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1/2)
1月26日,星期二
我总是想起巴黎,说实话,我是在想我的未来会不会在那里。我的行程妙极了,天气阴冷多雨,反而更好。我睡在本位于格勒奈尔路的公寓的沙发上——说是公寓,其实就是个大房间,真的,角落里有个取暖的火炉,外面楼梯平台上有间恶心的厕所,还是与其他住客共用的。他所有的钱都用来买画了,房间的四面墙壁旁堆了四五层油画。绝大多数都平平无奇,他承认,可他也说,你总得从什么地方开始吧。恐怕是这些抽象图形让我提不起兴致。一幅画中,总该有些东西是和人有关系的吧,否则我们所谈论的,就只有形状、图案和色调了,这对艺术品来说当然是不够的。我花三十便士买了一幅很小的铅笔素描来证明我的观点,画上是个咖啡壶,作者是玛丽·罗兰珊。我说,他就是拿堆放着的全部油画跟我换这片纸,我也不干。本觉得好笑。“你就等着瞧吧。”他说。
詹姆斯·乔伊斯也住在格勒奈尔路,本大概认识他,他们经常在街上擦肩而过。一天晚上,在当地餐厅,本把他指给我看。他戴着眼罩,看起来疲劳又憔悴,但非常整洁利落。他的头很小,我注意到,比和他一起出现的他妻子头还小。第二天,我们去了莎士比亚书店,我买了本《尤利西斯》。开头还挺好看的,但必须承认,我越读越觉得难,只读了大概三分之一。
1月27日,星期三
我认为我该把这件事记下来。我们正要离开圣日耳曼区的罗依克餐厅时,乔伊斯和三个朋友走进来,其中一个认识本。我们停下脚步,交谈起来,本为我做了介绍。本用法语说“这是我的朋友,洛根,是个誊写员”,乔伊斯没听明白,他显然不知道这个法语词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来着?”他说。我走上前一步。“是个抄写员。”我说。“是个耍笔杆子的吧?”他一边回答,一边把半瞎的眼睛转向我。“差不多,”我说,“就说是个以笔为生的人吧。”乔伊斯朝我露出罕见的笑容。“我喜欢这个说法,”他说,“我可得警告你,我搞不好会偷偷用它哦。”笑容让他长着薄唇的苍白的脸起了变化——我突然意识到他的爱尔兰口音。“搞不好,”他说,“搞不好我会偷偷用它哦。”
1月28日,星期四
耶稣学院。寒冷刺骨。今天早上去洗手间时,我先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才穿过四方院,接着还得敲破水盆里的薄冰。这些建筑都是中世纪的。
彼得欠债的总额让人担心。原来,苔丝在圣诞节期间患了支气管炎,三周没去上班——当然,也就没了工资。彼得找他父亲借钱,父亲拒绝了,甚至还要求审核他的个人账户。我又借给他五英镑(到目前为止,苔丝和彼得的爱巢已花去我二十五英镑)。
我带着球杆去波特草坪,朝奥斯尼的方向打了几十杆。湿漉漉的草地被冻住了,球落地时,能听到冰面裂开的声音。我发球时还是有往回缩的趋势,但长铁杆技术已经稳得不可思议了。只有我一个人打球,旁边有几匹瑟瑟发抖的小马。一开始,击球时干脆的噼啪声和球落地时远处冰面脆裂的咔嚓声都让我无比兴奋。可高尔夫总让我想起父亲,我发现自己又回想起他最后几个月的光景,以及他去世那天“蜥蜴”对我的体罚,我越来越沮丧。原本应是午后消遣的活动笼上了忧郁愁闷的情绪。我坐着喝威士忌,考虑要不要去几百米外的瓦德厄姆找迪克。他总能让我开心,迪克,可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灾难性的夏天让我们之间生了嫌隙,这些日子,他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和新学院里他的一群哈罗公学校友混在一起。
1月30日,星期六
斯卡比尔斯先生来牛津看贝利奥尔的院长。彼得急得六神无主,因为苔丝又患了流感,他却连那小屋都不敢靠近。他求我去镇上向她解释发生的一切,还要我告诉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去看她。他说得对:他父亲来访后,校方会格外严密地监管他。我跟他说,我会打包点好吃的,明天骑自行车去。
1月31日,星期日
要写下这些很不容易,但我必须写出来。我的手都在颤抖。
去艾斯利普的路程相当艰难,天气寒冷,狂风呼啸——离小镇只有一千米时,还下起了雨。苔丝看起来病得没那么厉害——不过她确实受了凉,她说——小屋里温暖舒适,烧着炉火,拉着窗帘。她忙个不停:接过我淋湿的外套,搭到椅子上,新煮了一壶茶,又从铁罐里给我拿饼干吃。第一次单独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很奇怪,看到她为我忙东忙西,我又很高兴,就像是小小地体验了一回有妻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回家有人在等你,有人帮你从身后脱去外套,将它搭到炉火前的椅子上,还有人给你端茶倒水。这种幻想让我越来越兴奋——是,我说的就是性兴奋——我们无比坦诚地说起彼得和他父亲,还有他父亲的怀疑。苔丝很感激我,她说,她感激我如此直率,如此热心帮忙——她知道我为他们的小家赞助了多少。她说,我绝对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她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她很高兴有人相伴,也乐于有个倾诉自我的机会。她平常与我相处时那种礼貌而戒备的态度完全不见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向前俯身帮我添茶时,披肩的两端松开,我发现自己盯着她的身躯和她丰满的曲线——上帝啊,我为什么要像个爱情小说家一样写这些啊?因为这本日记就是为了完全忠诚、绝对坦白地记录一切。我偷偷盯着她的胸脯和屁股,试着想象她赤身裸体的样子。她是个“好”姑娘,苔丝,言谈有礼,举止端庄。可她不知道,我看过她和彼得在一起时的另一面,看过她解开他的裤子,把他的阳具握在手里。我更感兴趣的是那样的苔丝。
接着,她问我彼得下次什么时候来,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再过几周,也许更久——一个月?——得等到大家不那么怀疑之后。这句话超出了她的意料,她转过身,对着炉火,开始轻轻啜泣。她说:“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吗?”我真心为她难过。她孤身一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毕竟,她才是离家出走的那个人,是做出牺牲的那个人,她日复一日地承受着压力,要演好“哥哥”在牛津读书的“斯卡比尔斯小姐”的角色。
我在她身边跪下,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她小声的啜泣变成激动的呜咽,她紧紧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脖子和肩膀间。
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承认,和她的身体接触带给我强烈的刺激。这个温暖美丽的姑娘就在我怀中哭泣——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也抱紧她,我的双唇吻着她的脖子,还没等我想明白或有更进一步的行动,我们就已经像动物般狂热地吻在一起。
现在想想(我刚刚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我很确定,我在苔丝面前所表达的是我对兰德的失望;而我认为,她也是在发泄她对彼得的全部不满。于是,我们那样贴近,那样亲密,分享着同一个秘密……我们必须要有某种身体的关联,才能表达各自的情绪。有需求,有机会——这是构成一切背叛的要素。
天知道这样继续下去会到什么地步,幸好我恢复了理智,轻轻挣脱开了。我站起身,狂热立马被窘迫和尴尬所取代。我们都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拉上披肩,裹住自己,抚着披肩下面连衣裙紧身上衣的褶子。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在她把头转开之前,我看到了另一个苔丝。她看着我的表情,我觉得,带着纯粹而令人悸动的肉欲。
我道了歉。她也道了歉。我说我们俩都太焦虑了,有点忘乎所以。她表示同意。我说我要走了,穿上了我温暖但仍潮湿的外套。
“你还会再来吗,洛根?”她问,“我是说,现在彼得——”
“我会时不时来看看的,”我小心地说,“只要你想让我来。”
“我六点以后才下班回来,”她说,“不过星期日一般休息。”
“好的,星期日可以。听我说,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抱歉。”
“别再想了,”她说,“这件事你知我知。别人不需要知道。”
“那么,我就下周日来吧。”我说,我的嗓子突然神奇地变得又干又哑。
我在欲望的梦境中,骑车回到学院。
当然,现在我写着日记,心中也生出疑虑,还有羞愧。我怎么知道纯粹肉欲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对老朋友彼得深爱的年轻女子竟产生那样热切而疯狂的念头!说不定,我觉得充满诱惑的一切只是同情和关心罢了。
2月2日,星期二
勒梅恩对我刚写的关于小皮特[23]的论文颇为不满。“中下水平,比最差的好一点,”他说,“写得太普通了。你写他死于痛风是什么意思?人不会死于痛风的,再说了,这和他的事业又有什么关系?你再继续这样,我可以保证你只能拿到三等学位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嘟囔着撒谎,说是家里的问题。他知道我在撒谎。
“可你完全没有努力,”勒梅恩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可以犯错误,可以很固执——这些都能容忍。但我不能容忍连试都不试一下的人。”
我照例惭愧地许下承诺。他让我既害怕,又心烦,勒梅恩就是这样:我发现自己在想要取悦他的同时,又想告诉他我才懒得管他对我的看法呢。这是不是就是好老师的定义?他让我想起霍顿。
我在贝利奥尔和彼得喝茶,向他讲述我去探望苔丝的经历,当然是改编后的版本。他父亲以为他加入了什么赌博集团,他说,要不就是酗酒成瘾,无可救药:但他一秒钟都没有怀疑过彼得竟然还有另一面的生活。彼得必须非常、非常谨慎了。我自告奋勇地表示,会帮他和苔丝传递讯息。一个叫鲍威尔[24]的人来打断我们,他也是历史系的,我不大认得他。他导师是肯尼斯·贝尔。彼得似乎跟贝利奥尔学院里伊顿公学的校友交往很密切——他们有几十人。我抱怨起勒梅恩和单调乏味的历史课,鲍威尔建议我转读英国文学。他说他有个念文学的朋友狂热赞美埃克塞特学院一个叫科格希尔[25]的年轻老师。“跟你就隔一条马路。”他说。他邀请我去喝东西:他的朋友可以向我详细介绍一下。
这个主意不错,是可以这样。我确实很想放弃历史,但这样我就会失去奖学金了,我猜。不知道是不是太迟了?
2月3日,星期三
苔丝写来明信片:“亲爱的洛根,请尽量在周日午饭前来一趟。下午我会非常忙。你真诚的,苔丝·斯卡比尔斯。”她不想让我在暮色降临时还待在那里。我明白她的意思。“纯粹的肉欲”到此为止。
跟鲍威尔还有他的朋友亨利·约克在他们爱德华国王街上的租屋里喝酒。鲍威尔和蔼可亲;约克却有着伊顿公学校友常见的略带矜持的保守。我完全弄不清这是出于习惯性的拘谨,还是出于不可一世的自满。约克说他在写一部小说。“跟所有牛津的学生一样。”我说。这惹得他瞪了我一眼。他认为科格希尔相当出色。我想,在和这个科格希尔见面之前,我最好先探一下勒梅恩对我换专业这事儿的口风。
2月4日,星期四
一整天都在波德林图书馆,写要交给勒梅恩的关于亨利八世的论文——要争取拿到一等。我想让他明白,决定转读英国文学并不是因为我读不了历史。我在国王头像餐厅与迪克见面——我们恢复了昔日的友情。他脚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四处走动。他说他断了两根脚趾骨。我问他是怎么断的,他说是因为“钓鱼”。
2月7日,星期日
我骑车去了艾斯利普。我带着彼得捎来的礼物——一百支香烟、一瓶杜松子酒、五听炖菜罐头、一瓶李子果酱,还有一张五英镑钞票。苔丝问我能不能帮忙劈点要烧的柴火,于是,我在后花园花了一个钟头,把邻居给她的还带着绿叶的橡木劈开。另一个邻居把头从花园围墙上伸过来,问我是不是斯卡比尔斯先生。
“我是斯卡比尔斯先生的朋友。斯卡比尔斯先生身体不舒服。”
“真遗憾,”他说。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斯卡比尔斯小姐是位可爱的年轻淑女。我们这里的人都非常喜欢她。你们的父母那样去世真是令人震惊——还都那么年轻呢。”
我糊里糊涂地表示赞同,接着继续劈柴。
劈到后背和双肩都又酸又痛,两手手掌也快磨出水疱时,我才决定休息。
我在小小的厨房水槽里洗手,扭过头大喊:“我要是你,就会把那些木柴都搬进来,苔丝,得先放干,才烧得更好。”
我听到苔丝的声音传进耳朵,她离得很近。“不用大声喊,洛根。我就在你后面。”我感觉到她柔弱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她张开双臂抱住我。我把水龙头关上——哗哗的流水声盖住她走来的声音。我感觉到她的双唇触到我的脖子。“到床上来,洛根。”她悄声说。
第一次有点糟糕。我们赤身裸体地溜上床,抱住对方,我几乎立刻就射精了,射得满床都是。接着,她下床拿来彼得的杜松子酒,我们喝了一杯酒,抽了一支烟。我只知道惊叹着欣赏她的胴体。我想,第一次在彼此面前的赤裸相对反而比性交更令人难以忘怀。苔丝成熟、温暖、柔软的躯体紧紧贴着我——她的胸脯、她的大腿、她的小腹——是我们这次邂逅给我留下的肉感记忆。第二次好了很多:虽然很快(我好像只进入她的身体几秒钟就控制不住了),但毕竟完成了;名副其实了。“我真的好寂寞。”她只说了这句话作为解释。我什么问题也没问:我关闭了大脑中理性分析和道德说教的部分。我们在毛毯和被子里翻来滚去,相互拥吻,用鼻子蹭着对方,我探索着她身上每一个能摸的地方。后来,她毫不客气地把我推下床。“可不能在这儿待一整天。”她说。我们热了一罐炖菜,她往厚面包片上抹黄油,我们还喝了纯杜松子酒。我这辈子最美味的周日午餐。我喝醉了,骑车回到牛津时,我醉得一塌糊涂,可我还记得我在想:多么聪明的女孩啊——砍木柴、周日午餐、下午早早离开——这样邻居就不会质疑她纯洁的名声了。
我坐在房间里,听着靴子踩在楼梯上的咔咔声响,牛津所有的钟似乎都在这个冬日的傍晚响了起来。我对自己说:洛根·蒙斯图尔特,你不再是个处男了。我感觉睾丸有点痛——按迪克·霍奇的说法,它们是我的“蛋蛋”——我试着不理会耳中反复回响的烦人声音,它在不停地说,她可是你认识最久的好朋友爱的女孩啊,他说他想要娶回家的女孩啊……我回答说,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一时疯狂,它将永远是个秘密,我们都会恢复到以前的自己,不会受此影响。也许将这句话重复的次数够多,最终我就真会相信了吧。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这个日子将灼烧、刻印、铭记在我的人生故事中。
2月14日,星期日
去了艾斯利普。又见了苔丝。做了两次爱。我们绝口不提彼得。我们只说无关紧要的事:管邮局的女人、托儿所的人。
上周,勒梅恩说我的论文“又有点样子了”。
3月21日,星期日
“与苔丝共度周日”的时光结束了:我的周日性事将成追忆。彼得今天去了那里。他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够久。我和苔丝共度了五个周日……天哪,我简直想哭。我很清楚,它总会结束的:我不爱苔丝,她也不爱我。可奇怪的是,一想到彼得在那儿,取代了我的位置,我便心生恨意。他会边吃炖菜边喝杜松子酒吗?那是我们的惯例:先做爱,然后喝杜松子酒,接着午餐。我总在下午两点和三点之间离开。天哪,苔丝——你那表情淡然的方脸、你那浓密的褐色头发、你花匠般长着老茧的双手,还有你被咬短的手指甲,你抽烟时笨手笨脚的样子。你喜欢给我手淫,简直像在对我的阳具进行某种有趣的新试验,你总在我射精时发出小小的欢呼——“出来了,”你总这么说,“我就知道它要射出来了,随时就要射出来了!”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4月14日,星期三
今天感觉就像春天的第一天,迪克和我走路去威瑟姆喝茶。路面干燥,路边草坪长满了蒲公英,开着浪花般的白色花朵。在路上,我跟他说了苔丝以及我们周日幽会的事。接着,他问我苔丝是谁,不知为何,我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了他。
“彼得知道吗?”他问。
“天哪,不知道——至少,我希望他不知道。”
“哦,我只能说,”迪克停下脚步,踢着路上的鹅卵石,“这样继续下去还挺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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