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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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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下旬,我们开始给千代施行鼻饲。鼻饲进展得很顺利。说是顺利,其实也是因为千代没有办法表示反对,自然而然就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了。我们的营养餐叫普通a餐,针对的是没有咀嚼能力、卧病在床的患者。除此之外,还有给肾病患者、肠胃消化功能障碍的患者吃的营养餐。根据患者的具体症状,营养餐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同。营养餐一天喂两次,一天的分量里包含一千五百卡路里的能量。喂患者之前,我自己品尝了一下,营养餐几乎没有任何味道,只能闻到一股腥味,连廉价餐馆里的汤水都比不上。和我一起试味道的年轻护士直说恶心,吃进去后又吐了出来。

要想把营养餐输送进胃里,我们就得让千代半坐起身靠在床上,让食物靠着重力自然落下去。要是有手摇床,我们只要转动手柄就能让千代起身,无奈千代睡的是普通病床。

手摇床卖得很贵,整个医院只有两张,一张给了211号房的哮喘病人,一张给了阪田夫人。既然要做鼻饲,我们就应该给千代也安排一张手摇床,但又没道理把那两个病人的床抢过来用。所以,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在需要喂食的时候把千代扶起来,在她后背到腰那里塞一条棉被。每次都要这样操作确实麻烦,不过千代体型小,诚治再加一个护士就能比较轻松地办到。扶起千代的上半身之后,诚治就要立刻往她鼻腔里插导管。导管另一端经过喉咙深处的时候,千代会犯咳嗽,还会摇头,这时一旁的护士就要抵住她的下巴,千代会像被揪住了喉咙的鸡一样不停地眨眼,导管就这样一直插进她的喉咙深处。只要一过喉咙,接下来就很顺利了。导管会在食道的吞咽作用下,自然探入胃部。

正常成年人嘴唇到胃部的距离在四十到四十五厘米之间。千代体型小,插进去四十厘米应该就能抵达胃部深处。但如果插得浅了,营养餐会从导管漏入食道,所以最好还是往深了插。不过就算插得深,导管也只会卷起来,不会影响到喂食。所以,导管插到五十厘米刻度的时候,我开口叫停了。

千代的鼻子里插着导管,眼睛不安地环视着四周。她眼里的不安,似乎不是来自被人强逼着吞入异物的震惊,反倒更像是源自吞入导管的食道带给她的生理性不快。

我把露在外边的导管一端接在了吊在束腹带上的玻璃瓶瓶底。这样一来,打开玻璃瓶下的开关,二百毫升褐色流食就会经由导管流入千代的胃中,看上去就像是水库开了闸一般。就算把开关开到最大,流食全部输送完至少要花费二十分钟。当我把开关开到最大时,千代的表情依旧如常。营养餐源源不断地流了进去,千代依然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间或连眨几下眼,似乎是因为阳光太过耀眼。用嘴吃东西的时候,千代的味觉会被触发,她还必须进行咀嚼、吞咽的动作,就多多少少会显露出一些表情变化;而直接把导管插入胃部喂食,千代就不会有吃进食物的感觉,能感受到的,或许只有导管插入胃部引发的异物感,之后流食再慢慢灌注进去,令她逐渐产生饱腹感。事实上,灌进去的流食超过一百毫升以后,一直环视着四周的千代就放松了表情,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略有睡意。二百毫升全部输送到胃部后,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饱了,此时的千代又露出了分外满足的表情。

导管其实可以插个两三天,但我还是决定先把它拔出来。这样到了晚餐时间还要再插一次,确实是麻烦,但我想,趁早多重复几次,让千代记住如何吞咽导管会更好一些。人的咽头部位汇集着特殊的神经,非常敏感。这份敏感在我们插拔导管时会起到阻碍作用。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平时才不会吞进过多异物。喉咙的排斥反应是人体具备的合理反应,但就千代来说,她没办法自己吃东西,今后完全要靠导管输送食物。如此一来,这种排斥反应反而会成为一种累赘。

我慢慢地往外拔导管,边拔边思考着合理的意义,渐渐觉出些许好笑来。生理学和解剖学教导我们,人体是以巧妙而合理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的,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会对外界自动做出防御。比如说,有灰尘即将飞到眼睛里的时候,人就会自然而然地闭眼;身处亮处时,瞳孔收缩,身处暗处时,瞳孔扩张;水喝到气管里了会呛着;热的时候会流汗。还有其他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做出的种种下意识的反应,全都是合乎生存这个目的的合理反应。我还记得曾经和朋友因为发现了精液不和小便一起出来的合理反应,笑得不能自已的那段往事。

然而,人体的这些巧妙构造似乎只在健康人身上才显得合理,对千代那样瘫痪在床、要通过导管进食的人来说,它们就很难称之为合理了。至少对千代来说,咽头黏膜的排斥反应和咬住导管的牙齿都是一种阻碍。

想着想着,我苦笑起来。这时,一旁的护士长问我在笑什么,我回答没什么,护士长却依旧狐疑地看着我。见我在病人被插导管痛苦万分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护士长似乎有些不快。从千代胃部抽出来的导管混合着唾液,一端还沾着刚刚输送进去的流食黄水。想到晚上还要再用,我就嘱咐护士把导管拿去清洗消毒。

给千代鼻饲的时候,诚治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刚开始,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一般后退了一步,后来就开始探身去看千代的表情和玻璃瓶中不断减少的流食。当导管伴随着不停的咳嗽声抽离人体时,他甚至还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这样做,就是因为你不肯好好喂饭。”护士长说道。诚治背过了脸。“今后每天都要像这样喂她两次。”听到这句话,诚治顺从地点点头。

说句实话,换成鼻饲对诚治来说,可能是一件值得感恩的幸事。这样一来,他再也不用一勺勺地把饭喂到千代嘴边,给千代喝味噌汤了。导管插拔必须交给护士去做,诚治只需要看着流食进入千代的胃部就行了,这比起从前应该是轻松了很多。

“可怜啊,今后就只能吃这种没有味道、没有吸引力的东西了,不过营养倒是不用担心了。”护士长对千代说道,仿佛千代能够听懂她的话似的。在此期间,诚治依然惊奇地看着鼻腔里插进了导管的妻子。

二月末的雪,是一场令人疑心先前的晴天仿佛未曾存在的大雪。我早知道二月中旬到二月末之间会下大雪,只是等到它真的来临的时候,难免还是会觉得心情消沉。近来一直是暖和的天气,我都以为春天就快到了,结果来了这么一场雪,让我产生了一种遭遇背叛的感觉。落下的积雪一下子又把街道、田野带回了冬天,让人再次意识到春天还很远。

早晨的大雪中,一个病人伴随着急救车的鸣笛声来到了医院。我被叫了过去,到那儿一看,只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身上裹着毛毯。

“人好像已经死了。”如身穿白大褂的急救车司机所言,男人已经停止了呼吸。他露在毛毯外的脸黑黝黝的,像是被雪晒伤了一样;嘴唇略微张开,带着笑意;头发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冻过后又化开。男人有一张瘦长的脸,看起来似乎已经过了五十岁。

“今早,我开着扫雪车清扫东六号路面上的积雪时,发现这个人倒在了路边。他挂在犁雪机前面,没有被轧住。”警察身边的扫雪车司机嗓音洪亮地说道。我掀开毛毯一看,男人穿着黑色外套,脚上是一双长靴,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他的两脚稍稍外倾,膝盖略微弯曲,手臂贴在身侧,掌心朝上。“看这副样子,好像是随意走到了路中央,然后就地仰躺着睡下了。”男人穿了衣服的地方也是一片冰冷。从颚关节的僵直状态来看,他应该死了有五六个小时了。

“那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是在今天早晨的三点到四点之间。”我听着警察的话,边点头边叫护士脱掉男人的衣服。男人身上没有外伤,但总归还是要好好确认一下。护士本想不用剪刀,直接把衣服脱掉,但男人全身的关节已经僵直,衣服很不好脱,护士只脱了稍大一些的外套和裤子,里面的西装只能从袖口那里剪开。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西服套装,里面还有一件栗色的毛衣。西装前面破了,毛衣胸口处有像是酱油污点一样的痕迹。

“他的身份还没有确认,看着像是启北宿舍的老爷子。宿舍那边应该会有人过来。”警察边说边从老人口袋里拿出他的遗物,一字排开:五百日元的纸币一张,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的硬币各两枚,像是擤鼻涕后揉起来的卫生纸团,一条脏手帕,写着咖喱饭字样的餐券,撕去了副券的色情电影票,还有一个紫色的平安符小袋子。

“东六号线通往启北宿舍。他大概是在新川大道那边喝了酒,回去的路上出的事。有人常常看到他在新川大道附近喝酒。”启北宿舍是市里开办的养老院,离市中心一点五公里,在可以步行来往的范围内。因为要给人做体检,我曾经去过那里一次。那里虽说是养老院,里面却有很多老人是因为不想给子女添麻烦才住进去的,因此并没有那么沉郁。一些有点儿小钱的人似乎也住在那里。

脱光衣服的老人肤色白皙,右侧腹部有被虫蛰过的痕迹,下腹部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痕。当然,伤痕年代久远,与他的死因没有直接关系。他的头部也没有外伤。凑近他的脸一闻,就可以闻到一股轻微的酒精味道。从死亡五六个小时后依然带着酒味这一点来看,他应该喝了很多酒。脱完衣服后,护士用毛巾简单地擦了擦他的身体。

擦完全身后,两个启北宿舍的员工过来了。其中一个是秘书长,还有一个是福利方面的相关人员。两人见到老人,立刻唤了声“吉先生”。“怎么会这样……”秘书长说着,就握住了老人张开的手。听秘书长说,老人的名字叫高泽吉次郎,虽然外表看上去很年轻,实际上却已经六十九岁了。他是五六年前来到启北宿舍的。老人原本在一家林业公司任职,后来到年纪就退休了,退休后因为与儿媳妇关系交恶,就搬进了宿舍。

“他是个热心肠,人很好,就是太爱喝酒了。我们提醒了他无数次,他都听不进去。昨天值班的工作人员很担心他,还到处找他来着。我们这里不是牢房,也不是医院,没法对老人说重话……”秘书长辩解般说道。老人的脖子微微弯曲,就像在听秘书长讲话一样。护士给老人擦完身后,把毛巾盖在了老人身上,又把老人的大衣罩在外面。在养老院的人带着老人的家居衣物过来之前,他要一直保持这副模样。

“他不是死于事故啊?”听到秘书长发问,我回答说,人应该是被冻死的。老人有前列腺肥大症,偶尔会小便不畅,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疾病了。如果他有高血压或是心绞痛之类的老毛病,倒还有可能走着走着就倒地不起,但没有看到他倒地时的状况,一切就都不好说。至少,只有在人活着送过来时,我才能做出判断。从他身上有酒味,人又倒在路边来看,判定为冻死在雪中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上,每年冬天都会有那么两三个人冻死在稍稍远离街道的地方,其中既有像老人这样喝醉酒的人,也有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就倒下去的人。那一带少有人家,一旦刮起暴风雪,原本的积雪就会被卷到空中,遮蔽人的视线。即便在国道上,也常常有很多车辆因此滞留。昨天的雪很大,但也没到暴风雪那种程度。仿佛填满了整个天空的大片雪花持续不断地降落,虽然下得很大,却也带着二月末降雪的温柔感觉。

“宿舍就在四五百米开外,他为什么没走到呢?”秘书长说完,对着大衣下老人的遗体双手合十。确实,老人被发现的地方距离宿舍只有五六百米,再大的雪,也不至于让他在这点距离内迷失方向。

“有没有可能是自杀?要是自杀的话,我们就要做不同的处理。”警察说道。我回答说不会,如果是自杀,老人应该会选择其他更加合适的方法,也不会喝这么多酒。然而,警察似乎依然不太相信,就询问秘书长老人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什么不对劲的,昨天也像平时一样,吃完晚饭和我们说要去街上,然后就出门了。他之前出去过很多次,大家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值班的工作人员说发布了大雪警报,让他早点回来。宿舍晚上九点会点一次名,不过就算不在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又有钥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宿舍过来的另一名工作人员说道。和秘书长一样,他也只是在解释宿舍一方没有任何过失。

“可是,他都走到那里了,为什么还要睡在雪地上呢?”警察看看秘书长,又看看我,开口说道。“会不会是想休息一下呢?”我说。警察一脸不可思议地对我说:“半夜在大雪里休息?”

我问警察有没有喝醉后仰躺在雪地上的经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蠢事呢。”他苦笑着说。“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曾经这样做过。”我说,第一次是在回公寓途中经过的儿童公园前,第二次是在铁道口前的建材存放场旁边。每次都是下雪天,路上不见一个人影。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太累,只是莫名地想要仰躺在雪地上试试。道路两边堆积的雪深过了一米,后背碰上去的时候,感觉就像陷进了用雪做成的棉被里。躺在雪地上,无数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了酒,我感觉不出丝毫的寒冷。实际上,下雪的时候,雪云遮蔽了冷空气,气候会出人意料地暖和。雪花接连不断地落在脸上,我却依然不觉得冷,发烧的皮肤反而感到十分舒适。一开始的时候,雪花会被脸上的温度融化掉。渐渐地,它们会在眉间或耳朵附近堆积起来。当然,胸口和脚上也会积雪。“人要是这么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当时,我心里想着要快点起身,却怎么也不想动,老人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我说。警察环抱着双臂,似乎不太理解我说的话。

“他明明有更好的大衣,却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结果大冷天把自己冻死在雪里。”秘书长摩挲着老人的胸口,动作略有些浮夸。

“总而言之,没人知道老人真正的死因啊。”警察像是下最终总结似的说道。

快到出诊时间了,检查间周边的人越来越多。听说有个冻死的人被送到了这里,大家就都聚到这里来瞧。“是高泽老爷子。”看来人群里还有认识他的人。我要去做别的事情了,就对警察说,自己会在白天写好老人的死亡诊断书,请他下午再过来取。秘书长拜托警察用急救车把老人运回宿舍。

因为这起突发事件,我查房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三十分钟左右。或许是听陪护说起过,病人们似乎全都知道医院来了一名死者。关于这一点,我是从他们紧张的表情里看出来的。

病房这边一切正常,非说有什么异常的话,就是206号病房里的那名因为骨折住进来的少年出现了急性阑尾炎的症状,以及之前住进来的哮喘病人的呕吐物里掺入了轻微血迹。我给少年开了抗生素,准备先观察一段时间,哮喘病人就交给专攻内科的院长诊治。

黎明时分,213号病房的阪田夫人又打了一针鸦片制剂,之后就一直沉睡着。自从收到阪田的请求后,我给他的妻子打麻药就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了。我还对护士说,到了深夜,当她痛得厉害的时候,护士们可以自己看情况使用麻药。严格来说,这样做违反了医师法,但是每天晚上阪田夫人疼痛发作时,我都要被叫醒,这也实在是太累人了。“病人因为打针出现异常反应时,你们再联系我。”于是,这几天白天和晚上,阪田夫人基本都要用一支麻药。由于麻药的关系,她的疼痛略有缓解,但也因为其中的副作用,她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妈妈又掉了一颗牙。”阪田夫人的二女儿给我看包在纸里的牙齿。她从上周起就接替了大女儿,在医院里陪护母亲。阪田夫人掉的是右边的犬齿,牙釉质已经变成了茶褐色。从开始使用麻药到现在,这已经是她掉的第二颗牙齿了。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皮肤也呈现出常打麻药的病人特有的干枯感,静脉一条条凸起,任谁见了都不会认为她只有四十八岁。大量的麻药无疑正蚕食着阪田夫人的身体,只有心脏相较而言还比较顽强,那是支撑她继续活着的原因。缺了门牙和虎牙有碍观瞻,但是对于时日无多的人来说,补牙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即便是要补,医生也很难把假牙镶进她萎缩至极的牙床里。二女儿也清楚这一点,只不过是单纯向我汇报掉牙的症状而已。我提醒她可能还有其他松动了的牙齿,要注意防止病人误吞,随后又询问了病人的小便排泄量。照阪田夫人现在的状况,再用听诊器做检查也没什么意义了。与之相比,小便排泄量和体温变化才是更加需要关注的地方。“小便有四百毫升。”二女儿回答说。尿液的减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毕竟病人的水分摄入少,但无可否认的是,阪田夫人的肾脏功能确实是每况愈下了。

我看着阪田夫人露出死相的沉睡面容,准备离开病房。就在这时阪田出现了。他穿着大衣,右手拿着帽子。自从前几天拜托我给阪田夫人止痛后,他似乎稍微找回了一点精气神。

“早上好。”阪田打了个招呼,眼里流露出有话要说的意思,于是我走到了走廊上。确认四下无人之后,阪田对我说,他计划四月初去趟欧洲,不知道走不走得开。

老实说,他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是跟着金融经理人组成的考察团一起去。因为还要在伦敦开研讨会,他们叫我务必参加,但我妻子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

我无法断言阪田夫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死,可能还能熬一两个月,也可能明天就会停止呼吸。但目前来看,比起癌变,心脏和肾脏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是左右生死的关键。它们或许会在某一天突如其来地停止运转,就像枯树突然倒地一样。这件事无论发生在今天,还是发生在一个月后,都不奇怪。现在,我能明说的就只有阪田夫人已经病危,无力回天了。硬要说期限的话,也只能说大概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要能去我就去,该给他们一个明确的回复了……”从阪田的表情中,我察觉到了他想要去的心情,但我不敢明确断定阪田夫人的死期。如果我说可以去,但阪田夫人偏偏在他外出时去世,我就会很难办。“抱歉,现在什么都说不准。”我扭了扭脖子,阪田微微点了点头。如果阪田夫人在这一周或者两周内去世的话,他举办完葬礼后或许就可以去了;如果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去世的话,他依然还有去一趟的可能。阪田一家早就做好了阪田夫人去世的心理准备,她死后应该也不会发生纠纷或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只要葬礼顺利举办,大概就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我去不了,是吗?”阪田又一次问道,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四月出行好像是不行的,但可能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话说回来,去或不去本来就不应该由我来决定,而是应该由阪田自己来决定。要是觉得妻子去世时自己不必守在一旁,他就可以去;要是觉得自己必须待在妻子身旁,他最好把那边回绝掉。连这样的事都交给医生来决定,未免太出格了。

“那我还是别去了吧。”听到这话,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对阪田夫人使用了加速死亡的药物,现在还要让我预测她死去的时间,活人真的是太过随心所欲了。

和阪田分别后,我去了旁边千代的病房。同往常一样,我刚进去就闻到了强烈的除臭剂气味。护士长交代过要撒除臭剂,诚治记住了这一点,总是会胡乱撒很多。

千代和阪田夫人正相反,最近有些发胖了。短短几天过去,她的皮肤泛出光泽,脸颊也丰满起来。“看来鼻饲见效了。之前那么瘦,就是因为诚治不让她好好吃饭。”护士长满意地说道。一天两次的流食虽然味同嚼蜡,却能给卧床不起的植物人提供充足的能量。千代一副吃过早饭的样子,眼神满足地看着窗外的降雪。她什么都没说,但最近我们通过表情就能知道她有没有吃饱。我们进入病房的时候,诚治慌慌张张地合上书,想把书放到床边,结果书掉到了地上。“又是漫画吧。”护士长啧了一声,躬身捡起杂志。杂志摊开的页面上是一张彩图,图片里尼姑装扮的女人下身赤裸,正被一个粗野的男人侵犯。

“下流!”护士长慌忙合上杂志,又把杂志扔回到地上。“这里是医院,请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书带进来。”护士长狠狠地瞪着诚治,脸色通红。诚治把手挡在额前,垂下了头,这是他感到窘迫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照旧穿着不变的褐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裤子,裤子的拉链有一段没拉上。

我们一直错以为诚治看的只是漫画。窗边摞起来的书堆里,漫画确实占了绝大部分,不过其中似乎还隐藏着几本黄色书籍。

“早上尿布已经换了吧?”护士长像是要重整气势一般,从床脚边掀起了毛毯。毛毯掀起的瞬间,一股恶臭飘散开来。“还没换啊,请你现在立刻换尿布。”听到这话,诚治又一次挠了挠头。

自从实行鼻饲后,千代的排泄就变得相当规律了。千代无法告诉别人自己什么时候要大小便,按理说必须随时准备好给她换尿布,不过现在只要早上换一次,白天换三次,晚上入睡时再换一次就足够了。护士长将换尿布的时间写在纸上,又把那张纸贴在了病床上方的墙壁上。此前,千代偶尔还会拉肚子,自从实行鼻饲后,拉肚子的情况也消失不见了。每天早晚,千代都会像例行公事一般排出泛着绿色的软便,每次的量都差不多。墙上贴着的纸上写了早上八点要换第一次尿布,诚治又偷懒没换。

诚治掀开千代浴衣的前襟,扯平夹在她胯间的尿布。他把左手插到千代的屁股下面,抬起千代的腰,就着空隙抽出尿布,之后用尿布干净的边缘擦拭千代的胯间;接着,给千代拍爽身粉。诚治的大手拍打得啪啪作响,动作做起来已有几分熟练。千代的下半身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显露在人前。她黑色的阴毛生长稀疏,耻骨隆起,突显出骨头的形状。拍完爽身粉,诚治蹲下身,从床下拿出替换的尿布,把它拉开成丁字形。“不行,我不是说过吗,直接这样用太浪费钱了。尿布很大,你要把它分成两半,这样就可以用两次。”护士长推开动作迟缓的诚治,伸手拿过尿布。“剪子呢?”护士长问。诚治正要去床头柜下面找,护士长已经从巡诊车里拿出剪刀自己剪好了。“要这样放。这样也够大了,对吧。”护士长两手交叠着拿起尿布,把尿布垫在了千代身下。“下面都湿了,床单也要换一下。”护士长说着叹了口气。诚治把刚刚抽出来的尿布团成一团,想要塞到床下面。

“不是吧,下面攒了多少尿布?”护士长从床下拉出了诚治想要往里推的水桶,蓝色的塑料桶里塞满了尿布。“换下来了就马上洗一下啊,堆在里面会发臭的。你也可以用一次性尿布,但我看这里面的都不是吧。我不是说过吗,要先用手洗,然后再放到洗衣机里洗,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呢?”诚治右手拿着团成一团的尿布,呆呆地站立着。

“真是的,你真是无可救药了。还有你们两个,我之前很严肃地交代过吧。”忍无可忍的护士长把怒气撒到了跟着过来的两个护士身上。我把听诊器贴在千代胸口,听了一会儿她的心跳,随后离开了病房。

雪到了傍晚就停了。夜色临近时停雪,家家户户屋里屋外的灯就在新雪中一齐亮了起来。窗下行人的交谈声清晰可闻,看来空气已经变得澄澈了。

今晚是我值班。五点暂时结束工作后,我回到公寓,准备稍事休息。走到公寓门口时,左手边的空地上传来孩子们欢快的声音。我顺着细细窄窄的雪路走过去,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只见十来个孩子正聚在一起玩橄榄球。他们占据的空地是医院用地,往后可能会用来加盖房屋,不过现在还是空荡荡的,角落里堆放着的木材和空箱子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孩子们追着球,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场地一边有根晾衣竿,被雪掩埋着,只冒了个头,另一边竖着棵细细的枫树。孩子们就把这两个地方当成了球门。

我站在公寓旁边,看了他们一会儿。学生时代我也玩过橄榄球,但是看别人在雪地里玩还是第一次。雪积了有一米深,跑起来是很艰难的,然而晾衣竿和枫树间的雪已经被踩结实了。他们脚下都是积雪,冲上去抱人截球也不会受伤。球朝着晾衣竿的方向滚去,被截下后又开始往回滚。一群孩子中有个大块头的男人,他抱着球越跑越远。我立刻认出那个男人是诚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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