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2/2)
进入宿舍后,手机就被没收了。我必须说出我认识的所有人的信息。不管是稍微认识、适度认识,还是相当熟悉的人,都要制作出关于他们的文件。如果不知道,就去调查。那个人的年龄、性别、住址自不用说,甚至还要包括学历、情绪、宗教、健康状态、兵役状态、有无外地生活经历等。我觉得不对劲,却没有勇气承认。很多人相信的事情,我也想跟着相信。像我这样成熟的姑娘尚且如此,何况刚刚二十岁、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呢。尤其是我所在的地方。姐姐,我住在舍堂洞被指定为新城的地方,因为项目没有进行而被放置很久,变得像贫民窟一样荒凉。那里有很多像我这样过着集体生活,从事“发达国家新概念网络营销”的年轻人。最初我也以为能有五百人或一千人,事实上人数接近一万。不是全国范围,仅仅是那附近的年轻人。吃不饱,睡不好,生活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的年轻人,每到早晨就奇迹般变得衣冠楚楚,换上正装,变身出门。他们三三两两,波浪般涌向某个城市,情景蔚为壮观。那时我经常自我暗示,那么多人都在做的事,不可能是坏事。我已经预付了一年的住宿费和伙食费,很难脱身。啊,钱?公司帮我们筹到的。我不够贷款资格,通过中介做了虚假担保,直接把现金打入存折。最奇怪的是,那时我根本不把几百万放在眼里。很快就能赚到五百万,两千万也指日可待,几百万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相信这些话。我很傻,对吧?只要去了那里,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真的。我们当中没有看着像“傻子”的人。我年龄较大,其他人大都是自信而肆无忌惮的大学生,自古以来都被看作社会知识分子的“大学生”。如果说有什么差别,那就是过去大学生从事学生运动,现在却从事传销,仅此而已。同宿舍的人,有的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即使过节,公司也不肯放我们。要么出差,要么做慈善活动,总会找借口让我们做事。我也适当地找过借口。很多职员是来自外地的学生,跟家人说谎很方便。我每天都把自己花五百万买来的洋葱汁当水喝,使用着剩下的三百万买来的肥皂、牙刷、袜子,一天天地度过。渐渐地,我掌握了业务要领,逐个画掉以前认识的人的名字。有我单恋的前辈,也有童年时代的发小,还有我遇到困难时收容过我的姐姐,有考试期间一起在大学图书馆埋头学习的同学。那时候,我每天都要打十几个电话,无数次报出自己的姓名。你好,我是秀茵,你过得好吗?你好,我是秀茵,好久不见了啊?您好,我是秀茵,现在通话方便吗?当然,这其中也有人只因为工作关系见过两三次面,不记得我的名字。这样反倒更舒服。公司不允许我们独自行动,安排我们两三个人一组,共同生活。负责监视我的队长级女人向我传授各种经验,培养我。不能让人感觉你在纠缠他,不能着急,也不能犹豫。电话应该在几点到几点之间拨打,在饭店里你要坐在背对墙壁的位置。都是这类指示。这个女人每次都认真检查我的客户管理卡片,像论文老师似的帮我删减。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更多利益。这样过了一年,我的卡片增加到将近两百张。可是,姐姐,当时最让我痛苦的不是精神上的苦恼或矛盾。那时像强迫症般充斥脑海里的是过于事实化的饥饿。姐姐,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糟糕的饭。说是饭,其实就是把冰箱里的东西凑到一起,清汤清水煮熟的猪食。大家团团围坐,每顿都吃得狼吞虎咽。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这种事,而且就在首尔中心,发生在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身上,难以相信吧?事实的确如此。现在应该还是这样。卖什么?生活必需品、保健食品和奢侈品。价值千元的面膜卖到二十万,三万元的手表卖到五十八万,十五万元的手提包以一百二十万的价格卖出。原来我以为是这样,有一天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卖的不是物品,而是人。姐姐,即便这样,我还是努力去认为这件事对“所有人”都有好处。随着下线销售员的增多,所有的销售员都能受益,于是我误以为只要自己也为这个循环做贡献,支撑这个格局,那么不仅我,所有人得到的益处都会增多。我被单纯的逻辑迷惑,或许是因为我试图不去看处于金字塔最底层的人,或者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人,或许认为只要不是我就行。
姐姐,幸好我现在离开了,却又有别人在加入。说是惯例也好,规则也好,那里的工作就是持续聚拢下线销售员,因此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严重问题。也许是我自己在脑子里关掉了某个开关。公司方面似乎也觉得我无利可图。能够联系的人都联系过了,不能为公司继续增加客户,几个月之内恐怕赚不到钱了。正在这时,那个孩子联系上了我。她叫慧美……她是谁呢……是我的学生,辅导学院的学生。
“老师您好吗?看到落叶,我想起老师,想知道老师的近况,就给您发短信了。嘻嘻。”
我怀疑是公司故意试探我,起先有点儿犯嘀咕。犹豫片刻,我发送了回复:“对不起,你是谁?”不一会儿,我就收到了回复。
“老师,我是慧美,哎呀,好失落,呜呜。”
啊!慧美,她是几年前我在面牧洞遇到的学生。那个经常散发着烟味、露出天使般面孔扑进我怀抱的女孩。慧美上了我从未听说过的专科大学,长大后还特意找到我们小区,说是想和我喝酒。后来我们互发了几次短信。蹊跷的是,我竟然觉得她烦,也不想再和她见面,于是删除了她的号码。没想到她再次联系上了我。那个瞬间,我陷入了短暂的苦恼。我脑海里的慧美仍然是娇小的女高中生,能让这样的孩子做这种事吗?我犹豫不决。身旁的上线立刻下达指示。不给业务员“思考的空隙”,这是公司最擅长的事。我按规定程序,先向她表达我的喜悦,问她过得怎么样。慧美羞涩地说,白天睡觉,晚上去多功能影院卖爆米花,过着半无业游民的生活。从那时起,我就变成了机器,口若悬河地说出已经深入骨髓的台词。明明知道不能这样,可我就像被操作按钮控制的自动售货机。老师在江南有一家熟悉的演艺策划公司,最近正在招聘实习职员,我们系的前辈也在那里工作,我们约好见面了。你要是无聊,也过来一下吧。
……圣华姐姐,我们已经分别十年了。姐姐记忆里的我是什么样子呢?当时我和姐姐的交流不算多。我是来自农村的复读生,因为父母为自己牺牲太多而怀有深深的罪恶感。只想快点儿考入名牌大学,早日为他们减轻负担。我经常凌晨睡觉或凌晨起床,每天早晨见我打瞌睡,姐姐就帮我铺好被褥。我睡上一觉,醒了拿着餐券去吃饭。那时候,鹭梁津餐饮街每顿三千元的餐券,一次性购买三十张就可以享受每餐两千元的优惠价。我最喜欢的是擅长做鸡汤的现代餐厅和故乡餐厅,故乡餐厅的食物味道不值一提,一千五百元的价格却很有吸引力。故乡餐厅位于地下,只要在里面坐上片刻,浑身都是食物的味道。我并不怎么吃饭,那时不管吃什么都不消化。舍不得吃饭的时间,而且吃饱了会犯困,所以我尽可能地少吃。午饭经常吃面包。我们的读书室后面刚刚开了家“多乐之日”,那里有很多新奇美味的面包。只要在那里买面包,还可以得到总额的百分之五作为积分。一年时间,我在那里买了很多价格一千多元的面包。为了听现在依然有名的数学讲师韩锡敬和改行做了公务员的国语讲师刘敏善的课,经常需要排队,无论是排队的时候,还是课间,还是在自习室学习的时候,我的嘴里都叼着面包。姐姐从不用餐券吃饭。为了节省餐费,姐姐把简单的小菜放在读书室的冰箱里,只从快餐店买米饭。每次姐姐在休息室吃饭的时候,只要我从身边经过,姐姐就会问我吃饭没有,如果没吃,过来一起吃。那时姐姐就很和善,很体贴。比如帮我收起晾晒的衣物,叠得漂漂亮亮;往我做了半截的试卷上放一两颗糖果或维他命。姐姐还背过我一次,记得吗?师任堂读书室和休息室之间的门厅很大,需要穿室内鞋。有一天,玄关处一只室内鞋也没有了,姐姐就背着成年的我,经过休息室,去了我的房间。那时姐姐一边踉踉跄跄地走路,一边哈哈大笑。高考前的某一天,姐姐在麦当劳买了汉堡给我,祝我考出好成绩,还送我一双睡眠袜做礼物。当时,姐姐的教师资格认证考试也快到了。没多久,我就搬出考试院,回到了农村。收拾行李那天,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去某所大学。姐姐建议我,既然这样,还不如在首尔上学,积累经验,拓宽可能性。离开之前,我把多乐之日的积分卡给了姐姐。一年里买了二十万元的面包,那张卡里有大约一万元的积分。姐姐,用这个买蛋糕吧。姐姐,一定要保持联系。一定要保持联系,我们。
姐姐,今天我收到了明信片,上面记录着姐姐经过漫长岁月终于通过教师资格认证考试的消息。你说当周围平静下来的时候,你突然想起我。秀茵,名字肯定是秀茵,只是想不起姓什么,绞尽脑汁想了好久,你终于想起了抽屉里的多乐之日积分卡。找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姜秀茵”。你说你记得我去了j大学,于是往系办公室打了电话。没等读完姐姐的明信片,我就忍不住好奇心,拆开了礼物包装。打开包装的瞬间,旁边的后辈看到我的表情,问我,难道上面写了什么坏消息吗?应该就是这个缘故吧。当时,我目不转睛盯着的是十年之前,某人在面包店积分卡上清楚写下的我的名字。看着我的名字像墓碑一样写在方框里,从远方快递过来,我忍不住要流泪了。
姐姐,现在我该结束这封信了。这之前,我要说说那个名叫慧美的孩子的近况。我住进集体宿舍之后,那孩子又和我联系过几次。我一次也没有接她的电话。我也在千方百计调整颓废的身体和心灵,好不容易适应了日常生活。很久之后,慧美又发来了短信。我还是没有回复。短信变成几周一次,几个月一次,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断了。这让我安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换了电话号码。搬到这个举目无亲的社区,跟人们保持距离。借口是我想生活在一个没有认识人,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也想过回到家乡,却又无颜面对父母。我总是麻烦亲近的人,渐渐地身边就没有人了。只有一个人,一个同届的男孩子真心想要帮助我。我却在躲避。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也许那个孩子——慧美也有过类似的混乱。姐姐……我希望慧美能顺利度过这段时期。她是一个很合群、很开朗的孩子。我暗自想象,说不定她真的赚了大钱呢。慧美从小就精明能干,无忧无虑。别看她在学校里被当成“混混”,然而她真的是很可爱的学生,嗓音洪亮,爱笑,经常说脏话。有一次,我正在辅导学院扫地……慧美走过来,小声对我说了句话。她很严肃,像是有重要信息告诉我。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表情倒是很生动。我只好看着她的口型解读信息。仔细一看,慧美在对我说,老师!裙子……!那天我穿的是短连衣裙,大概是弯腰的时候露出大腿,很危险。慧美的脸上带着演戏的神情,依然是只做口型,一字一句地说:“这样会勾引男孩子的。”她像我的姐姐,似乎忘记了在对谁说话。担忧的语气和蠕动的眉毛,显得那么认真。我忍不住想笑。我责备她:“你的裙子更短,臭丫头!”不过,我记得她一直站在我身后,直到我扫地结束。还有什么来着?对了,慧美在课桌上放了一面小镜子,上课期间不停地摆弄头发。我提醒好几次,她也不听。她就是这样重视自己的发型。我用手指弹她的头,她竟然说:“哎呀,不要碰我的头发。”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孩子们正在为我准备生日派对。几个男孩子在吹气球,女孩子们拿气球在头发上摩擦,然后让气球升空。他们可能知道,气球和头发摩擦之后会产生静电,更容易升到天花板。日光灯附近已经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黑板上写着:“姜秀茵老师,我们爱您!”这是学院里受欢迎的老师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我喜悦而羞涩地观察四周。孩子们察觉惊喜派对被人发现,有些失望。我看到慧美像罚站似的站在教室最后面,高举双手,不停地用头发摩擦气球,非常卖力。看到我,慧美爽快而张狂地笑了。她像漫画主人公,头发齐刷刷地竖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确信她会过得很好。不管何时何地,她都能露出如此清澈的微笑,和这个世界“对峙”。可是,姐姐,这个孩子……前不久,我听说她被巨额债务和崩溃的人际关系折磨,痛苦不堪,企图自杀。她在自己的门前上吊……幸好被送到急诊室,挽回了性命。遗憾的是脑部受伤,变成了植物人,躺在病房里。
姐姐,秋意渐浓了。往窗外看,几棵银杏树在风中噼里啪啦地甩着头发。以后还会更冷吧?怀揣梦想进入大学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做些有创意、对社会有益的事呢。姐姐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谁问我是否努力地生活过,我可以回答,是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最近,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我都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唰唰——汽车在风中呼啸而过的声音。感觉自己站在八车道公路的正中央。那些游戏高手疯狂射出的子弹看起来是那么大。扑面而来的样子也像电影慢镜头。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哪怕此时此刻我所处的位置岌岌可危,哪怕垫脚石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只要我一步一步踩下去的地方像导弹那么大就好了。等我顺利度过这段日子之后,我要对人们,还有我自己说,我虽然有点儿迟到,可是我做得很棒。我本来就很擅长嘛。但是,拦在我面前的水势头凶猛,垫脚石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根本看不到。我只能凝视着放在掌心里的问号,很久以前的问号,思考着真正重要的“金钱”和同样重要的“时间”。直到现在,每当我急躁的时候,我也还是会用手托着腮,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
“怎么办呢?”
内心深处响起巨大的呐喊声,像是抵抗。
“我,还能,做什么?”
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想问问别人,我该怎么做才对。现在,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姐姐,我能做什么呢,我做什么才好啊?我想去医院看她,可是没有勇气。最近,我每天都无数次地想,如果当时她不主动联系我该有多好。如果当时我不在那个学院工作多好。不,如果我,二十岁的我,不是她喜欢的人,那该多好。姐姐,以后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四十岁、六十岁的我该以怎样的面目生活,不知道我该凭借什么话语,承受什么样的信任。改变的不是状况,而是人,是吗?那么,是什么让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呢?姐姐在明信片的最后这样写过,对吧?岁月流过,留下往昔。迟早会成为往昔的今天,此时此刻就愣愣地矗立在我的面前。姐姐,我保留着从前用过的手机,里面依然存着她发给我的短信。“老师,这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本来就是这样吗?”“老师,我好饿。请我吃饭吧。”“老师,为什么不回短信?老师,请给我回电话。”“老师您在哪儿,老师请您接电话。”“老师,请把我救出去。”……我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寄出。如果姐姐读到这封信,那就意味着我已经去了慧美所在的医院。如果没有,那就意味着我什么都没做,依然在犹豫徘徊。姐姐,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对我说谢谢。我这种人不该听到这两个字……我没有资格……为了告诉姐姐我收到了你给我的东西,我给姐姐写这封信。尽管姐姐早就知道了,不过姐姐给我的和我得到的可能有所不同。多保重,姐姐,真的希望姐姐过得幸福。如果有机会……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再给你写信,姐姐。
[1] 全罗北道的简称。
[2] 忠清南道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