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夜晚的潜水艇 > 传彩笔

传彩笔(2/2)

目录

早饭后我把文章输入电脑,发邮件给当地报刊的编辑,在陶醉中构思新的文章。一小时后他回了邮件。他说叶老师你是不是选错附件了,是空白的。我再发了一遍。他说还是空白的,是不是版本问题?不祥的预感在上空盘旋。我拿着稿纸去厨房找妻子。在递给她的一瞬间,我看到纸上的字尽数消失了,像莲叶上失踪的朝露。她问我干吗。我失魂落魄地走开,才走了几步,字迹又布满了稿纸。我猛然领悟了昨夜的梦境。当旁人的目光触及,我的文章就会消失。我试着将它念诵,却张口无声。我甚至用相机拍下稿纸,照片在旁人眼中依然了无一字。我暗自琢磨了几天,认定这是一种代价,惩罚我窃取了某种秘奥(也许是仓颉的秘奥)。多年后,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道屏障,以维持宇宙间固有的平衡。我的理解是,对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词都无效,宇宙既不美也不丑,因此全宇宙的美与丑应是等量的,二者之和应为零。而那支笔将扰乱这一平衡,所以只能封印在创作者的精神领域,不能落实到现实当中。当然只是猜想。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我不知这状态能持续多久,于是立即开始写新的,或者说旧时想写却没能够写出的文章。最初的阶段大约花了两年。我先把那座不存在的公园的一石一木都描摹出来,让它们在文字中不朽。然后干脆复原了整座县城八十年代的旧貌,所有店铺所有面孔,声音气味,无不传神。具体文字我已忘记,只记得写得优美极了,明澈极了。有时一篇只写一种野花,一个池塘,有时几个自然段就写尽了周边的群山。你就算从未到过那个县城,只消读上几页,诸般景象便会在眼前升起,仿佛已在其中生活了几世几代。

头几年中,练习越多,我的笔力提升得越是惊人。我能精确地形容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茎如何弯曲又弹起。我能工笔写照,也能一语传神;能镂刻尘埃,也能勾勒出星河的轮廓。即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在我笔下也会像摩崖石刻般展露无遗。没多久,我就厌倦了描摹现实。让我倾心的自然景观差不多写尽了,故乡和回忆都已拓印在纸上。情怀得到满足后,技巧上的野心就骚动起来。我意识到表达的畅快来自于阻碍和阻碍的消除,而当我的笔无往不利,思路开阔无碍,那种畅快也就不复存在,一切只是熟极而流的操作。我不得不制定更难的写作计划。

我先是试着写了一秒钟。也就是说,我写下了这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截灰烬刚要脱离香烟,骰子在桌面上方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帝国的命运在延续和覆灭的岔口停顿不前而一朵花即将绽放……我试图立足于有限的时间里,来用文字笼络住无穷的空间。用去半年,写了几万字,文体难以命名。然后我又写了一立方米。也就是说,写了过往岁月中这一立方米内发生过的一切。填满过它的有黑暗,海水,坚冰,土壤。一只雷龙的嘴部在其中咀嚼银杏叶子。岩浆在其中沸腾。雪峰的尖顶在其中生长。头盔上的红缨。刀剑的光芒。蝴蝶在其中回旋了片刻。一支箭,一只隼,一抹云,一道闪电穿透过它。一对情侣的唇在其中触碰,又分离。现在它就在我书桌上,被一盏台灯的光给注满……但这些仍不能让我满意,笔力得不到充分的驰骋。我明白主题并不重要,歌颂英雄的功绩和赞美冬夜的被窝并无高下,重要的是主题的完成是否完美。我开始考虑文体的问题。

这几年里,一个我在纸上勇猛精进,另一个我在现实中却耐着诸般苦恼。首先,我变得太过敏锐,任何感触在我这都像洞穴中的呼喊,无端被放大数倍。再轻微的细节也印在心上,好似雪地留痕。我自己申请调去一个闲职,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另外是构思时的浑浑噩噩、文章写成后的自鸣得意,这两者我写作多年来虽已习惯,但人间文字和天仙辞句终究不同,反应强了数倍,酝酿时如中邪,搁笔后如醉酒,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日常举止仍不免有些古怪。自从那场梦后,我不再有作品示人,相识的编辑都以为我放弃写作了,这也正常不过,中年后放弃写作的大有人在。有一天朋友开玩笑说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我恍然大悟,第一次明白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江淹的故事传反了。真实的故事和我们熟知的版本几乎是镜像。我查阅了几本书(那些文字在当时的我眼中自然已是拙劣不堪,我硬着头皮读下去),很快就琢磨明白了。江淹曾在梦中得到一支彩笔,从此文采俊发,后又在梦中将笔交还给人,此后再无佳作,世称才尽。给他笔的人,有的版本说是郭璞,也有说是张协的,这无关紧要。在我看来,真相是这样:江淹原本就才华横溢,传世之作都写于得笔之前,因此才有得笔的资格(也许他的右手也会发光)。得了那支笔后,他成了真正的天才,写出了伟大的诗,但无法示人,因此被误解为才尽。他也许失口对人说过那支笔的存在,世人根据他的创作经历,曲解了故事的原委。想到自己能有和江淹一样的遭遇和资质,我简直喜不自禁。彩笔就在我的梦中,别在我衬衫的口袋上。我不知道给我笔的老人是谁,但我不会再把它交给任何人。

得笔的第三年,我终于着手写一些真正不朽的东西。我意识到散文的美在于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也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再精致的散文,也总有一些字可以增减。想要那种不可动摇的圆满,只有求诸诗歌。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吟咏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鉴于诗歌和漫长是相当程度上的反义词,因此这不是一首长诗,而是一组诗,但每首之间相互关联、呼应,像星体环绕着星体,水裹着水,花枝连缀着花枝。一旦我完成并记住这组诗,全宇宙就包含在我体内。所有山岳和星斗,所有云烟,所有锦缎和烛光,所有离别,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来每个春天豪掷的所有花瓣,这些事物都将隐藏于我体内某个神秘的角落,并在我无声的吟诵中逐一闪烁。

制定好计划,就开始动笔。起初,我的脑子像一面巨大的中药柜,词汇分门别类地躺在无数抽屉里,我清楚它们的位置,熟练地抓取需要的文字,配成需要的句子。该芬芳的芬芳,灿烂的灿烂。到后来,文字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我像在雪中舞剑,总能在万千雪花中击中最恰当的一朵。当我要使用比喻时,我仿佛洞晓了万物之间隐秘的联系,凭一个比喻就能将彼此接通。所有意象都蹲伏在肘边,听我号令。斟酌音韵就像编织花环一样容易。我熔铸月光,裁剪浮云,掣长鲸于碧海,我统治天上的星星……

两年后,我完成了组诗的四分之三。但问题已初露端倪。这种通灵般的写作状态对生活的影响,在我完全可以忍耐,难以忍耐的是写作之后的狂喜。这狂喜无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种疲倦。写作诚然能带来最澎湃的快乐,但他人的认同能让这份快乐变得确切,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我确实越写越好了,即便是现在,也已足够伟大,但这伟大无人见证。这并非无关紧要的事。我年轻时有许多次类似的经验:自以为写出了杰作而狂喜,隔了些时候再看,不过敝帚自珍罢了,一场蜃楼。我穿越了一万重蜃楼才奔走到如今,如今我确信这不是幻觉,眼前是真正的琼楼玉殿,可此时的狂喜和当时似乎并无不同。一样是胜事空自知。我指着天边的蓬莱幻境欢呼雀跃,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仙乐自云中降下,唯我如痴如醉,他们却充耳不闻。有时我突然动摇起来,怀疑一切又是一场错觉。我渴望听到别人的评价,来将这狂喜落到实处。有时我甚至想,要是当初没有得到这支笔,凭着仅有的一点天分努力下去,似乎也会有一个不错的人生。我尽力写一些还过得去的东西,得一点肯定,再踏实地写下去。那种欢乐虽然细碎,毕竟是细碎的珠玉。

动了这念头之后,我又开始做关于那支笔的怪梦。梦中我怀揣着彩笔,飘荡在夜空中,幽灵一样,俯瞰人间的屋顶。我寻找那些手指间有光的人。我能透过屋顶看见那些微光,然后飘落下去,穿进那个人的梦里。每个人梦中的场景都不同。有的在山洞里,有的在马背上,有的在潜水艇中。我挨个问他们当初那老人问过我的问题。他们都表示不愿意,将我请出或轰出了他们的梦。毕竟人在梦中没法说谎和逞强。我像个失败的推销员,四处游荡。后来我遇到一个少女。她戴着圆形眼镜,五官看起来很温驯,但眉眼间有一点执拗。“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我熟练地问出来。“嗯,我愿意。”她有点怯怯地说。这来得猝不及防。像特工对上了暗号,齿轮合上了齿轮,我似乎听到黑暗中咔哒一响,有什么开始运转起来。我把笔给了她,不舍又释然。

醒来后,我打算继续前一天的工作。组诗即将完成。打开笔记本,我目瞪口呆,随即想起昨夜的梦。纸上一字也无。我只是动了不想要笔的念头,并没有决意要舍弃,却已在梦中诚实地交了出去。仿佛那笔容不得一丝不虔诚。我无法形容我的懊恼。我试图回忆那些诗句,脑中空空荡荡,像从群仙的会饮中骤然离席,再也想不起琼浆的滋味和霓裳的色彩。我强行挤出了一些文字,却无法卒读。我把它们展示给朋友看。多年的呕心沥血之后,总算有人看见了我的文章,我有一种终于抵达的倦意。他们都表示赞赏,且说比我当年写的还要好,但我并无喜悦。我像从云端跳伞,挂在了崖边树上,形成了一种不上不下的风格。我领受过伟大作品的伟大,便无法再满足于这种残次品。饕餮过诸神的盛宴,从此人间脍炙都索然无味。我不再写作了。当时那种通灵般的笔力荡然无存,眼界却似乎并未降低。我知道现在敲下的每一个字都粗砺不堪,这种折磨细小而绵长,像鞋中永远倒不出的沙粒。我忍耐着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我不再写作,甚至也不再阅读了,我知道真正伟大的文字都存放在我们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古往今来都如此。我对不从事写作的人肃然起敬,因为他们都有可能曾经拥有,正拥有,或将要拥有那支笔,在无人知道的地方书写各自的杰作。因此那支笔无处不在。它正在某个人的梦里发光,从一个人的梦里传到另一个人的梦里。人会死,文明也可能覆灭,唯独它是永生的。

我并非一无所获,我还有这些年用过的笔记本,一抽屉,一书架都是。打开来,全是空白的。但我知道,当本子闭合时,隔绝开所有目光,那些字句会重新显现。黑暗中,它们自顾自地璀璨。我把本子放在枕下,临睡前摩挲一番,枕着我几乎就要拥有的整个宇宙,然后坠入日常的,琐碎的梦中。

老叶叔叔的这篇博文发表于2011年11月,也就是他去世前两年左右。风格和他以前的散文大不相同,我看完很吃惊。过年回家,我找了个略牵强的理由,约老叶叔叔的儿子吃饭。他儿子现在也从事写作,算是子承父业,而且成功得多。前几年网络小说兴盛时,他在某网站写过仙侠、盗墓、穿越和宫斗小说,都挺受欢迎,其中一部正在洽谈影视改编权。如今他经营一个公众号,单是给电影和游戏写写软文,一年收入就很可观了,比他父亲一辈子的稿费还多。菜上齐了,我们喝了几杯。我说起前阵子看了老叶叔叔的博文,一个挺有意思的小说。他说,是嘛?他还会写小说?我真不知道。我以为他只会写那种老套的散文,写写乡土风光什么的。他吃了一筷子菜,突然叹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爸去世前好几年,脑子就有点不太清楚了。他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说在写一个厉害的东西。趁他去上班,我偷偷翻了他的本子,你知道写着什么吗?”我摇头。“什么都没有。全是空白的。我都有点毛骨悚然,不敢告诉我妈。后来他好像突然好了,不闷在房里,出去跟人下下象棋,和你爸遛遛弯,精神也好多了。谁想到心脏有毛病。”我问后来那些本子呢?“放在家里看着膈应,清明节都烧掉了。怎么了?”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

20171216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