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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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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犯这毛病的时候,我姥爷怎么治的吗?他告诉我:‘到山里喂猪去,你就什么思呀愁呀都没了,你这才真叫无事生非,就应该让你一天累得贼死,手里老是干活,没工夫、没力气乱想就好了。去给老爷子打酒去!’”

睡过了头,下午上课迟到了,坐在位子上听语文老师讲《促织》,脑子昏沉沉的。

“‘文革’下放我当生产队长。这里边逮得最多的就是蛐蛐。蛐蛐耳朵很灵,不管你怎么蹑手蹑脚,它也听得见。这里边外行人听见蛐蛐叫,大老远就提起气,踮起脚尖,没用。没两步,蛐蛐听见了,不叫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这里边聪明人听见蛐蛐叫,大踏步哼着小调走过去,一会儿它不叫了,你就站住等一会儿,它再叫,你再大踏步走。你一听,叫声就在自己脚下,好了,别走了。蹲下来,这里草丛里就能找到蛐蛐的洞。它的洞大多有两个口,你堵住一个,然后用长点的草尖舔另一个洞口,不出来就用竹筒里的水灌。小屁孩们就用不着带水,身上常背着,瞧瞧左右没人,脱下裤子就行了。一会儿,一只蛐蛐出来了,这是‘老妇出门看’,是‘大妈’。别理它。接着灌。再一会儿,‘老翁逾墙走’,正主出来了,这里边打开手电,它就不动了,或是干脆眼疾手快,丝笼罩住,咱们这里边大功告成。”

大家屏息凝神,听得上瘾。我忽然发现,语文老师有个口头语:“这里边”。没觉着的时候倒还自在,发现后,越听越别扭,就像躺在床上,越对自己说“睡着,睡着”越是睡意渐消。别扭着,脑子却清醒起来。

这时候,火热的一只小手伸进我的裤兜里。

“暖和暖和。”

撞进眼的是孟寻红得特别的脸。心在胸膛里火一样“突突”烧着,脸上这特别的血红就是映出的火光,紧咬的双唇就是烧得透红的重门。

她的手浮在我大腿的外侧,随着脉搏,也应着不同脉搏的频率,“瑟瑟”地颤抖,火烫。我的手指,章鱼的触角般在那只小手的绒层漂过。很热,很软,很腻,纵横涌动的是脉管,微微耸起的是骨节。

不由自主地,我的指甲分开她的指尖,沿着指侧泄下去,交缠在指根。手掌暖暖地揉搓着,压按着。两只手大跳着,抽动着,大概彼此脉搏相同,共振。

听不见,看不见,地球停止了转动,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清楚。

世界把我忘了,很短,很久,很久,很短,“放开”。

我握得更紧了。

“放开!”

“为什么?”

“我,我不喜欢。”

“既然你不喜欢我握住你的手,你握住我的好了。”我把手缩成团,塞进她的手掌。

两片指甲拈起一小点我手背上的薄皮,狠狠一掐。倏地从我的兜里抽了出去。这才感到疼。

“啊——”

“怎么了,秋水?”语文老师向上推了推眼镜。我随手一捂鼻子,做鼻子出血欲滴状。

“唔,唔。”另一只手指着鼻子。

“我没见你鼻子出血呀?”

“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老师,我闹肚子了,我要大便,我要上便所呀!”

先生自觉不识相,挥手。我如获大赦。下楼时摔了屁蹲。人瘦,没肉,好疼。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再见了我,一个个表情古怪,我向他们解释,我不是裹满尸布的香喷喷的木乃伊,不是马王堆千年不烂的西汉女尸,也不是大西洋海底爬出来的人,大可不必。

他们说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知道,他们见得多了,不会小家子气。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会和她……本来背得烂熟的九九表,三三得九,四五二十,一双一对,挺好,冷不丁冒出个“七八五十”来。

用流行的评论来说,就是新的文化结构和心理固有板块的冲突。

之后,我惊奇、欢喜、诧异、气愤……地发现,原来罩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换成了“孟寻秋水”。这东西吻合和阿里斯顿一样,前面可以连上美菱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按照英文构词法,我的名字已经成了一个后缀。这种成词方法就叫复合。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心里有十层意思,写出五层已经不错。写出的五层,能被人明白三层,已属难得。但也有一些例外,奇迹一样的例外,如鬼使,如神差,灵光在脑海里倏忽一闪。这种文字能表达十层意思,因为它一层也没说明白,而每层已经说到。

这种文字是文字之外的文字。

卞之琳的四句小小的《断章》。可这四句小诗就像如来佛的四根指头,任孙猴儿十万八千里,最终也只能在指根上撒上一泡尿了事。

男孩子想女孩子,是《金瓶梅》,是《绣榻野史》,是《如意君传》,是dy chatterley’s lover,是《道德经》,是《逍遥游》,是《漱玉词》,是故宫,是公共厕所。

男孩子谈女孩子,是《鹏鸟赋》,是《子虚》,是《上林》,是《三都》,是《宗教问答手册》之类八开、十二开、十八开的布道书,辩论集,汪洋恣肆,不可缺少,又毫无用处。

男孩子谈男孩子和女孩子,才是这种文学之外的文字。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仿佛删节本的《隔帘花影》。

“乱扯小衣……(以下删去一百七十六字)……云雨既毕。”

每个空格,就像一扇扇小小的窗口,向里面可以望见无穷无尽,人们一千年,一万年也望不全、望不厌的东西。

我们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大家只要读写自己的书,只崇拜像自己的英雄,只喜欢自己。

所以大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浇注在一件事上,浇开了许多“不应该”,也本不一定会开的花,浇开了美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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