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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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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真快,今天,我就十七了。上一个生日真好像就是昨天。这一年我都干了什么呢?细细回想,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当下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

看了眼周围的同学,大家都在看书,方方板板的,厚厚沉沉的教科书。眼睛里竟也是空荡荡的,语文老师讲话:“眼珠间或一轮,也不轮一轮。”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厌恶,对教科书,或是对偷了自己的宝物,把自己从天上拖到地下的魔鬼。

十七年前,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呢?我从哪里来呢?百年后,我又将到哪里去呢?尤其是现在,我是什么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干什么呢?想着这些问题,想着我的同学们,我不禁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学校、食堂、家、啃书、吃饭、睡,我们就好像拉磨的驴子一样,两眼被什么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只知道拼命向前,却终逃不出这个圈子,更不知道自己在磨着什么。不过,我现在知道,被磨的里面肯定有我颊上的血红,我身子里的力气,我心里的勇气。

前几天,语文老师偶然提及上另一班的课,他们讲台上放着两小盆塑料花,一堂课下来,心情特好,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们班上自然也有一两个积极的,就像很令我不解的,每个班,不管大小,总会有一两个胖子一样。可能是个抽屉原则问题:把多于n个的胖子按任一确定的方式分成n个集合,那么一定有一个集合中含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胖子。

茹亚是积极的典范。这年头,积极并不是一个很招人待见的品质,总和缺心眼、二百五之类连在一块儿。所以她每干一件事,总能招一些背后的评论,可她像是从来不放在心上。这种勇气很让我佩服,人总要有点个性,人不是金洋钱,不能招每个人喜欢。在茹亚,只要老师喜欢就行,就像过去妃子、大臣、太监之类,只求皇上高兴一样。她和妃子、大臣、太监一样,都很聪明,都很有道理。

关于花的事儿,茹亚很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预先想到。亡羊补牢,她第二天就拿来一个喝过的可口可乐铝罐,一把假花。没过一天,大家决定把假花扔掉,说有气瘴,我去拔了一捧狗尾巴草,铝罐里放上点水,罐是红的,配上蓬蓬旺旺的绿色,很爽目,大家都很高兴。

孟寻今天怪怪的,别别扭扭的,像藏着什么东西。现在,下课了,爱玩的跑出去玩了,爱学的对铃声毫无感觉,木头一样楔在位子上,对着书,彼此发呆,彼此觉得奇怪。

她终于忍不住,跑到讲台,把狗尾巴草扔了,到水房换了铝罐里的水,然后又回到位子,从书包里,小心地捧出圈成圆锥形的玻璃纸,里面裹着一支大得少见的绛紫色的花。她快步走到“花瓶”前,插了进去,回来的时候,脸红得像那花。

大家纷纷议论,哪里找来这么大的月季。她坐在椅子上,小声嘟哝:“不对,不对。”脸还是红红的。

“是玫瑰吧?”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玫瑰有香味,月季没有,我闻见了。”

她好像微微叹了口气,胳膊斜支在桌面上,把一边红红的脸靠了过去,靠得极低,几乎已贴着了桌面。侧过来,瞧着我,笑淡淡地蒙在脸上,像是夜里池面上笼着的月光。

“祝你生日快乐呀!”

“谢谢,谢谢。”心里一紧,没敢多想。正巧一大堆男生跑过来给我送信,其中一个大叫着:“100011,100034,100024这是三封,还是代号,很神秘,很神秘,这里面有问题,这些人都是哪山的猴,哪笼的鸡,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动群众……”

班上总有一些人,主要是女性,接到别人寄来的信每每要以各种晦涩高深的方式显示一下,生怕别人知道,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如同17、18世纪,欧洲任何有个不开通爸爸的贵族老小姐,对待公侯伯子男送来的,象征爱情的鲜花。我本无此雅好,现在又是这样一个情况,赶快把信塞起来。

“那是邮政编码,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走走,我生日,小铺喝酸奶去。”直拥了他们向门口,没敢回头。

“你着什么急呀,后面又没狼,前面又没姑娘。”

“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

“米粥,包子,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吃了春药呢!”

什么幽呀,深呀,忧呀,愁呀,大家一哈哈,阳光一照,小风一吹,就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放学回到家里,见了妈妈,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古怪的欲望,过去从来没有过,想仔细地看看她。“这是谁呀?”一看之下,心里更奇怪了,熟悉,仿佛又那么陌生,如同盯着一个写过千遍万遍的汉字,猛然,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而且越看越觉着这个人自己不认识,越看越觉着是个陌生人:两鬓斑白了,可从前一直是青青的呀!现在我的却是黑黑的。双颊黄了,可从前一直是胭胭的呀!现在我的却是红红的。身子蹙缩着,背也有些驼了,可从前身板一直是硬硬的呀!现在我却是长得高高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呀?

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过错,可总忍不住想,是我偷了妈妈的黑发,妈妈的红颜,妈妈硬朗的身子,不然,这些东西为什么现在都在我身上呢?俗话讲“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我是人赃俱在的呀。竟暗暗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觉着奇怪:“老了,岁月呀,真快。一切都像昨天。”学校里有过的那股凄凉又袭上心头,挺挺胸脯,感觉沉甸甸的,像个大人。

眼睛下移,目光落在妈妈的肚子上,那颗童稚不泯的心又转起来:“我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是怎么出来的?像开花一样,肚子裂开,我从里面蹦出来?还是像鸡下蛋似的,骨碌骨碌地滚出来?真奇怪,人造其他东西的时候,总清楚它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性质,能干什么。而人造人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它的一切,长什么样子,叫什么,爱不爱吃菠菜,长大了会怎么样,奇怪……”

“又笑,又琢磨什么鬼主意呢?”他们都说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样子很可爱。妈妈也笑了,眼角眯出细细的鱼尾纹。“晚上想吃什么?三宝乐的蛋糕还是面条?”

“吃饺子吧。”倒不是饺子多么好吃,只是因为它那个唯一的特点:费事。这年头,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家里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一堆烦心事,忙呀忙,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包包饺子,聊聊天,挺好。

家里我是老小,本来平时包饺子,我只管两件事:捣乱,吃。可今天姐姐感冒,人手不够,我就只好上手了。其实我并不笨,什么都会干,只是不想干,伟大的妈妈曾精辟地指出:“就是懒。”

“姐,我告诉你一个偏方,就着那盘小菜,你二两白酒喝了,一出汗,什么感冒,包好。”

“你还是饶了她吧,酒喝完了,她就开始嘀咕了:你们这么包元宵,不对吧?”哥哥擀着皮说。

别人包的饺子,模是模,样是样,总能让人想起花呀朵呀,而我包的,怎么看怎么像猪耳朵。不过总归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还是猪耳朵实在。花呀朵呀,让心好的人不忍下口,就像唐僧不吃人参果一样。就个人观点,我的心也还不坏。

“妈,十七年前,您生我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

“圣人出生的时候,都有异象。黄帝有个曾孙叫高辛,生出来的时候,就会说话,双脚着地后,也不哭,环视四周,告诉大家他自己的名字。后来他长大了,日月所照,风雨所至,没有不听他的。就是平日里,圣人一举一动,也与众不同,也有征兆。老子要过函谷关,守门的尹喜爬到城楼上一望,只见一团紫气从东边直飘过来。从小我就觉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身上仿佛总有一种压力,像是有一件工作在等着我去完成,而且只有我能完成。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执行这个使命,心里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将来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别瞎想,不过别说,还真有点。生你的那天夜里,天特别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条大龙狂飞,龙有须有尾的,鼻子、眼儿都看得真真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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