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刚·马卡特 C(1/2)
我站在走廊上,计算着时间。想找出离开艾刚后经过的时间长短和他的记忆缺失程度之间的关系。上次是五分钟,这次我打算把它缩短成一分钟试试。
整整一分钟后,我推门回到自己屋里。和海因里希坐在一起的艾刚·马卡特马上站起身来,伸出手想和我握手,同时表情爽朗地对我说道:“医生,你是医生吧?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对我说初次见面了。我不免有些懊恼,只冷冷地应了一声,就直接请他坐下。
“你为什么管我叫医生?”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同时第三次问了这个问题,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因为演技不过关,而一再被导演要求重拍。
“因为你穿着白大褂。”艾刚还是笑着回答。旁边的海因里希则拼命把已经到嘴边的哈欠忍了回去。
“你是不是问过海因里希先生了?”我问。
“海因里希?不,没有。”他带着诚挚的表情否认。但我知道,海因里希不可能没向他提过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一边小心避免自己的口气太生硬。
“艾刚·马卡特。你呢?”
“御手洗洁。”
“你是从东方来的吗?”
“从日本来的。”我觉得很无聊,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日本这个词和太阳旗怀有深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日本是个科技进步的国家。他隐约觉得自己就是因为得到了日本的帮助才能活下来。然后怀疑墙上那幅奇怪的画是毕加索画的。这些事我全都知道,对于这出乡巴佬演的蹩脚戏,我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想问墙上那幅画,是吧?那是康丁斯基的。”我随着他的视线,抢先一步说道。
“哦,是吗?我还以为是毕加索的呢。”艾刚说。
“马卡特先生,你喜欢看电影吗?”我突然问道。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他这次是喜欢希区柯克还是塔科夫斯基的电影。
“我很喜欢看电影啊。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艾刚似乎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问,他一脸天真地反问我。
“希区柯克和塔科夫斯基这两位导演中,你更喜欢哪一位?”
他听后搓了搓双手,露出欣喜的表情回答道:“医生,你可真了不起,简直可以看穿我的心思,这两位导演我都特别喜欢。问我更喜欢哪个,实在很难回答,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就像被问到是更喜欢勃拉姆斯 [1] 还是滚石乐队一样,真的很难回答。在不同的情况下,需求也会不一样,比如和朋友喝酒聚会时,就不想听勃拉姆斯的曲子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回答非常准确,可以肯定,他把握重点和回答问题的能力都是一流的。
“你能说出《鸟》以后,希区柯克的所有作品吗?”接下来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完全没问题。他后期的作品我全都看过。是在哥德堡的首轮影院里看的。分别是《鸟》、《玛尔妮》、《破碎的幕布》、《黄玉》和《狂凶记》。”
“就这些吗?”
“他到美国后拍的片子我都看过,就这几部。”他很确定地回答。
“马卡特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问。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然后说:“不,医生,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哦,是吗?”我追问。
“这里是医学院吧?”艾刚问。
“是研究所。”我回答。
“不是差不多吗?医生,你是研究什么的?”
“人的大脑。”
“啊,难怪!”艾刚突然大声叫起来,还用力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我缓缓地靠上椅背,等他提出他的脑子是否需要做胰岛素休克或电击疗法的问题。没想到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艾刚是这么问的:“医生,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个特别的请求。”
“哦?”我连忙直起身子问道,“是什么?”
“其实,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是关于我想回去的地方。”他说。
过程被大幅度地缩短了,我心里很高兴。但艾刚的话说到这里又打住了。
“不过……这很难向你解释。”
接着是一阵沉默。为了避免他再提到自己的脑子有多不正常,或是又聊到什么胰岛素休克疗法,我连忙往下说:“你每天都感到很迷惘,好像身在虚幻的梦境里,茫然而不真实,没有具体的生活感受。你觉得自己要回到一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
听我这么一说,艾刚瞪大了双眼。
我接着说道:“你想知道自己要回去的地方在哪里,所以才来这里找我的。对吧?”
艾刚的眼神里一度现出畏惧,接着又开心地对我说:“医生,你太了不起了!对,就是这样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如果我到了一个全是这种人的国度,就简直是预言家甚至上帝了。
“如果只是想知道你要回去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告诉你。”
听我这么一说,不仅艾刚,连他旁边的海因里希也紧张起来。
“不过,需要得到你的全力协助才行,马卡特先生。”
“洁,你该不会要把他送回精神病院去吧?”海因里希问。
我摇摇头说:“普通医生也许会这么做,但我不会。或许我甚至能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点告诉他,就是这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同时“哦”了一声。
“如果真能做到,那就太神奇了。”海因里希说,“只凭这么一点有限的材料,而且你所知道的跟我们差不多。”
“甚至还不如你们。事实上,前往梦幻国度的一切线索都在你的脑子里,马卡特先生。”
“啊?”
“现在,我们来做几个实验。请你用这支绘图铅笔在这张纸上写下英文字母的反写字,好吗?”
“反写字?”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艾刚显得有些困惑。
“是的。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起来和普通文字一样,但其实是左右相反的文字。”
“反写字……我没写过反写字,不知道会不会写……”
但笔一接触纸张,艾刚就写得很流畅。我要求他再写一张,于是他用刚写好的那张做样本,很快就又写好了。
“马卡特先生,你写这样的字写得很快,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我想弄清他自己都知道哪些故事情节,所以这样问道。除了相当特殊的人之外,一般人是不会正视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的,碰到事,就去寻找各种理由,试图编出一套能使自身行为正当化的情节。或者使用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材料,急忙编造一些借口。这种虚构的故事,只会使真实的记忆更加模糊不清。
“我小时候曾经是个左撇子,长大后改过来了。这也许和会写这种字有关系吧。”艾刚说。
“我看完全没有关系。”我语气冷淡地告诉他,“原因是刚才你刚做过反写字练习。只不过,什么时候做的、在哪里、练习时旁边还有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练习、做练习时的心情又是如何,这些细节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你的大脑里只留下了反写字的写法。从专业角度来说,你只留下了所谓的‘内容记忆’而已。”
海因里希探出身子,认真听我解释。
我接着说道:“目前我已经了解到了一项重要的事实,你的大脑在把记忆内容印在脑皮层上时出现了困难。除了被你大脑里的海马体判定为重要事项,并加以反复回忆的内容之外,你对其他记忆都没有任何印象。也就是说,对于与事件有关的其他细节,你的大脑只能留下极为模糊的印象。而真正的事件记忆,是能将事件发生时的所有细节都完整记录下来的,这就自然少不了时间和地点等印象的补充。
“换句话说,关于一件事的完整记忆,必须要有时间和地点等信息作为辅助依据。有时候还需要有‘当时我确实在那儿’,这种当事人的自我印象才够完整,要靠这些内容来使记忆更加充实。通常,一个人在回忆一件事时,当时的心理状态也会被重新唤醒,而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这种能力。
“所谓心理状态,也就是对世界的全方位认识,把感知、思考、感情、记忆……这些内容毫无缺失地连成一个整体。为了在大脑里留下‘心理状态’,数百万个神经元会协调一致地活跃起来,排列出新的模式,以便适应接踵而来的新情况,并不断作出调整。它们会对事件的核心内容随时进行关注,而对那些次要的神经元反应则渐渐忽略。
“由于相关神经元的刺激,曾经剧烈反应过的神经元会再次发生化学反应,使其今后在接收相同来源的刺激时能更灵敏,从而更容易喷发,这个过程叫做长期加强反应。这种更灵敏的状态一旦被保留下来,就产生了所谓的记忆。如果事情发生时当事人情绪激动,兴奋性神经传导物质分泌旺盛的话,就容易形成长期的记忆。
“这类记忆可能被分解成非常细小的记忆片段,并被安上触手,存放在大脑这个容量极大的储藏室的不同位置。在这个人今后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如果需要这段记忆,随时都可以触碰触手,把记忆内容提取出来加以使用。”
说完之后,我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
“然而你目前的状况是,触手没有被顺利地安在记忆片段上,所以也无法提取出来。你的大脑本身不知道这些片段被保存在储存室的哪个位置,因此才会误以为储存室里并没有这些记忆片段,就像这条手帕下面的东西一样……”我指着黄色手帕对艾刚说,“记忆的回放出现问题了。”
“手帕下面的东西?”艾刚说。
“马卡特先生,这条手帕下面有什么?”
他马上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只是无法将有关它的记忆调取出来而已。”
艾刚皱了皱眉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许他记忆故事的大脑组织开始发挥作用了。
我说:“把这条黄手帕看做土地,手帕下面就是地底下。”
“埋在下面的是猿人化石……”艾刚喃喃地说。
“正确!”我说,并很快地揭开手帕,露出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我把书拿起,举在头顶。
“这就是猿人化石,马卡特先生。”
接着我把书递给艾刚。
“你知道这块土地在哪里吗,马卡特先生?”
艾刚思考了一会儿,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在埃塞俄比亚。”
说话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艾刚,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接着,我又把他画的画——包括我的头部素描、精灵和缺鼻子的老人——全部递给了他。
“哦,我画的画。是医生的头部素描,哦,这里还有我的签名!”艾刚十分惊讶。
“还有,这是你练习写反写字时用过的纸。”我把那张纸也递给他,艾刚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我把手帕叠好,放进口袋,又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咦!洁,你刚才提到的埃塞俄比亚是怎么回事儿?”海因里希问,“只是随便说说的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随便说的,是真的。”
“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推理。”
“推理?就靠那么少的一点材料?”
“是的,就靠那么一点。”
听到我的回答,海因里希笑了。
“这样就能知道?材料就那么一点……”
我也笑了,对海因里希说:“那么一点?明明有这么多。”
我又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拿在手上,举了起来。
“读读这个就知道了。只是需要一点专业知识,生物学方面的。”我说。
“换句话说,艾刚一心想回去的地方在埃塞俄比亚?”
“不,埃塞俄比亚只是所有事情的。虽然我们三个人的邂逅是一个无意的偶然,但艾刚事件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少惊人的秘密。”
“惊人的秘密?能有什么秘密?”海因里希脸色突变,向我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才刚开始探索。也许是桩全世界一直无人知晓的事情。按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很可能会是那样。这太让人惊奇了!至今我都不敢相信。”
海因里希听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马卡特先生,你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你觉得会是在瑞典的什么地方吗?”我问艾刚。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不,我想大概不是。”
“是在国外吧?”
“嗯,我想可能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艾刚说。
“刚才你听到我说埃塞俄比亚时,没有什么感觉吗?”我问。
这对艾刚来说,应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抬起头,说:“没有,没什么感觉。”
“哦?”
这下轮到我去深思了,也许是因为事情过去太久了吧。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我问。
“什么时候?”
“对,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种感觉的?”
“那种感觉……”
“想回到一个地方的感觉。觉得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归属,所以想回去,是这样吧?”
“啊,是的。”艾刚表示同意。
“那么,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回去不可。”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海洋微生物考察船上工作过。后来还上过普通货船。所以……”
“是船员?”
“是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下了船以后,马上就来这里了吗?”
艾刚笑了:“医生,我可不是刚下船。”
“那么,是昨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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