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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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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七月·阿寒

1

狂风把庭院里的树木刮得哗哗作响。笼罩在周围的大雾已经散去,转眼间,南边天空正中的太阳就变得耀眼起来。

“好了,我们进去吧。”

鹿谷高声说着,朝阳光普照下的黑猫馆玄关走去。江南看了一眼屋顶上嘎嘎直响、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向标,然后和鲇田老人一起跟在他的后面。

不出江南所料,玄关的大门上着锁。鹿谷用两只手抓住把手,又推又拉折腾了半天,大门仍纹丝不动。他转身来对江南他们说道:“我去车上把工具拿来。”说完,便朝别墅外跑去。

登上几层台阶就是玄关门廊,江南他们站在那里等鹿谷。鲇田老人一言不发,敲着右手的拐杖,同时,看着灰白色的大门以及左侧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江南心情复杂地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老人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地摇着头。

很快,鹿谷就把修车用的工具抱来了。花了十五分钟,他终于把门撬开了。

“好了。”鹿谷得意地嘟囔了一声,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率先走了进去。屋子里比江南预想的还要破败,可以说是个“废弃的屋子”了。铺着红白相间瓷砖的地面满是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由此可见,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

他们来到玄关大厅。外面的太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与屋内昏暗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烘托出一种玄妙的静谧感和透明感。三个人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鹿谷走到中间,环视了大厅一番,然后抄着手站在那里,喉咙里发出狗一样的哼哼声。江南则在面前的墙壁上找到电源开关,按了一下,但是灯没有亮。看起来不是灯泡坏了,而是房屋根本就没有通电。

正面内里有一扇淡白色的大门,也许那就是通向储藏室的大门吧?左首前方,有白色扶手的楼梯通往二层……江南也和鹿谷一样,抄着手环视昏暗的屋子,脑子里回想着鲇田老人的手记中有关玄关大厅的描写。

就在那时,他们听到吱嘎一声的门响,鲇田老人正在推开入口左边的白色房门。看见鲇田老人走进去,鹿谷赶忙追了过去,江南也急忙跟在后头。

他们来到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相当于二楼高度的回廊,三面围绕着这个长方形的房间。回廊下面有许多家具(装饰架、躺椅等),上面蒙着白布。阳光透过墙上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变幻成多重色彩,令这里比隔壁的玄关大厅更显光怪陆离。

鲇田老人走到大房间的中央,慢慢仰起头,就那样拧着脖子,一点一点地朝旁边挪动。他好像在寻找自己手记里提到的那个偷窥小孔。鹿谷站在房门入口处,又发出了像狗一样的哼哼声。

“怎么?”江南问了一句,但他什么都没回答,又把手叉起来,紧锁眉头,一动不动。

江南穿过鹿谷身旁,朝里面走去。一直走到鲇田老人身边,再次打量一下宽敞的房间。

房间周围的彩色玻璃以扑克牌上的图案为原型,按顺序分别是“方块q”,“黑桃k”……回廊上面有许多书架,把彩色玻璃都挡住了。但从这里看过去,那些书架上空空如也,看不到一本书。

他转过身,正准备告诉鹿谷,又注意到手记中提到的,挂在房门入口旁边的那幅油画也不见了。

“油画没有了。”江南冲鹿谷说道。

“欸?啊,真的没有。”

“书架上也没有书。”

“好像是的。”鹿谷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转过身。鲇田老人一声不响,继续歪着头。鹿谷瞥了他一眼,两手叉腰,环视着周围。

“怎么搞的?”他嘟哝着,“这到底是怎么……”

此时,鹿谷显得有点纳闷,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无法理解。江南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来回看着屋内。

破败不堪的房子,空空如也的书架,墙上的油画也消失了,这一切与鲇田手记里描述的去年八月时的情景完全不同。说奇怪当然很奇怪。不一会儿,鹿谷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朝房间一角走去。那是房间入口右侧的墙角处。

鹿谷把挂在肩膀上的包放在旁边,两腿跪在地上,用手掌将沉积在附近瓷砖上的灰尘掸去。看他那副架势,江南立刻明白他要干什么。鹿谷想找到那个通向地下室的秘密暗道。

“看来是这块瓷砖了。”

江南凑过来,鹿谷冲他说着,用手指着满是灰尘的一块瓷砖。那是位于墙角的一块白色瓷砖。

“江南君,借我一个硬币。”

这仿佛是手记中,冰川和鲇田老人寻找暗道场景的再现。

江南从牛仔裤的前口袋里,摸出个一百日元的硬币,回头看看鲇田。他好像也注意到鹿谷他们的行动,朝这里走了过来。鹿谷把硬币塞到瓷砖缝隙里,用劲一撬,传来一声钝响,“钥匙”瓷砖浮了起来。鹿谷把这块瓷砖取出来,把旁边的黑瓷砖滑动过来。这的确有点像孩童时代的“十五子游戏”。也许是灰尘堵塞了瓷砖间隙的缘故,每块瓷砖移动起来都不轻松,但鹿谷很有耐心地做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打开暗道之门的开关。

“是这个吧。”鹿谷嘟囔着,伸手按了下去。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声响,四块瓷砖大小,边长八十厘米的正方形“小门”朝下打开了。黑红相间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缺口。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鹿谷把硬币还给江南,从旁边的背包里掏出小型手电筒并打开,然后趴在地上,将脑袋伸进去,想看个虚实。看起来,他准备得非常充分。

“对的。好像是通向地下室的。”

“那我们下去吧。”

听到江南的话,鹿谷抬起头,哭丧着脸,摇摇头说:“下面没有梯子。就这么跳下去,有点危险。”

鹿谷掸了掸满是灰尘的衣服,站起身来。他把手电筒放回包里,冲着江南和鲇田说道:“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说完,他就麻利地朝大门走去。

2

三人走出大房间,先到一楼其他房间看了看。

起居室兼饭厅、与之相邻的沙龙室、卧室、厨房……每个房间里都没有像样的家具,就算有,也都被白布遮挡着。地面上是厚厚的灰尘,墙壁和窗户上都是污垢,有些玻璃窗上还有裂纹。整栋房子似乎都没有通电,厨房和浴室的水龙头也没有水流出(从房子的位置来分析,这里好像是用水泵打水的)。怎么看,这里都已经被人废弃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鲇田先生?”鹿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朝黑猫馆的管理员问了起来,“至少在去年九月,那本手记完成前,你应该是一直住在这里的。这房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鲇田老人的反应。老人闭上眼睛,慢慢地摇摇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然后你被迫离开这里了。因此,家具之类的东西都被房主卖掉了。现在我们也只能这么设想了。怎么样,你回忆起什么来没有?”

“我——”鲇田老人一直摇着头,声音嘶哑,费力地回答着,“我,什么都……”

“你看着屋内的房间、摆设什么的,还是没有想起来?”

“没有。不,我能感觉出自己以前曾经在这里住过。刚才的那个大房间、沙龙室……我都有印象。仿佛是很遥远以前的事,但的确……”

随后,鹿谷和江南上了二楼。

当时,鲇田老人说自己上楼太费劲,就独自留在了一楼,但江南注意到,从刚才开始,他的表情和态度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与当初在新宿酒店见面时相比,这种变化就更明显了。那时,鲇田老人非常渴望恢复往日的记忆,还说即便往日的回忆不如人愿,也比什么都想不起来强得多。

过去,鲇田的记忆丧失了,他本人则犹如被绑在一块沉重的石头上,沉入了水底。但当他来到这里、走进房间后,往日的记忆明显开始复苏。以前只是稍微有点振动,现在则剧烈晃动起来,眼看就要挣脱沉重石头的束缚了。

现在,他的表情里明显带有恐惧的神色。他害怕了。他预感到那不祥的记忆就要复苏,所以心里很害怕……

二楼走廊上,左右各有两扇门,看上去挺牢固。白色的门板已经退色,到处剥落着油漆,把手也失去了光泽。鹿谷和江南依次打开房门,房间的构造都是一样的,里面都放着满是灰尘的双人床。

大概看完四间屋子后,鹿谷又来到走廊右边,靠楼梯最近的一个房间,走到与隔壁共用的浴室里——那儿就是麻生谦二郎上吊自杀的“密室”。

这里与独立浴室的风格不同,天花板上涂着白灰泥,地上和墙壁上贴着黑红相间的瓷砖,里面放着一个带支脚的白色浴缸。垂挂淋浴帘布的竿子牢牢嵌在两边的墙壁中,用它来自杀,无论是高度,还是强度,都没有问题。

江南胆战心惊地看看浴缸里面,全是灰尘。江南记得在那本手记中,浴缸的颜色明明写着是黑色……但他没有再想下去。

鹿谷自然最关心通往两边房间的浴室门。

灰白房门的内侧都有黄铜插销。两扇门上的插销都没有损坏,也许鲇田老人事后修理过,也可能自杀的现场在走廊对面的共用浴室里。江南不可能把手记中的内容全部背下来,所以无法准确把握每个房间的位置和方位。

“你怎么看,江南君?”鹿谷前后左右地摇晃着门,缓缓说道,“这门很结实,与门框之间也没缝隙——手记里连这点都描述到了,说明至少当时,门的状态与我们现在看见的一致。”

“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用线或针做手脚,从外面将房门关起来喽。”

“是的。不仅如此,在那个手记里,不是说插销、插口、门、门框这些地方都没有疑点吗?还举了具体的例子说明。比如没有线头、新擦痕、蜡烛油,以及灰烬,等等。”

“是的,手记中是这么写的。不过,检查有无线头和新擦痕的用意,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还要检查有无蜡烛油和灰烬呢?”

“哎呀,哎呀。”鹿谷摊开双手,显得很吃惊。“江南君,你是不是因为工作繁忙,脑子提前老化了?”

“啊……”

“像这样在插销上做手脚,造成密室假象的把戏有许多种呢。”鹿谷用手捏着安装在门框上的黄铜插销,说着,“把这个插销,这样掰到斜上方,底下放一小块蜡烛固定。把门关起来以后,在外面用某种方法加热,让蜡烛熔化,插销就会因为自重而落到插口里。同样原理,在插销底下放上一根火柴固定,点着后迅速关好门。当火柴燃烧完,插销也会落下来。”

“原来是这样。”

听完鹿谷的解释,江南想起从前看过的推理小说中,也出现过这样的把戏。但江南对这种把戏没什么兴趣,这也许是因为他不太喜欢所谓的“密室推理”。在有些推理小说中,还会出现嫌疑人利用列车时刻表来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把戏。

对这一类小说,江南也不太喜欢。每当江南看到小说里扑朔迷离的案件时,心里都会想——总有办法破案的。当最后谜底被破解的时候,他也不会感到特别兴奋,最多就是嘟囔一句:哦,原来如此。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手法,但是鲇田老人早就将这些手法的可能性排除了。如果使用蜡烛作案的话,肯定会留下痕迹;如果燃烧什么东西的话,也必然会有灰烬产生……当他在冰川房间里,看见pd詹姆斯的原版书时,马上说了一句话——他也有这样的兴趣吗?这就说明鲇田老人自己也对推理小说家很熟悉,很喜欢推理。所以,他具备一些密室推理的知识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手记里,他还写到——总之,没有任何疑点,还断言冰川和风间冲进浴室的一瞬间,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销毁证据的。目前,我们只能相信他的话。”

“可以用磁铁作案吧?”江南把自己想到的手法说了出来,“在门外,用磁铁转动插销。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抱歉,磁铁对黄铜把手是不起作用的。”

“啊,也是。”

“接下来,就是换气口和排水口的问题。”鹿谷离开门口,走到浴室里面,依次看看天花板上的换气口以及浴缸前面的排水口。“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手法,把细线接在插销上,然后经过换气口通到外面,用劲拉下细线,便可以把门锁住了。如果操作得当,还可以把细线从插销上解开、拉出去。”

“这可太麻烦了。”

“是的。经过鲇田老人的验证,这种手法的可行性也被排除了。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换气口的排风扇正开着。如果采用刚才的方法,细线会因被风扇缠住而断开的。而且风扇的开关也在浴室里面,作案人很难把房间封闭后再打开开关。当然,也可以使用比较结实的钓鱼线,利用风扇运转的动力来作案,但开关毕竟在里面,实施起来难度很大。而且稍有疏忽,线就会被风扇轴缠住,让人一筹莫展。那样的话,就会留下致命的证据。”

“原来如此。”

“同样道理,也可以通过排水口,将细线接在插销上作案……但是从二楼的浴室,将细线引到屋外的排水沟,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在线的前端绑上重物,然后借助水流的冲力,冲到排水口。鲇田老人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所以才检查了覆盖在排水口上的金属网外罩。”

“但是,外罩没有被卸下的痕迹。”

“问题就在这里。手记中不是写了吗——外罩的边缘已经生锈,不用螺丝刀是拆不下来的。而且,一旦拆下来,就很难照原样装上去。如果在鲇田老人之前,有人动过这个外罩,当然会留下蛛丝马迹的。而如果不卸下外罩,绑着重物的细线也就不可能穿过。因此,利用排水口作案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那结果会怎样呢?”江南有点不耐烦了。“难道麻生真是自杀的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鹿谷再次愁眉苦脸地站到门前。“还有一种作案方法。”他又摸着那个插销。“这样子,把插销掰到正上方。把回转轴的螺丝拧得紧一点,大致就能保持住这个角度——看,这个插销停稳了吧。”然后他把门打开,又用劲关上。门“砰”的一声,声响很大。插销依然保持着那个角度,没有落下来。

“刚才这样,不行。”鹿谷嘟哝着,又把门关了一次。这次比刚才还要用力,就像是摔门。因为震动,插销失去了平衡,画了一个弧形,落下来。但是方向反了。落到插口对面去了。

“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鹿谷没有再试,回头看着江南。

“如果这样做,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喽。”听完江南的话,鹿谷耸耸肩。

“是不会留下痕迹,但声音太响。如果深更半夜,发出刚才那样的声响,你觉得会没有人听到吗?旁边就是木之内的房间,正下方又住着鲇田老人,而且成功率也不是很高,顶多五五开。”

“这倒是。”

“在手记的末尾,鲇田老人说他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实验。他肯定也实验了刚才的方法。恐怕也是出于我刚才讲的理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到底该怎么认为了?鲇田老人和鹿谷花了那么多时间,研究浴室的“封闭性”问题,他们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江南感到头疼。

“到了现在,答案就快出来了。”鹿谷不停地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着,“麻生真的是自杀吗?或许是……但问题是,那个冰箱……那个……欸?”他摸下巴的手一下停住了。“对,对,对。如果是那样……不,那怎么可能……原来如此。住在镜子里的人……是镜子吗?原来如此。如果是那样……那……那个又是怎么回事……那个……对,那个也,那个……”

“怎么了,鹿谷君?”江南不放心地问道,但鹿谷理都不理他,在那里嘟哝着别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就像是一个刚入佛门的和尚念经似的。一会儿紧闭嘴巴,一会儿又直勾勾地盯着空中,他浅黑的脸上表情僵硬,如同石像一样,站了半天。

“啊……”很快,鹿谷感慨万千地叹着气说,“真让人生气,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笨蛋!真让人生气。”他像狗一样地吼着,突然就冲出了浴室,像被弹簧弹出去一样。

“鹿谷君!”江南急忙跟在后面跑出去。“鹿谷君,你到底是怎么了……”

“镜子,江南君!天羽博士是住在镜子里的人!”鹿谷在房间的床铺边,一下子转过身,大声说着。

“是的。前天,我们在札幌……”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歪着头说道。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连告诉我们这句话的神代教授也并不明白。”

“但是……”江南更加糊涂了。“但是,昨天晚上我们在酒店房间里所说的话呢?那不是可以把事情大致解释清楚吗?”

“啊,你说那个呀。”鹿谷点点头说,“当然,昨天晚上我们所说的话,的确可以把一些事情解释清楚。但只能得出百分之八十的答案,还有百分之二十没搞明白,而那百分之二十才是问题的关键……”说着,鹿谷绕过床铺,走到房间的窗边。那是镶嵌在墙上的彩色玻璃,上方还有个小换气窗。鹿谷拉着垂挂下来的绳子,打开了小窗。

“楼下房间里的窗户也都是这样的结构。”

他跷起脚,想看看小窗的状态,但是窗子的位置太高了,他根本就够不着。鹿谷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在房间一角发现了一个圆凳子,便搬到窗下,站了上去。不知道鹿谷在考虑什么,只见他将手伸出窗外。

“好的,好的,这样不行。”鹿谷满意地嘟囔着,从凳子上跳下来。

“什么不行呀?”江南问道。鹿谷拉着绳子,把小窗关起来。

“在那本手记中,关于这个小窗,是这样描述的——即使全部打开,也只有不足十厘米的缝隙。你还记得吗?”

“你记得可够清楚的。”

“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鹿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的确和手记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即便全部打开,也只有七八厘米。而且窗子是斜拉上去的,不管你怎样想办法也爬不进来,甚至连四根手指都伸不过去。”

“是吗……”

“好了,鲇田老人在楼下也该等急了。我们已经没必要看阁楼了,直接去地下室。走,江南君!”

3

鲇田冬马正站在楼梯下面等着他们。

刚才,鹿谷在浴室里进行关门试验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似乎已经传到了楼下。鲇田老人问那是怎么回事,鹿谷则含混地支吾过去,没有向他解释。三个人朝储藏室里面,通往地下室的阶梯走去。由于宅子里没有通电,照明只能依靠鹿谷的手电筒了。他们排成一列走下阶梯,鹿谷走在最前方,鲇田紧跟在他后面,而江南则在最后。

黑黢黢的地下室里鸦雀无声,让人不禁想哆嗦。浓重的黑暗从四周汹涌而来,仿佛觉得自己都要被黑暗一点点地吸进去了。

江南看着前方摇晃的淡淡光圈,谨慎地往前挪着步子。

手电筒的亮光所到之处,净是些脏兮兮的灰泥墙和水泥地,没有看到一件像样的家具。一直往里走,房间向右拐了一个直角,的确和手记中描述的一样——这个地下室呈l形。拐过弯去,上方有一缕光线透进来。在右首侧的前方,天花板的一端开着个四方形的缺口——是刚才在大房间里发现的暗道出入口。

“梯子在这里。”

鹿谷拿手电筒照了照,墙壁边上躺着一个破旧的木梯。

鲇田老人走到缺口正下方,仰头看着明亮的大房间。鹿谷喊了他一声,继续朝地下室深处走去。很快——在手电筒的亮光下,他们发现已经来到了尽头,墙壁上有一扇细长的灰色的门。在手记中,鲇田老人曾提到一扇“没有意义”的门。这好像就是那扇门。

鹿谷把肩上的包背好,走到门边。他用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正准备打开门,鲇田叫了起来。“等一下,鹿谷君。还是由我来……”他走上前,嘶哑地说着,“还是我来开吧。”

江南吃了一惊,紧紧地盯着他。鲇田把右手的拐杖靠在墙壁上,慢慢地伸出手,抓住没有光泽的把手,吸口气,慢慢地把门打开。那里应该有一堵伪装的隔墙,用红砖砌好,上面涂抹着灰泥浆。但是——

“啊!”江南不禁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鲇田也同样很诧异,抓着把手,呆立当场。“这……”鲇田老人死命摇摇头,嘟哝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里根本就没有墙壁。好像以前也未曾有过。门对面,一条狭窄的甬道一直延伸到更加漆黑的深处。

“进去看看吧。”鹿谷没有理会慌乱的江南和鲇田,平静地说着,“还是好好地调查一下里面的状况比较好。”

“但是,鹿谷君,这……”鲇田喘着气说道,“看来手记里写的内容都是胡编乱造的。”

“你还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吗?”

“我——我……”老人用右手敲着太阳穴,仿佛头很疼。

“走吧。”说着,鹿谷拿手电筒照了照门内,笔直的通道上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江南君,你也进来吧。”

三个人在黑暗中又排成一列,向前走去。地下水从什么地方流了出来,通道的地面上湿漉漉的。三个人都很小心,生怕摔倒。每当胳膊碰到两边的墙壁,彻骨的冰凉感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叫。

走了一会儿,通道在前方向左拐了一个大弯。

拐过那个弯,也许就是手记中的五个人所看到的,少女和猫的白骨的所在地了。说不定一年前在大房间里死去的那个叫莱娜的女子,尸体也摆放在那儿。一想到这些,江南就更加害怕了。

“什么都没有。”鹿谷站在拐角处,回头看着他们,说道,“你看,鲇田老人。这里没有白骨、尸体之类的东西。”

“啊……”鲇田的视线跟随着手电筒的黄色光圈,四处看着。

的确没有尸体之类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考虑才对呢?江南觉得有点头晕,不禁用手扶着额头,肩膀倚靠在墙壁上。

“哎呀?”就在那时,黑暗中传来鹿谷的声音,“那是什么?”

定睛一看,前方几米远的黑暗中,有个灰白色的东西,像是木板之类扁平的东西,立在右边的墙壁上。

鹿谷催促着两人,慢慢朝前走去。那好像就是块木板,长宽大约有六七十厘米,上面挂着块污浊的白布。鹿谷伸手将白布取下。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幅画,镶嵌在银边的画框里。

“原来是这个。”鹿谷嘟哝着,看着鲇田,“这好像是天羽博士画的油画。”

那上面画着一个盘腿坐在藤条摇椅上的少女。她身着浅蓝色的罩衫及牛仔背带裤,蓬松的茶色长发垂在胸前,头上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这和手记里提到的那幅挂在大房间的油画完全一致。但是有一点不同,手记中提到,有一只黑猫蜷曲在少女的膝盖上,但在这幅画中却没有出现。

而且,这幅画有些异样。从少女的面部到胸部、腹部,上下左右有好几条黑色的裂痕——好像是有人将画布划破了。江南悚然而立,旁边的鲇田老人则突然发出异样的呻吟声。他发疯似的摇着头(江南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朝后退去,紧紧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仿佛要从那幅画像前逃走一般。他的手杖掉在地上,发出了声响,鲇田却连捡都不捡,只是贴在后面的墙壁上,继续拼命地摇着头,唯有一双眼睛,还在直直盯着画像里的少女。

“啊……”他干巴巴的嘴唇颤抖着,“理沙子……”

“鲇田先生。”江南吃惊地喊了他一声,刚才他的确是在喊“理沙子”这个名字,“鲇田先生,难道你想起来了?”

“我……”老人总算将视线从画像上移开,靠在墙壁上,耷拉着脑袋。“我……啊……”

“再往里面走走。”说着,鹿谷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递给鲇田老人。“这么一直走的话应该就能找到出口,从那边出去了。”

正如鹿谷所说,在潮湿的黑暗中继续走了一会儿,并没有到达通道的尽头(与手记中的描述不同),而是出现了另一扇灰色的大门。鹿谷打开门一看,那里有一段通向地面的很陡的楼梯。

“能上去吗?”鹿谷回头问鲇田。老人不声不响地点点头。

登上楼梯,入口被一个像下水道盖子的黑色铁制圆盘堵上了。鹿谷将手电筒放在脚下,伸出两手,用劲向上推。随着一声钝响,炫目的阳光照了进来。

就这样,三个人爬上地面。出口处很狭小,周围被两米多高的树丛遮挡住了。这里好像是前院的树丛堆。为了隐蔽出口,特地设计了这样一些圆形的树丛造型。

鹿谷折断繁茂的枝叶,开出一条小路,走到外面。江南则牵着鲇田老人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出来,手臂上到处都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

“哎呀,大雾散掉了。”

外面晴空万里,鹿谷用手遮着刺眼的阳光,看了看四周。江南则从牛仔裤里摸出怀表,确认一下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多,从他们来到这个老宅开始算起,才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却让人感觉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了。

“你看,江南君。”

顺着鹿谷手指的方向,江南看见一幢两层楼高的洋房。当大雾散去,晴空万里下,江南觉得那座以广袤云杉林为背景的洋房和自己最初看到时的印象已经不太一样了。

洋房的墙壁是暗灰色,但看得出来,当初应该是雪白的。几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窗框是白色的,那里就是大房间吗?在阳光的照耀下,陡急的房顶看上去白晃晃的……

“总觉得有点别扭。”江南终于注意到了。

“在那本手记中,建筑物的颜色可是黑色的。”

“你总算注意到差异了,真拿你没办法。”鹿谷耸耸肩说,“在手记中,当鲇田老人第一天带年轻人们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建筑物的颜色是黑的’嘛。其他地方,还有类似的描述。那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在庭院里散步的鲇田看见站在玄关边的麻生时,大吃一惊。‘一瞬间,我感到那个人仿佛飘浮在空中’,在后来的描述中,我们弄清楚了——当时,麻生穿着的是黑色的衣服,也就是说他穿着黑衣站在黑色的墙壁前,让人觉得他的脸是飘浮在空中的。”

“原来是这样。”江南点点头,看着鲇田老人。鲇田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阳光照射下白晃晃的洋房。

“另外,江南君。”鹿谷说着,“你还记得建筑物里面的装潢是什么颜色吗?”

“内部装潢?”

“黑色的墙壁,窗框也是黑色的,二楼浴缸的颜色也是黑的,地面上是红白相间的瓷砖,其中还点缀着一些黑色瓷砖。那本手记中是这样描述的。现在你亲眼看到的,又是怎样的状况?”

“墙壁是象牙色,大门也是同样的色调,浴缸是白色——对了,刚才我们在楼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地面是红黑相间的瓷砖,用白色瓷砖点缀。还有,刚才打开大房间暗道的‘钥匙’瓷砖的颜色也有点不对。”

“手记中说是黑色瓷砖,而我刚才取下的却是白色瓷砖。”

“这么说,鹿谷君,那本手记中的内容都是胡说八道喽?”

鹿谷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那本手记中的内容正像笔者在开头所说的那样——‘没有夹杂任何虚假描述’。我坚信这一点。”

“那,到底是……”

“还不明白吗?”鹿谷又伸出手,指着洋房,“看!右边,屋顶最高处。”

“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就是那个风向猫……对了,颜色好像有点出入。不是黑色,而是淡淡的灰色。以前大概是雪白的象牙色。”

“你再仔细看看。”鹿谷指着从屋顶上伸出来,白铁皮制成的那个动物风向标。“那个真的是风向猫吗?”

“是呀。等一下……”江南又仔细凝视起来。被鹿谷一说,他也觉得那的确不像猫。如果说那个动物的形态是“猫”的话,躯体线条过于圆了,后腿也太大了,耳朵也太长了……

“难道是兔子?”

“对。”鹿谷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那不是‘猫’,而是‘兔子’。白色的‘兔子’。”

“但,那……”

“是爱丽丝啊,江南君。这不是‘镜中’的房子,而是‘仙境中’ [1] 的房子呀。”

“爱丽丝?”

“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所谓的‘道奇森’,指的是查尔斯·勒特威奇·道奇森,也就是刘易斯·卡罗尔的本名。”

“是的。这个昨天晚上已经……”

“多年前,当中村青司发现委托他设计房屋的天羽博士的本性后,稍微耍弄了天羽一下。他引用刘易斯·卡罗尔的童话作品‘爱丽丝’的创意,设计建造了这个房子。”

“这……”

“这个房子不是‘黑猫馆’。如果硬要取名的话,可以参照那个白兔风向标,叫‘白兔馆’。真正的黑猫馆建在别的地方——镜子的另一侧啊。”

鹿谷看着歪头的江南,又将视线移向一旁无言的鲇田老人。

“是这样吧,鲇田先生?”

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手拄的拐杖上,鲇田老人无力地低下了头。

鹿谷则继续说道:“刚才在地下室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你的记忆就完全恢复了吧?自己究竟是谁,想必他已经彻底想起来了吧,鲇田先生——不,应该叫你天羽辰也博士!”

4

鲇田冬马和天羽辰是同一个人。

江南是在昨天晚上知道这个真相的,就在鹿谷把他叫去自己房间的时候。

当江南看到神代教授的孙女浩世寄来的那张明信片——就是二十年前,天羽博士寄给神代教授的邀请信时,着实吃惊不小。那上面的笔迹和鲇田冬马手记上的笔迹太像了。

明信片和手记上的文字为一人所写,只要对比一下就可以知道。即使没有专家的鉴定,结果也是一目了然的。

“在莱娜猝死后,鲇田老人为什么会那么乖乖地听从冰川的意见,不去报警呢?”给江南看明信片之前,鹿谷就提过这些问题,现在又提了出来,“那是因为他曾经默许年轻人吸毒——当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内心很害怕警察到这里以后,会在屋子里四处翻腾。”

“因为地下室里藏有白骨?”

听到江南的问话,鹿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黑色活页本——里面是手记的复印件。

“手记里面有这样的叙述:‘我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警察现在就来调查这起案件,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怎么样,你不觉得这段话充分反映出他当时的心态吗?”

“的确……”

“那个白骨就是天羽博士一直下落不明的养女——理沙子的。估计杀死她,并将尸体藏匿在地下室里的便是当时房屋的主人——博士本人。如果鲇田冬马和天羽博士是同一个人,他当然知道地下通道以及藏匿在那里的尸体,因此他不愿意通知警察。他害怕万一警察在屋内搜查时,会发现藏匿在地下通道里的白骨……还有一点,就是他在检查莱娜尸体时显得非常专业,能仅从尸体僵硬程度便推断出她的死亡时间。”

鹿谷又提出了第二个疑点,不等江南搭腔,便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鲇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的话,这个疑问就迎刃而解了。另外,他在检查麻生谦二郎的尸体时所表现出的老到也就可以理解了。这也许是我这个外行人的想法,天羽辰也多年从事生物学——尤其是动物学方面的研究,也很可能涉及解剖学。以前,我就有这样一个朋友,在理工系攻读动物学,后来在医学部做解剖学助教,现在在休斯敦大学工作。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如果鲇田冬马就是天羽辰也,那他肯定掌握一些法医学的初步知识,也就自然懂一些尸检技术。如果他真像神代教授所说的那样,非常喜欢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人的推理小说的话,那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手记中不是提到,将莱娜的尸体藏匿在地下室里,有难得的好处吗?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冰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鲇田老人是很为难的。手记中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但是这样做,对他的确有很大的好处——这可以令他获得一个保证。”

“保证?”

“是的,就是保证他今后能一直在黑猫馆里住下去。”

“现在,黑猫馆的产权并不属于他,而是归风间裕己的父亲所有,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管理员而已。因此,他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主人扫地出门。可是在这个宅子的地下室里却埋藏着他亲手杀死的理沙子的尸体,况且,他对这里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绝不想离开这个宅子的,根本不想。”

“他想把莱娜的尸体也藏匿在地下室里,自己就做个‘守墓人’。这样,他就捏住了主人的儿子——风间裕己的致命弱点。他还特地关照风间——‘以后就请你多费心留意,不要让老爷转卖或拆毁这栋老宅’,这样一来,房主就无法转卖这间宅子了,也不会解雇他这个管理员,这就能保证他今后能永久地住在黑猫馆里。当然,他也可以利用风间裕己所犯的罪行和他所掌握的证据,要挟房主、夺回房产。但从手记的内容来看,他好像没有这么贪心。”

“原来如此。所以……”

“以上就是我对刚才列举出的疑点的回答。”

鹿谷坐在床边,将手记的复印件放在膝盖上,慢慢地翻着。那个复印件里,到处都贴着蓝色的便签条。

江南从椅子上探出身,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发觉那个——鲇田老人就是天羽博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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