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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刚·马卡特 C(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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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不是昨天,但是最近的事。”

“什么时候呢?”

“你问具体什么时候,这我不知道。医生,不管是谁,都不会连这种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不是这样吗?每天都在做事,具体几月几号做了什么,没人可以记住这些琐事。”

“确实如此。但你不是因为患有重度酒精依赖症而一直住在康复中心吗?”

艾刚听了,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他沉默不语。显然,这个问题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

“不……不是这样的。”艾刚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喜欢喝酒吗,马卡特先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我不喜欢喝酒。不过……”

“不过什么?”

“有时候无论如何都想喝,不喝几口就难过得不行。医生,你没有过那样的经历吧?”

“有,偶尔。”我老实告诉他。

“医生,看来你的意志力很强。”

“是吗?只要有了目标,意志就能持久。可是马卡特先生,你不是忘了自己过去待在哪里、又是怎样生活的吗?”

艾刚听了立即否认:“不,没有那回事儿。”

我点点头说:“哦?这样啊。”

“我是瑞典人,在哥德堡出生长大,在哥德堡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进入哥德堡大学生物系学习。毕业后在海洋微生物考察船上工作,但觉得这个工作和我的个性不太相符,于是辞职到斯堪的纳维亚轮船公司的货船上工作。从初级船员做起……就这样干了好多年,船上的活儿没有一件我不懂的。”

“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是的。”

“那你怎么会有机会在你所说的那个梦幻国度里生活呢?”我说。

艾刚不说话。

“那么,那些吸引你热切盼望回去的美好经历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那是……”

“接着说。”我鼓励他说下去。

“那是……对了,是我在货船上工作的时候。我换乘小艇,离开了那艘船。然后……”

“马卡特先生,你今年多大?”

我问了一个一直没有问过的问题。

“多大?年龄吗?”

“是的。”

他听了后不知为什么竟笑出声来。笑的原因着实令人费解。

然后他挠了挠头说:“我想应该有二十八了吧。”

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

“二十八岁,你能肯定吗?”

我追问道。没想到他的自信很快就消失了。

“不,也许是二十七岁吧。我没有记自己岁数的习惯,也许才刚二十七岁。你也知道,离开学校后,大家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年龄了。”

“是啊,因为没人会问了。”我帮他打了个圆场。

“就是啊!我今年读高三,所以是十七岁,人们都是这样记自己年龄的。而且,从学校毕业后,周围就几乎没有和自己同龄的人了。”

“这样就更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是吧?那么,马卡特先生,今年是公元哪一年呢?”我换了个问题。

“公元哪一年?哦,这个……不是一九七四年吗?不,应该是七五年吧……”

我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

“请你照照镜子,马卡特先生,请看一下你的脸。”

头发半白的马卡特不安地接过镜子,提心吊胆地瞧了一眼。

在这一天我给他的众多打击中,这次大概是最严重的。他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手里的小镜子差点掉到了地上。他一脸沮丧,看着他落寞的样子,让人不禁担心他与生俱来的开朗会就此永远消失。

“哎呀,这是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心底挤出来的,说完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坐在面前的我。这一刻,他似乎才真心求我救他。

“这是谁呀?这个老头……我……这是我吗?我到底怎么了?医生,我究竟……”

必须对他继续施加压力才能让他认清现实,一直坚持的这个想法瞬间被彻底动摇了。如果此时放弃对他施压,转而和他随便闲聊,心情或许会比较轻松吧。但是这么一来,情况就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了,我不甘心。他有一段很想寻找到的回忆,有一个想彻底查清位于何处的地方。他来找我就是为了寻求解答。而要想找到解答,就必须让他认清现实。

“现在是公元二○○三年,马卡特先生。”我告诉他。

“二○○三年?”他用沙哑的声音重复道,听得出来,他吃了一惊。

“所以,你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时候开始,你的人生就停止了。那时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没人知道。”

“二○○三年……好遥远的未来……”

他缓缓地吐出这句话。这句感叹,说明他的精神也还停留在那个他记忆戛然而止的地方。我不忍心继续给他更为强烈的精神打击,伸手把小镜子拿了回来。

“我……唉,现在,也许在时间上糊涂了。”艾刚说道。

这大概是他的真实感受。

“可是,医生,我在哪里待过,这……这个只要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如果我出过国,看看我的护照就能知道我去过哪里,上面应该有我去过的那个国家的记录。”他说。

这番话说明他原本的思路是十分清晰的。海因里希告诉我艾刚的情况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可是你遗失了你的瑞典护照。而且你持有护照的时候,世界各国都还未开始采用电脑管理模式,因此你的出国记录已经查不到了,甚至不知道你的护照是在多少年前失效的。你从货船上下来后,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三十年,可你的这部分人生完全消失了。由于你本身没有记忆,也就没人能帮你把那段记忆找回来。”

“真的没有人吗………”他小声嘟囔着。

“是的,谁也没有办法,没有任何线索。或许你通过结婚,已经取得了某个国家的国籍,但那个国家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艾刚因为太受打击而沉默不语。

“我们查问了全欧洲各国的移民局,但还没得到回复。”海因里希说。

“也许不在欧洲。”我说。

“嗯。”

“美洲呢?”

“我们最先查问的就是美洲。好像也不是。”

“日本呢?”

“查过了,但很遗憾。几乎全世界都查过了,但都没有得到回复。也许他真的是到哪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国家去了?”海因里希说,“或者,那只是他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国家。”

我当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显然有些问题还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你离开货船后,曾在一个不知存在于哪里的奇妙国家生活过,而且时间还不算短。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做‘橘子共和国’,现在你希望能回到那个国家去,意志还非常强烈,可是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儿。”

短暂的沉默后,艾刚说话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找你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说:“是的。你说希望我帮你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希望我帮你寻找到‘橘子共和国’的所在地。”

“唉……”他长叹一声。又沉默了一阵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问:“那么,到现在为止,我都在做什么?”

“生活在那个叫做‘橘子共和国’的梦幻国度里……”

“一直待到昨天吗?应该不会吧……”

“当然不是。”

“我是什么时候来瑞典的?待了多久?过得怎么样?”

没有人想回答。屋子里一片沉默。

“你以一个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身份待在瑞典赫尔辛堡市的疗养院里。”最后海因里希告诉他。

“待了多久?”

“在疗养院的时间……差不多两年吧。”

“两年……”艾刚喃喃自语道。

“在这之前,你好像在赫尔辛堡过着相当困顿的生活。很有可能住过贫民窟,夏天就在公园里过夜。这种日子大概过了三年左右。”

“三年?”

“确切的时间我不清楚。是一个照顾过你的男人提出申请,才把你送到国立疗养院治疗的。后来赫尔辛堡市方面不愿继续接收你了,当时正好斯德哥尔摩新设立了一家专门接收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康复中心,所以你才被送到那里。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啊,怎么会这样!”艾刚说。

“人哪,凡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见得就会幸福。”海因里希说。

“这么算来,你在那个梦幻国度生活,至少是六年前的事了。马卡特先生。”我说,“因为你在斯德哥尔摩也生活了快一年了。”

“我是瑞典人吧?幸亏我是瑞典人,万一我生在其他国家,也许就进不了疗养院了。我哪有钱住啊。”

“事情就是这样。六年前的事,即使是正常人,记忆也已经十分模糊了。你的大脑里一定存有暂时提取不出来的事件记忆,虽然它的真实形态已经完全改变了。”

艾刚大概又一次受到了打击,迟迟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在橘子共和国的经历。你记得吗,马卡特先生?”我问。

“哦,这我记得。”艾刚说。

“但正如海因里希刚才所说,无论我们怎么寻找,都找不出橘子共和国这个国家。它不在欧洲、美洲,也不在日本。”

艾刚摇摇头:“不可能找得到的。”

“也不在火星上?”

“不可能在火星上,因为那是虚构的。”

“你自己也承认那是虚构的?”

“因为那种事情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艾刚说,还抬头看了看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寻找的地方不是橘子共和国?”

艾刚摇摇头说:“嗯,是另一个地方。”

“但是,这个故事是我们手头唯一的线索,马卡特先生。我们的眼睛唯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而已。你懂吗?其他所有东西,全都记在你大脑内的沟回里。”

艾刚没有点头或摇头,也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手上没有别的东西。我们只能利用这本书,挖掘你的记忆,然后探索出这个国家究竟在哪里。”

听到我这么说,艾刚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怎么进入我的脑子挖掘记忆?医生,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你的幻想,实际上不可行。”

“海因里希,你也这么认为吗?”我问海因里希。

他有所顾忌似的点了点头,说:“这一点上我赞成艾刚的说法。洁,像帝国大厦那么高的橘子树、背上长着翅膀的女孩、有三层楼高的向日葵,还有没有鼻子的老人?地球上不可能有这种地方。”

“海因里希,那棵橘子树,并不是普通的橘子树。而且,那个村子里只有东西方向才有笔直的道路,南北方向没有。如果面向北方、以时速超过二十英里的速度行驶,飞行器就会腾空飞起来。你不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吗?这些事情听来荒谬,却都巧妙、合理,而且具备理论上的条理性,不像是凭空乱想出来的。这里有完整的科学逻辑,我至今还没看过这么有趣的童话。”

我一口气说完,艾刚和海因里希都愕然地望着我。

“你试着想想我刚才说过的话,马卡特先生。你的大脑错误地以为,没有触手的那些记忆片段不存在于储存室里。因此只能通过你自己的力量回忆。这些记忆片段肯定是存在的,当你强迫相关神经元喷发时,因为它们没有安装触手,所以被随便取出、加以组合排列,想方设法拼凑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奇怪东西给你看,就像这个。”

我再次将手按在《重返橘子共和国》的封面上。

“你认为‘橘子共和国’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 [2] ”艾刚问。

“不,马卡特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橘子共和国’确实存在。’” 我纠正道。

“你说什么?”

“还记得《重返橘子共和国》里的某些情节吗?比如……” 我说着把书翻到开头几页,找了找。

“在这里。你听听这部分。是一个追逐精灵的场景,你是这么写的:‘我追到泉水旁的桥头’,对吧?

“后来她飞走了,你只好死心,掉头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你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怎么个奇怪法呢?你说‘他们还骑在木马上玩耍,嘴里吃着馅饼,身子得意地摇晃着’,对吧?”

艾刚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继续走着,与许多人擦身而过,书上写道:‘我离开广场继续向前走去,又来到路旁种满向日葵的林荫道上。这里有很多人在散步,还有人跳着前进。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对我友善地微笑,看来这个村子的人大都非常和气。’你还说,那些向日葵有三层楼高。

“你是这么描写向日葵的:‘黄色的花盘和绿色的叶子都像是玻璃纸做的,看起来似乎是半透明的。西边的太阳照在向日葵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海因里希仔细听着。然后,他好像开始注意到什么了——我的朗读声伴随着某种节奏,开始抑扬顿挫起来。

“当太阳西下时,你的故事里写着,那是‘如同橘子酱般的天空’。”

艾刚没有说话。

“这里还有更有趣的描写:‘她的瞳人如同万花筒般闪亮。’”

我盯着艾刚,然后说:“这些词句让我想起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以前和同学一起唱过这些句子。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旁边的海因里希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艾刚也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们已经知道了吧?这些句子是一首歌的歌词,就是披头士乐队的著名歌曲,歌名叫做《钻石天空中的露西》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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