止如此。晚上他总是待到最后,会不会是因为家里太小了,所以才不回去的呢?”老板答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安静了下来,柜台另一边,客人的笑声听起来突然大了很多。店里的唱片正播放着有线公司的音乐。“怎么感觉话题有点儿沉重了。”老板说着,仰头喝下自己的清酒。我又喝了口兑水威士忌,目光转向时钟,已经九点了。

我去给桐子打电话。店老板和军队好像还在吧台那儿面对面地谈论大和田老师的事情。桐子说跟她换班的女孩子请假了,离店得十点以后。我觉得等到那时候太麻烦了,不知为何,今天已经不怎么想喝酒了。我这么一说,她就说她过会儿再去公寓,希望我先回去。

我放下听筒回到座位上,跟老板说了要回去的事。他问:“今天回得够早的啊,是因为谈到了大和田先生去世的事,心情不好吗?”“听了这个当然会觉得难过,不过想回去还是因为有些累了。”付完账,我走出了店门。

外面云消雾散。冬季的夜空现出一轮明月,照亮了雪停后的街道。军队的车停在对面加油站的旁边。街道两边开满了酒吧和餐饮店,左右清扫出来的小雪堆遮住了店里透出来的亮光。

我坐上车,让军队送我回去。“车里太冷了,稍微等一下吧。”他说着就打开了暖风。我们穿着大衣坐在车里抽烟。

“那个,刚刚说的大和田老师的事,你怎么看?”军队边擦拭着暖风吹拂下开始融雪的挡风玻璃上的雾气,边对我说道:“我很佩服他。一个人并不是简单地想死就能死得了的,更何况是以绝食饿死这样的方式。只有意志力相当强大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听到那件事的时候就想到了大象的故事。我之前听说,大象在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行了,快要死亡的时候,就会离开族群,独自消失在热带丛林深处,为自己寻求死亡之地。虽然大和田老师的死被大家看到了,但两者的意义应该是一样的。”

大象的故事我也听说过。最初听时觉得很突兀,但是再想想,大和田老师块头很大,为人稳重平和,这些地方或许就和大象类似。“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壮烈的死法吗?”军队的说法多少有些强加于人的感觉,于是我回答说:“我懂你说的意思,只是心情有点儿沉重。”军队惊讶地看着我,问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心情郁闷而已。”我这么回答了。军队露出一脸怪异的神情:“人往往是嘴上说着想死,真到那时候了又怎么都死不了。即使是得了脑溢血、大小便失禁的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将死之人。这个看我们医院的病人就知道了。医院现在就有三个这样的人,他们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在吃饭时却大口大口的,吃的比常人多一倍。”

车里已经暖和起来了,我让军队开车。他挂上档,转动方向盘,嘴里说着:“真是的,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都觉得人是饿死鬼了。”“不能当饿死鬼吗?”我问出了声。军队扭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又转回去盯着前方,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不好……”“并不是说好不好的问题吧。”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军队现在因为听了老板说的话,正感动得无以复加。他平日里待在医院,看到的尽是蹒跚行走、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因而对大和田老师那种果断清净的死法非常佩服。他这种心情我也能理解。“死法”这个词,无疑是指那些彻底而又壮烈的死亡方式,但是那种壮烈对我来说有些烦琐了。

“即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小城镇,也汇集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各式各样的死法啊。”军队再次开口说道。他说得确实没错。只要你去探寻背后的故事,就会发现一张张死亡通知书里也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活法和死法。这一点毋庸置疑。

过了九点,路上基本就没车了。可能是因为喝了少量啤酒,军队开车时总是避开大道,专往小路上走。然而即便如此,还是避免不了穿过国道。等绿灯的时候,旁边连续过去了两辆大型巴士。在车开过去的瞬间,黑暗的周围涌进了明亮的灯光。大巴上坐满了乘客,后窗处堆满了行李。车身是白底,配上了红色的横线。我认出这是航空公司的巴士,车上接的该是搭最后一班飞机从东京飞过来的乘客。过了国道,驶过仓库,再穿过铁道口,眼前就是一道缓坡,不用再担心前方会有警察出现了。

“真亮堂啊。”军队稍稍往前探了探头,开口说道。汽车又开出五百米左右,向左转入了建材存放场,再往前就是儿童公园。公园入口处有水银灯,灯没有打开,不过即便如此,周围也在月光的照射下一览无遗。冬天的公园看不到人影,滑梯和单杠一大半被埋在雪里。不知道谁到过附近,在那里留下了一串脚印。车内已经足够暖和,不需要再穿大衣了。因为车内外温差过大,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军队拿布头擦干净了。过了公园就是防雪林,再往前,医院的三层建筑矗立在那里,宛如一座城池。

“快看。”军队低声说。此时,我们已经拐过防雪林,在通往医院的路上行驶了五十米左右。

“那不是诚治吗?”听他这么说,我看向前方。道路的宽度只够车辆勉强回车,左右两侧的雪墙足有一米高。车大灯笔直地照出了落满雪的道路。光亮中,有个男人径直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稍稍低着头,看不清脸长什么样子,但那盖住了耳朵的帽子,长度及膝的短大衣,再加上仿佛要把头埋入宽阔肩膀的走路姿势,都像极了诚治。

“要停车吗?”车和诚治之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五十米的时候,军队正要踩刹车,这时我突然开口说:“直接开过去。”

似乎是知道有车临近,男人稍稍往左侧让了让,但他看都不看车一眼,保持步调继续向前走。车大灯照出来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诚治。他的脖子看起来比平时短,上面不知围了多少圈围巾。诚治走得很快,虽然双手插在口袋里,但是走近时就会发现他步子迈得很大。“不用管他吗?”军队问我,我没有回答。汽车就这样和诚治擦身而过,之后又行驶了两百米左右,停在了医院前面。我下车后,军队也跟着下了车。

诚治已经拐过弯,从公园旁边朝着斜坡走去。在道路两边积雪的掩映下,他的身影只能看到肩头往上了。他黑色的脑袋晃动在雪原的远方,渐渐远去,被月光和雪光映照着,仿佛剪影画一般纯黑鲜明。已经离得有四五百米远了,但我知道诚治仍在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他上半身的侧影仿佛是在雪面上流动,渐行渐远……

“他刚刚是从医院溜出来的。”医院晚上十点就会关门落锁,之后除非按响急诊铃,否则大门是不会开的。毫无疑问,诚治是在那之前溜出来的。夜间当值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守着出口。十点前,家属和陪护经常会进进出出,玄关处有人影闪过的话,工作人员并不会去一一确认。九点熄灯后,走廊也会昏暗下来,一不小心就会看漏什么。再者,谁也不会想到陪护会在夜里溜出医院。

“要把他叫回来吗?开车的话立马就能追上。”军队说。但是,我沉默了。月光下,诚治仍然往前走着。隔着一片雪原,那顶黑色的帽子离得越来越远。我停下脚步望过去,发现他走得出乎意料地快。我一直等着,直到那顶帽子变成了黑点,在公园前面的白桦林间忽隐忽现,终于到了下坡路消失在雪壁之中后,才转过脸来。

“他是要去哪儿呢?”军队问道。我自然无从得知。没听说他今晚要外出,也没人给过他外出许可。不仅如此,我今天还刚刚训斥过他,不让他擅自外出。“是去街上,还是回家呢?”军队看了眼时间,之后看着诚治消失的方向说,“去沼田的最后一班车九点出发,他现在只能自己走回去了。”本城到近郊的公交车九点过后就没了,城里举办的各种活动都会在那之前结束。即便想中途搭别人的顺风车,但现在这个点,去沼田的车也几乎没有了。“肯定是去街上玩了。”军队说。但我觉得他是要回沼田的家。不过,我这么想也没什么根据,只是一种直觉罢了。硬要说出些什么来的话,就是他的步伐太认真了。如果只是出去玩,他不会走得那么专注认真,脚步应该会更加轻松愉快,车来了会抬头看看,暂时停下来。但是,他的脚步里并没有那样的从容,反而像是被电力操纵的人偶一样,拼命地向前赶路,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工作一般。这就是我所感觉到的。照他那个走法,无论是六公里还是十公里,应该都不在话下。

“真的就这么任由他离开吗?”军队又一次问道。陪护是不允许擅自离院的。我深知这一点,却还是放过了他。说实话,从在车大灯的亮光中看到诚治的那一刻起,我就忘了要斥责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仿佛眼前所见的是什么珍奇的景象一般。这并不意味着我允许又或是默认他外出。那个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医院里还有不允许陪护擅自离院的规定,只是入迷地看着诚治努力行走的身影。那个懒惰的、对任何事情都敷衍的男人,正在拼了命地往前走。这样的身影给我带来了震惊和感动。

“今天晚上他还会回来吗?”军队问。我自然还是不知道。他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但看,他走得那么认真,估计还是会回来的。“这件事必须告诉当值的护士啊。”军队这么说着,仿佛对我看到诚治后放他一马的事有诸多不满。

“话说回来,那个家伙可真是奇怪。”军队又说。而我仍然在看着诚治消失的地点—儿童公园的前方,内心怀抱着一丝期望,心想说不定诚治还会再一次从茫茫雪地走回来。他会不会迈着离开时的那种步伐再度返回呢?然而,雪夜恢复了万籁俱静。要说还有什么仍在活动,那可能只有风从雪原上呼啸而过,偶尔会在月光下卷起一阵细小的雪烟了。

“那我先回去了。”军队把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呆立在高地上的身体早已经冻僵了,他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对我说了句“再见”。“辛苦了。”我刚把这句话说完,车就沿着笔直的雪道奔驰而去,只留下一阵汽油味。

回到房间脱下大衣,我脑子里仍然想着刚刚看到诚治的事情。说不定诚治不会回来了。要是他就此失去下落,护士长她们肯定又会喋喋不休。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不安,就给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值班护士马上就接起了电话,正准备开口问诚治情况的时候,我又沉默了。我早就知道他离开了医院,现在问这件事反而会把事情闹大,同时还会暴露自己见过他,却还是放他离开的事实。于是,我只问了句医院里是不是一切正常。护士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没什么异常情况。”当值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给值班室打电话,询问医院的情况,但那只限于做手术或有重病患者在的日子。今天既不做手术,也没有重病患者,接到我这个不当值的医生打来的电话,护士似乎稍稍有些疑惑:“是有什么事吗?”“没事,一切正常就好。”我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如果护士知道诚治不在,先前在电话里应该就会告诉我;如果诚治是因为有什么急事才离开医院的话,护士也会向我汇报。当值的护士什么都没说。由此看来,她们可能还没发现诚治离开了医院。那就是说,诚治是避开了护士和行政值班人员,悄悄逃出医院的。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笨拙的诚治能在熄灯到正门玄关落锁的极短时间内,瞄准空档逃离医院,让我十分佩服。我甚至觉得他这事干得十分漂亮。但是,我不能为此觉得高兴,因为我是监督诚治的人。他离开医院后,明天千代的看护工作就会切切实实地受到影响。总之,诚治逃出去这件事大家早晚都会知道,即便今晚混过去了,明天早上七点测量病人体温的时候,一切也还是会显于人前。到那时,护士长一定又会歇斯底里地吵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过来给我打报告。我听到她的汇报后陷入沉思,这么做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旦昨天晚上看见了诚治,却又把他放走的事情暴露出来,一切就会变得荒唐可笑,事态就会发展成监督的人帮被监督的对象逃走。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军队。如果我让军队保守秘密,他应该就不会说出去,至少他现在对我还是忠诚的。但是如此一来,我就得向他说明放走诚治的原因。军队是个性格耿直的男人,会直接问我为什么那样做。就在刚刚,他还在冰天雪地的路上问过我这个问题。面对军队的问题,我大概必须给出是或不是的明确回答。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觉得满意。“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看他走得那么努力,就放他走了。”我要这么说,军队恐怕是无法接受的。

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明天诚治不在的事情暴露出来后,医院里又会掀起一阵骚乱。在那样的骚乱中,我要听护士长的抱怨,还要接受军队怪异视线的洗礼。那个时候,我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呢?要是今晚没看到诚治就好了。没看到就能像平时一样,用有些无趣的口气提醒诚治,以此收场。

抛开种种麻烦不谈,今晚见到的诚治,让我看到了他此前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原来那个在陪护妻子的时候,把换尿布的次数从两次减少到一次,不给妻子翻身,连饭都不给妻子吃饱,对生病的妻子不管不问,只知道偷懒耍滑的诚治,有时也会是那样认真的一个人。虽然他的认真只体现在走路的步伐姿态上,但看到了他的这一面,不知怎么我就有些安心了。在此之前,我无论怎么跟他说话,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块石头,但在此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也有相互沟通理解的可能。

总之,我现在的心情很奇异。让他逃走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难以判定。我茫然地打开电视,喝起白兰地来。正喝着的时候,桐子过来了。

“这里地势高,好像要比下面冷上两三度呢。”桐子边说边脱下了领口部分带着水貂毛的大衣。

我向她描述了诚治的装束,问她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桐子照旧一丝不苟地清洗着脏杯子,边洗边说:“这么冷的夜,没人在路上走。”我和桐子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前后却相差了近三十分钟。我遇到了诚治,而桐子没有遇到,这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桐子不停地问我那个人怎么了,我就把诚治不在妻子身边陪护,从医院逃走的事告诉了她。桐子听完后说:“那个人肯定是去见他女朋友了。”她说得好笑,我也不禁笑了起来。诚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交到女朋友的人,他追求讨好女人的样子也让人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而且他又没什么钱。“但是,人各有所好呀!”可能是因为没有见过诚治,所以桐子才会说出这么漫不经心的话来。我于是就说:“下次让你们见一见吧。”听到这句话,桐子就说,其实粗枝大叶的男人对女人有出乎意料的魅力。这话也许有那么一丝道理,但真实的情况和桐子想象的是不一样的。总之,她谈的是自己没见过的男人,我也没办法让她真正了解诚治是什么样子。

看了看暖炉的火,确实已经开到最大了,我接着问桐子今天忙不忙。忙不忙的意思就是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你怎么又这样,姐姐还在等我呢。”桐子垮着脸说道。我走到洗碗池边喝了口水。水喝进去满口冰凉,嘴唇都冰得失去了知觉。喝完水,我关了电视,问桐子要不要去床上。

“怎么这么急啊?”桐子好像对我单方面关上电视的行为有些不满,最终却还是来到了床边。我正想抱她入怀,桐子问我:“不冷吗?”随即脱了衣服。

卧室和燃着暖炉的起居室之间完全是打通的,所以没那么冷。我们三天没有做爱了。我和桐子每天都打电话联系,做爱的频率则是像这样间隔几天。极为日常地满足过后,我们就睡着了。

睡着后我做了个梦。我有时会在临近破晓、睡眠变浅的时候做梦,但和桐子一起睡的时候,做梦还是很少见的。不知何时,我醒了,睁眼环顾四周,像是过了凌晨一点。看到起居室前摇晃的火光,我才意识到我们没关暖炉就睡了。

垫在桐子头下的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桐子睡觉时基本都是近乎俯趴的姿势,现在也是这样。她的额头贴着我的胳膊,我的左手手指触到了她的肩头附近。我想把胳膊抽出来,但是可能一动就会弄醒桐子。我本来也不能让桐子一直这么睡,只是如果现在动一动的话,刚刚做的梦可能就会一起消失。我微微地扭了扭手臂,就着眼下的姿势反复回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来。

但凡是梦,自然虚无缥缈,毫无起承转合一说。梦里,我们一行人在雪中前行,加起来大概有四五个人,不过记得清楚的,就只有军队和我两个。奇怪的是,我们最开始似乎是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又变成了坐在出租车里。显然,我们正在寻找诚治的踪迹。有传言说,诚治已经冻死在了雪地里,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军队和我都戴着毛皮帽子,身上穿着大衣,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车前的雨刷不停地来回刮着,暴风雪越来越大,司机告诉我们没法儿再往前开了。我们说车还能走,司机却胆怯起来,没有继续往前开的意思。于是,双方就开始争论起来。争着争着,司机突然提起他昨晚在小酒馆里见过诚治。听司机说,诚治告诉他,就算回去了,家里也只有孩子和猫,还不如过来喝酒。我完全不相信司机的话,逼着司机继续往前开,司机则说雪太大了,实在开不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天气已经放晴了,司机却说正在刮暴风雪。军队加入了我和司机之间的对话,争论再度开启。懒鬼司机长得和在我们医院接受了胃溃疡手术,两周前出院的一个男人一模一样。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当时出院后立马当起了出租车司机。他说出租车的轮胎不是防滑胎,不能再往前走了。车就这样停了下来。我看着晴朗夜空下的雪,内心焦躁不已。不必说,梦就是这样跳脱且不合逻辑。

回味着那个梦的时候,我应该是没怎么动的,但在回味快结束时,桐子还是醒了,大概是因为我清醒时拥抱她的触感与入睡时有所不同。

“几点了?”桐子问。我坐起身,看了看书架上的座钟,时间指向两点。桐子摇了三两下头,接着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虽然雪已经停了,但要在这样的寒夜里起床回家实在是太受累了。

我问桐子要不要在这里留宿。桐子嘴上说不行,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们就这样裹在被窝里,感受着其中的暖意。我又开始想起诚治。他现在回医院了没有呢?我想打电话给值班室问问情况,不过医院那边到现在都没联系我,可见护士们应该还没发现诚治已经离开的事情。

突然间,桐子说:“这个点已经回不去了。”听起来似乎是在责备我。她今夜如果留下来的话,就是正月以来第二次在我这里过夜了。“夜不归宿应该也不会有人说你,不过你要是那么在意的话,就回去好了。”听了我的话,桐子突然说自己要留下来:“反正姐姐已经知道了,没关系的。你不方便?”

我改换成仰躺的姿势,看着天花板说:“没什么不方便的。”“骗人,你其实还是觉得不太方便吧?”桐子硬是把我的脸掰向她的方向。我就这样保持着仅以脸朝向桐子的姿势,继续思考着诚治的事情。诚治要是一直走回了沼田,早上就不可能回来。看来到了早上,他偷跑出去的事情总归是会败露的。

桐子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她问:“你喜欢我吗?”“当然喜欢。”我回答道。于是,她接着又问:“我是你最喜欢的人吗?”我点了点头,她才像终于放下心来一般,把脑袋埋进了枕头里。

早晨六点,我睁开了眼睛。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起来过一次,现在还能醒这么早,实在是很难得。这次我没再做梦,但无疑还是记挂着诚治的事情。桐子果然还是在以俯趴的姿势睡觉。我起身下床,透过窗帘中间的缝隙往外看去。冬日的早晨六点,天空还没有完全放亮,唯有雪原的地平线和与之相接的天空透出熹微晨光。昨晚应该没有下雪,不过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依然浅浅地覆盖着一层积雪。

我再度拉紧窗帘,把手伸到门口的信箱里摸索,发现晨报还没有送到。凌晨两点起身时,我灭掉了暖炉的火,此时的屋里寒意逼人。刚走回到床边,桐子问:“你起来了?”“才六点,再睡会儿吧。”我说。桐子顺势点了点头。我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而桐子虽然闭着眼睛,似乎也睡得很浅。没过多久,走廊那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把报纸塞进了信箱。我去拿了报纸,然后给值班室打了个电话。看看时间,现在是七点,还不到普通员工去医院上班的时间。

“诚治在吗?”我突如其来地询问接起电话的值班护士。护士们都知道诚治,背地里也都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应该在吧。要叫他过来吗?”护士似乎还没有发现诚治已经离开了医院。几乎在我出声拒绝的同时,她说出了“我去叫他”这句话。接电话的护士似乎已经离开去找诚治了,值班室里应该开着收音机,听筒里传来了晨间音乐的声音。我感到后悔,刚刚不该在电话里提到诚治。如果我不问,诚治离开的事情或许还能再隐瞒一会儿。医院会在七点给病人测量体温,护士们在这个时间要去各个病房走一圈。要想不被发现,诚治就必须在七点前回到医院,但他要是回了沼田,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赶回来。如果是去街上喝酒,又或是出去玩那倒还好,不过即便是这种情况也不保险。医院早上六点过后才会开门,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早上六点门都是关着的。当然,按响急诊铃也能进去,只是这样一来,他就必然会被护士们抓个现行。

如果大家到八九点之后才发现诚治不见了,可能就会以为他是早上跑出去的。这样一来,我在电话里的试探就是多此一举。我拿着电话,心里烦躁不已,这时护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

“他在病房里。”

“在病房里?”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再度确认之下,护士依然给出了同样的答复。

“他刚刚在给病人换尿布,要叫他吗?”

我拿着电话,慌张地摇头:“不用了,人在医院就好。”

放下电话后,我依然感到难以置信。昨晚,我在车灯照出的亮光里见到的人的确就是诚治。他沿着雪路下坡,向着国道的方向远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穿过防雪林一侧,走过公园,军队应该也看到了。

难道那是一场梦吗?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做过的那场梦与昨晚看到的情景在大脑里交错到一起了呢?我无法断定到底哪一个才是现实。不过,梦中所见的情景已经逐渐转淡,而昨晚看到的诚治走路的姿态还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他当时沐浴在异常明亮的月光下,还记得水银灯映出的雪光。诚治走在外面的情景的确是现实,不是梦。

“怎么了?”见我拿着报纸站在电话前,桐子起身问道。我问桐子昨天晚上是不是听我讲过一个名叫诚治的男人的事情。“你说的是那个偷溜出去的陪护啊。他怎么了?”桐子确实记得有这件事,那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必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回来了。”桐子不以为意地说:“那不是很好?你之前不还挺担心吗?”

我穿好衣服。虽然护士说了诚治在病房里,但我还是想亲自去确认一下。七点过后就是医院的早餐时间,走廊里停着餐车,病人们都要来餐车这边拿自己的早餐。他们一脸稀奇地瞧着一大清早就出现在医院的我。在病人们的问好声中,我边点头边走到了千代的病房门前。

病房里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刚开始听着还以为是在怒吼,细细再听,又似乎是在唱歌,声音拖得有些长,不知唱的是流行歌曲还是民谣,透露出主人享受其中的心情。我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病房是双人间,千代躺在进门后的第一张床上,往里则是得了风湿病的村上里。诚治正站在千代脚边给她换尿布,抬头看到我,慌忙闭紧了嘴。其实,我比诚治更加紧张。

“你在啊……”诚治在这件事上确实令我惊讶,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也会这么愉快地唱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看起来,觉得惊讶的人不止我一个,诚治和里面那张床上躺着的村上里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早早出现在医院的我。

“你……”说到这里,我又住了口。我想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的医院,为什么要跑出去,但现在看来,不问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即便他昨晚确实偷溜出去了,但他现在也确实是在医院里给病人换尿布。一晚的时间并未改变什么,也没有酿成什么差错。我站在门口,再次确认一般地看着诚治。诚治看着我,左手还拿着尿布。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看起来面色略有些苍白,透出一股疲惫。

“你还好吧?”早晨突然现身并对陪护说这句话,怎么听都显得怪异。我本想用更加巧妙的方式掩饰自己莫名的举动,但一时间只想出了这么一句。诚治听着我的话,悠悠地点了点头。我又看了眼诚治,随即离开了病房。在此期间,千代一直面无表情地敞着双腿,村上里则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去往值班室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明白。昨晚我无疑见过诚治,然而刚刚他又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诚治是怎么回来的呢?他是不是趁着熄灯后的一点空档溜出医院,早上又在当值员工开门之后立刻潜进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病房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离开医院的那段时间里,诚治究竟去了哪里呢?是在哪里度过隆冬晚十点到次日早六点之间这段最为寒冷的时间的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很难回到沼田,但他又不像是有别的地方可去。哪怕真的有,我也还是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在这个点回到医院的。

我再次回到值班室,问护士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回答当然还是没有。于是,我又问当值的行政人员相泽,今天早上是什么时候开的门锁。相泽说应该是六点二十分左右,接着又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然后就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中,桐子已经点燃了暖炉,泡好了咖啡。我喝着咖啡,把诚治回来的事情讲给桐子听。桐子问我是不是去医院训了他一顿。我摇了摇头,桐子就说:“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早上可真是拼了命地赶回来了。这个人真老实啊。”诚治真的是拼命赶回来的吗?他是从哪里赶回来的呢?他真的是个老实人吗?想着想着,我的大脑变得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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